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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如是我闻四(3)

李庆子言,尝宿友人斋中,天欲晓,忽二鼠腾掷相逐,满室如飚轮旋转,弹丸迸跃,瓶彝癢洗,击触皆翻,砰铿碎裂之声,使人心戒久之。一鼠跃起数尺,复堕于地,再踊再仆,乃僵。视之七窍皆流血,莫知其故,急呼其家僮收验器物,见眪中所晾媚药数十丸,啮残过半,乃悟鼠误吞此药,狂淫无度,牝不胜嬲而窜避,牡无所发泄,蕴热内燔以毙也。友人出视,且骇且笑,既而悚然曰:乃至是哉,吾知惧矣。尽复所蓄药于水,夫燥烈之药,加以锻炼,其力既猛,其毒亦深。吾见败事者多矣。盖退之硫黄,贤者不免。庆子此友,殆数不应尽,故鉴于鼠而忽悟欤。

张鷟朝野佥载曰:唐青州刺吏刘仁轨,以海运失船过多,除名为民,遂辽东效力,遇病,卧平壤城下,褰幕看兵士攻城,有一兵直来前头背坐,叱之不去,须臾,城头放箭,正中心而死。微此兵,仁轨几为流矢所中。大学士温公征乌什时为领队大臣,方督兵攻城,渴甚归帐饮,适一侍卫亦来求饮,因让茵与坐,甫拈碗,贼突发巨炮,一铅丸洞其胸死,使此人缓来顷刻,则必不免矣。此公自为余言,与刘仁轨事绝相似。后公征大金川,卒战殁于木果木,知人之生死,各有其地,虽命当阵陨者,苟非其地,亦遇险而得全。然畏缩求免者,不徒多一趋避乎哉。

人物异类,狐则在人物之间,幽明异路,狐则在幽明之间。仙妖殊途,狐则在仙妖之间,故谓遇狐为怪可,谓遇狐为常亦可。三代以上无可考,史记陈涉世家,称篝火作狐鸣,曰:大楚兴,陈胜王,必当是已有是怪,是以托之。吴均西京杂记称,广川王发栾书冢,击伤冢中狐,后梦见老翁报冤,是初化人形,见于汉代。张鷟朝野佥载,称唐初已来,百姓多事狐神,当时谚曰:无狐魅,不成村,是至唐代乃最多。太平广记载狐事十二卷,唐代居十之九,是可以证矣。诸书记载不一,其源流始末,则刘师退先生所述为详。盖旧沧州南一学究与狐友,师退因介学究与相见,躯干短小,貌如五六十人,衣冠不古不时,乃类道士。拜揖亦安详谦谨。寒温毕,问枉顾意。师退曰:世与贵族相接者,传闻异词,其间颇有所未明,闻君豁达,不自讳,故请祛所惑。狐笑曰:天生万物,各命以名,狐名狐,正如人名人耳。呼狐为狐,正如呼人为人耳,何讳之有?至我辈之中。好眫不一,亦如人类之内良莠不齐,人不讳人之恶,狐何讳狐之恶乎?第言无隐。师退问狐有别乎?曰:凡狐皆可以修道,而最灵者曰狴狐,此如农家读书者少,儒家读书者多也。问肶狐生而皆灵乎?曰:此系乎其种类,未成道者所生则为常狐,已成道者所生,则自能变化也。问既成道矣,自必驻颜,而小说载狐亦有翁媪,何也?曰:所谓成道,成人道也。其饮食男女,生老病死,亦与人同,若夫飞升霞举,又自一事,此如千百人中,有一二人求仕宦,其炼形服气者,如积学以成名,其媚惑采补者,如捷径以求售。然游仙岛,登天曹者,必炼形服气乃能。其媚惑采补,伤害或多,往往干天律也。问禁令赏罚,孰司之乎?曰:小赏罚统于长,其大赏罚则地界鬼神鉴察之。苟无禁令,则往来无形,出入无迹,何事不可为乎?问媚惑采补,既非正道,何不列诸禁令,必俟伤人乃治乎?曰:此譬诸巧诱人财,使人喜助,王法无禁也,至夺人杀人,斯论抵耳。列仙传载酒家妪,何尝干冥诛乎?问闻狐为人生子,不闻人为狐生子,何也?微哂曰:此不足论。盖有所取,无所与耳。问支机别赠,不惮牵牛妒乎?又哂曰:公太放言,殊未知其审。凡女则如季姬郐子之故事,可自择配,妇则既有定偶,弗敢逾防。若夫赠芍采兰,偶然越礼,人情物理,大抵不殊,固可比例而知耳。问或居人家,或居旷野,何也?曰:未成道者,未离乎兽,利于远人,非山林弗便也。已成道者,事事与人同,利于近人,非城市弗便也。其道行高者,则城市山林皆可居,如大富大贵家,其力百物皆可致,住荒村僻壤与通都大邑。一也。师退与纵谈其大旨,惟劝人学道,曰:吾曹辛苦一二百年,始化人身,公等现是人身,功成已抵大半,而悠悠忽忽,与草木同朽,殊可惜也。师退腹笥三藏,引与谈禅,则谢曰:佛家地位绝高,然或修持未到,一入轮回,便迷却本来面目,不如且求不死,为有把握。吾亦屡逢善知识,不敢见异而迁也。师退临别曰:今日相逢,亦是天幸,君有一言赠我乎?踌躇良久曰:三代以下,恐不好名,此为下等人言。自古圣贤,却是心气和平,无一毫做作,洛闽诸儒,撑眉弩目,便生出如许葛藤,先生其念之。师退怃然自失。盖师退崖岸太峻,时或过当云。

