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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如是我闻一(2)

史太常松涛言,初官户部主事时,居安南营,与一孀妇邻,一夕盗入孀妇家,穴壁已穿矣。忽大呼曰:有鬼,狼狈越墙去,迄不知其所见为何。岂神亦哀其茕独,阴相之欤?又戈东长前辈一日饭罢,坐阶下看菊,忽闻大呼曰:有贼,其声喑呜,如牛鸣盎中,举家骇异,俄连呼不已。谛听,乃在庑下炉坑内,急邀逻者来启视,则闇然一饿夫,昂首长跪。自言前两夕乘累阑入,伏匿此坑,冀夜深出窃,不虞二更微雨,夫人命移腌齑两瓮,置坑板上,遂不能出。尚冀雨霁移下,乃两日不移,饥不可忍,自思出而被执,罪不过杖,不出则终为饿鬼。故反作声自呼耳。其事极奇,而实为情理所必至。录之亦足资一粲也。

河间府吏刘启新,粗知文义,一日问人曰:枭鸟破獍是何物?或对曰:枭鸟食母,破獍食父,均不孝之物也。刘拊掌曰:是矣。吾患寒疾,昏懵中魂至冥司,见二官连几坐,一吏持牍请曰:某处狐为其孙啮杀,禽兽无知,难责以人理,今惟议抵,不科不孝之罪。左一官曰:狐与他兽有别,已炼形成人者,宜断以人律;未炼形成人者,自宜仍断以兽例。右一官曰:不然,禽兽他事与人殊,至亲属天性,则与人一理。先王诛枭鸟破獍,不以禽兽而贷也。宜科不孝,付地狱。左一官首肯曰:公言是。俄吏抱牍下,以掌掴吾,悸而苏。所言历历皆记,惟不解枭鸟破獍语,窃疑为不孝之鸟兽,今果然也。案此事新奇,故阴府亦烦商酌。知狱情万变,难执一端。据余所见,事出律例外者,一人外出,讹传已死,其父母因鬻妇为人妾。夫归,迫于父母,弗能讼也。潜至娶者家,伺隙一见,竟携以逃,越岁缉获,以为非奸,则已别嫁;以为奸,则本其故夫。官无律可引。又劫盗之中,别有一类,曰赶蛋,不为盗而为盗之盗。每伺盗出外,或袭其巢,或要诸路,夺所劫之财。一日互相格斗,并执至官,以为非盗,则实强掠;以为盗,则所掠乃盗赃,官亦无律可引也。又有奸而怀孕者,决罚后,官依律判生子还奸夫。后生子,本夫恨而杀之。奸夫控故杀其子。虽有律可引,而终觉奸夫所诉,有理无情;本夫所为,有情无理,无以持其平也。不知彼地下冥官遇此等事,又作何判断耶。

丰宜门外风氏园古松,前辈多有题咏。钱香树先生尚见之,今已薪矣。何华峰云:相传松未枯时,每风静月明,或闻丝竹。一巨公偶游其地,偕宾友夜往观之,二鼓后有琵琶声,似出树腹,似在树梢,久之,小声缓唱曰:人道冬夜寒,我道冬夜好,绣被暖如春,不愁天不晓。巨公叱曰:何物老魅,敢对我作此淫词。戛然而止,俄登登复作,又唱曰:郎似桃李花,妾似松柏树,桃李花易残,松柏常如故。巨公点首曰:此乃差近风雅。余音摇曳之际,微闻树外悄语曰:此老殊易与。但作此等语,言便生欢喜,拨剌一响,如有弦断。再听之寂然矣。

佃户卞晋宝,息耕陇畔,枕块暂眠。朦胧中闻人语曰:昨官中有何事?一人答曰:昨勘某人继妻,予铁杖百,虽是病容,尚眉目如画,肌肉如凝脂,每受一杖,哀呼宛转,如风引洞箫,使人心碎。吾手颤不得下,几反受鞭。问者太息曰:惟其如是之妖媚,故蛊惑其夫,荼毒前妻儿女,造种种恶业也。晋宝私念是何官府,乃用铁杖,欲起问之。欠伸拭目,乃荒烟蔓草,四顾阒然。

故城贾汉恒言,张二酉,张三辰兄弟也。二酉先卒,三辰抚侄如己出,理田产,谋婚娶,皆殚竭心力。侄病瘵,经营医药,殆废寝食。侄殁后,恒忽忽如有失。人皆称其友爱。越数岁病革,昏瞀中自语曰:咄咄怪事。顷到冥司,二兄诉我杀其子,斩其祀,岂不冤哉。自是口中时喃喃,不甚可辨。一日稍苏曰:吾之过矣,兄对阎罗数我曰:此子非不可诲者,汝为叔父,去父一间耳,乃知养而不知教,纵所欲为。恐拂其意,使恣情花柳,得恶疾以终,非尔杀之而谁乎?吾茫然无以应也。吾悔晚矣,反手自椎而殁。三辰所为,亦末俗之所难,坐以杀侄,春秋责备贤者耳。然要不得谓二酉苛也。平定王执信,余己卯所取士也。乞余志其继母墓,称母生一弟,曰执蒲,庶出一弟曰执璧,平时饮食衣物,三子无所异。遇有过,责骂捶楚,亦三子无所异也。贤哉,数语尽之矣。

钱遵王读书敏求纪载:赵清常殁,子孙鬻其遗书,武康山中,白昼鬼哭。聚必有散,何所见之不达耶?明寿宁侯故第在兴济,斥卖略尽,惟厅事仅存。后鬻其木于先祖。拆卸之日,匠者亦闻柱中有泣声,千古痴魂,殆同一辙。余尝与董曲江言,大地山河,佛氏尚以为泡影,区区者复何足云!我百年后,傥图器书玩散落人间,使赏鉴家指点摩挲,曰:此纪晓岚故物,是亦佳话,何所恨哉!曲江曰:君作是言,名心尚在。余则谓消闲遣日,不能不借此自娱。至我已弗存,其他何有,任其饱虫鼠,委泥沙耳。故我书无印记,砚无铭识,正如好花朗月,胜水名山,偶与我逢,便为我有;迨云烟过眼,不复问为谁家物矣!何必镌号题名,为后人计哉!所见尤洒脱也。

职官奸仆妇,罪止夺俸。以家庭匿近,幽暧难明,律法深微,防诬蔑反噬之渐也。然横干强逼,阴谴实严。戴遂堂先生言:康熙末有世家子挟污仆妇,仆气结成噎膈,时妇已孕,仆临殁以手摩其腹曰:男耶女耶?能为我复仇耶?后生一女,稍长,极慧艳。世家子又纳为妾,生一子。文园消渴,俄夭天年,女帷薄不修,竟公庭涉讼,大损家声。十许年中,妇缟袂扶棺,女青衫对簿,先生皆目见之,如相距数日耳。岂非怨毒所钟,生此尤物以报哉?遂堂先生又言:有调其仆妇者,妇不答,主人怒曰:敢再拒,捶汝死。泣告其夫。方沉醉,又怒曰:敢失志,且剚刃汝胸。妇愤曰:从不从皆死,无宁先死矣。竟自缢。官来勘验,尸无伤,语无证,又死于夫侧,无所归咎,弗能究也。然自是所缢之室,虽天气晴明,亦阴阴如薄雾,夜辄有声如裂帛,灯前月下,每见黑气摇漾如人影,迹之则无。如是十余年,主人殁乃已。未殁以前,昼夜使人环病榻,疑其有所见矣。

乌鲁木齐军吏邬图麟言,其表兄某尝诣泾县访友,遇夜雨,投一废寺。颓垣荒草,四无居人,惟山门尚可栖止,姑留待霁。时云黑如墨,暗中闻女子声曰:怨鬼叩头,求赐纸衣一袭,白骨衔恩。某怖不能动,然度无可避,强起问之。鬼泣曰:妾本村女。偶独经此寺,为僧所遮留,妾哭詈不从,怒而见杀,时衣已尽褫,遂被裸埋。今百余年矣,虽在冥途,情有廉耻。身无寸缕,愧见神明。故宁抱沉冤,潜形不出。今幸逢君子,倘取数翻彩楮,剪作裙襦,焚之寺门,使幽魂遮体,便可盄诸地府,再入转轮。惟君哀而垂拯。某战栗诺之,哭声遂寂。后不能再至其地,竟不果焚。尝自谓负此一诺,使此鬼茹恨黄泉,恒耿耿不自安也。

于道光言,有士人夜过岳庙,朱扉严闭,而有人自庙中出,知是神灵,膜拜呼上圣。其人引手掖之曰:我非贵神,右台司镜之吏,赍文簿到此也。问司镜何义,其业镜也耶?曰:近之,而又一事也。业镜所照,行事之善恶耳。至方寸微暧,情伪万端,起灭无恒,包藏不测,幽深邃密,无迹可窥,往往外貌麟鸾,中蹈鬼域。隐匿未形,业镜不能照也。南北宋后,此术滋工,涂饰弥缝。或终身不败。故诸天合议,移业镜于左台,照真小人;增心镜于右台,照伪君子。圆光对映,灵府洞然。有拗捩者,有偏倚者,有黑如漆者,有曲如钩者,有拉杂如粪墙者,有混浊如泥滓者,有城府险阻千重万掩者,有脉络屈盘左穿右贯者,有如荆棘者,有如刀剑者,有如蜂虿者,有如虎狼者,有现冠盖影者,有现金银气者,甚有隐隐跃跃现秘戏图者。而回顾其形,则皆岸然道貌也。其圆莹如明珠,清激如水晶者,千百之一二耳。如是者,吾立镜侧,籍而记之,三月一达于岳帝,定罪福焉。大抵名愈高,则责愈严;术愈巧,则罚愈重。春秋二百四十年,瘅恶不一,惟震伯夷之庙,天特示谴于展氏,隐匿故也。子其识之。士人拜授教,归而乞道光书额,名其室曰观心。

有歌童扇上画鸡冠,于筵上求李露园题。露园戏书绝句曰:紫紫红红胜晚霞,临风亦自弄夭斜,枉教蝴蝶飞千遍,此种原来不是花。皆叹其运意双关之巧。露园赴任湖南后,有扶乩者或以鸡冠请题,即大书此诗。余骇曰:此非李露园作耶?乩忽不动。扶乩者狼狈去。颜介子叹曰:仙亦盗句。或曰:是扶乩者本伪托,已屡以盗句败矣。

从兄垣居言,昔闻刘馨亭谈二事,其一有农家子为狐媚,延术士劾治,狐就擒,将烹诸油釜,农家子叩额乞免,乃纵去,后思之成疾,医不能疗,狐一日复来相见,悲喜交集,狐意殊落落,谓农子家曰:君苦相忆,止为悦我色耳,不知是我幻相也,见我本形,则骇避不遑矣。歘然扑地,苍毛修尾,鼻息咻咻,目盇盇如炬,跳掷上屋,长嗥数声而去。农家子自是病痊。此狐可谓能报德;其一亦农家子为狐媚,延术士劾治,法不验,符录皆为狐所裂,将上坛殴击,一老媪似是狐母,止之曰:物惜其群,人庇其党,此术士道虽浅,创之过甚,恐他术士来报复,不如且就尔婿眠。听其逃避。此狐可谓能远虑。

康熙癸已,先姚安公读书于厂里——前明土贡登浆砖,此地砖厂故址也。偶折杏花插水中,后花落,结二杏如豆,渐长渐巨,至于红熟。与在树无异。是年逢万寿恩科,遂举于乡。王德安先生时同住,为题额曰瑞杏轩。此庄后分属从弟东白。乾隆甲申,余自福建归,问此匾,已不存矣。拟请刘石庵补书,而代葺此屋,作记刻石龛于壁,以存先世之迹。因循未果,不识何日偿此愿也。

先姚安公言,雍正初,李家洼佃户董某,父死,遗一牛老且跛,将鬻于屠肆,牛逸至其父墓前,伏地僵卧。牵挽鞭箠皆不起,惟掉尾长鸣。村人闻是事,络绎来视,忽刘某邻叟愤然至,以杖击牛曰:渠父堕河,何预于汝,使随波漂流充鱼鳖食,岂不大善。汝无故多事,引之使出,多活十余年。致渠生奉养,病医药,死棺敛,且留此一坟,岁需祭发,为董氏子孙无穷累,汝罪大矣。就死汝分,牟牟者何为?盖其父尝堕深水中,牛随之跃入,牵其尾得出也。董初不知此事,闻之大惭,自批其颊曰:我乃非人,急引归。数月后病死,泣而埋之。此叟殊有滑稽风,与东方朔救汉武帝乳母事,竟暗合也。

姨丈王公紫府,文安旧族也。家未落时,屠肆架上一豕首,忽脱钩落地,跳掷而行。市人噪而逐之,直入其门而止。自是日渐衰谢,至盉粥不供,今子孙无孑遗矣。此王氏姨母自言之。又姚安公言,亲表某氏家——岁久忘其姓氏,惟记姚安公言此事时称曰汝表伯。清晓启户,有一兔缓步而入,绝不畏人,直至内寝床上卧,因烹食之。数年中死亡略尽,宅亦拆为平地矣。是皆衰气所召也。

王菊庄言,有书生夜泊鄱阳湖,步月纳凉,至一酒肆,遇数人各道姓名,云皆乡里,因沽酒小饮。笑言既洽,相与说鬼,搜异抽新,多出意表。一人曰:是固皆奇,然莫奇于我所见矣。曩在京师,避嚣寓丰台花匠家,邂逅一士共谈,吾言此地花事殊胜,惟墟墓间多鬼可憎。士曰鬼亦有雅俗,未可概弃。吾曩游西山,遇一人论诗,殊多精诣。自诵所作,有曰深山迟见日,古寺早生秋,又曰钟声散墟落,灯火见人家,又曰猿声临水断,人语入烟深,又曰林梢明远水,楼角挂斜阳,又曰苔痕寝病榻,雨气入昏灯,又曰鸺盋岁久能人语,魍魉山深每昼行,又曰空江照影芙蓉泪,废苑寻春蛱蝶魂,皆楚楚有致。方拟问其居停,忽有铃驮琅琅,歘然灭迹。此鬼宁复可憎耶?吾爱其脱洒,欲留共饮,其人振衣起曰:得免君憎,已为大幸,宁敢再入郇厨?一笑而隐。方知说鬼者即鬼也。书生因戏曰:此等奇艳,古所未闻,然阳羡鹅笼,幻中出幻,乃转辗相生,安知说此鬼者,不又即鬼耶?数人一时变色,微风飒起,灯光黯然,并化为薄雾轻烟,盌盌四散。

庚午四月,先太夫人病革时,语子孙曰:旧闻地下眷属,临终时一一相见,今日果然。幸我平生尚无愧色,汝等在世,家庭骨肉,当处处留将来相见地也。姚安公曰:聪明绝特之士,事事皆能知,而独不知人有死;经纶开济之才,事事皆能计,而独不能为死时计。使知人有死,一切作为,必有索然自返者;使能为死时计,一切作为,必有悚然自止者。惜求诸六合之外,失诸眉睫之前也。

一南士以文章游公卿间,偶得一汉玉璜,则理莹白而血斑彻骨,尝用以镇纸。一日借寓某公家,方灯下构一文,闻窗隙有声,忽一手探入,疑为盗,取铁如意欲击,见其纤削如春葱,瑟缩而止。穴纸窃窥,乃一青面罗刹鬼,怖而仆地。比苏,则此璜已失矣。疑为狐媚幻形,不复追诘。后于市上偶见,询所从来,转辗经数主,竟不得其端绪。久乃知为某公家奴伪作鬼状所取。董曲江戏曰:渠知君是惜花御史,故敢露此柔荑。使遇我辈粗才,断不敢自取断腕。余谓此奴伪作鬼装,一以使不敢揽执,一以使不复追求,又灯下一掌破窗,恐遭捶击,故伪作女手,使知非盗;且引之窥见恶状,使知非人。其运意亦殊周密。盖此辈为主人执役,即其钝如椎。至作奸犯科,则奇计环生,如鬼如蜮,大抵皆然,不独此一人一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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