裘文达公言,尝闻诸石东村曰:有骁骑校,颇读书,喜谈文义,一夜寓直宣武门城上乘凉,散步至丽樵之东,见二人倚堞相对语。心知为狐鬼,屏息伺之,其一举手北指曰:此故明首善书院,今为西洋天主堂矣,其推步星象,制作器物,实巧不可阶,其教则变换佛经,而附会以儒理,吾曩往窃听,每谈至无归宿处,辄以天主解结,故迄不能行,然观其作事,心计亦殊黠。其一曰:君谓其黠,我则怪其太痴,彼奉其国王之命,航海而来,不过欲化中国为彼教,揆度事势,宁有是理,而自利玛窦以后,源源续至,不偿其所愿,终不止。不亦傎乎?其一又曰:岂但此辈痴,即彼建首善书院者,亦复大痴。奸珰柄国,方阴伺君子之隙,肆其诋排,而群聚清谈,反予以钩党之题目,一网打尽,亦复何尤。且三千弟子,惟孔子则可,孟子揣不及孔子,所与讲肄者,公孙丑万章等数人而已。洛闽诸儒,无孔子之道德,而亦招聚生徒,盈千累万,枭鸾并集,门户交争,遂酿为朋党,而国随以亡;东林诸儒不鉴覆辙,又鹜虚名而受实祸。今凭吊遗踪,能无责备于贤者哉!方相对叹息,忽回顾见人,翳然而灭。东村曰:天下趋之如鹜,而世外之狐鬼,乃窃窃不满也。人误耶?狐鬼误耶?

王西园先生,守河间时,人言献县八里庄河,夜行者多遇鬼,惟县役冯大邦,过则鬼不敢出。有遇鬼者,或诈称冯姓名,鬼亦却避。先生闻之曰:一县役能使鬼畏,此必有故矣,密访将惩之。或为解曰:本无是事,百姓造言耳。先生曰:县役非一,而独为冯大邦造言,此亦必有故矣。仍檄拘之,大邦惧而亡去。此庚午辛未间事。去郡后数载,大邦尚未归,今不知如何也。

里有崔某者,与豪强讼,理直而弗能伸也,不胜其愤,殆欲自戕。夜梦其父语曰:人可欺,神则难欺,人有党,神则无党。人间之屈弥甚,则地下之伸弥畅。今日之纵横如志者,皆十年外业镜台前觳觫对簿者也。吾为冥府司茶,更见判司注籍矣。汝何恚焉。崔自是怨尤都泯,更不复一言。

有善讼者,一日,为人书讼牒,将罗织多人,端绪缴绕,猝不得分明。欲静坐构思,乃戒毋通客,并妻亦避居别室。妻先与邻子目成,家无隙所窥,伺岁余无由一近也,至是乃得间焉。后每构思,妻则嘈杂以乱之,必叱其避出,袭为例。邻子乘间而来,亦袭为例,终其身不败。殁后岁余,妻以私孕,为怨家所讦,官鞫外遇之由,乃具吐实。官拊几喟然曰:此生刀笔巧矣,乌知造物更巧乎?

必不能断之狱,不必在情理外也。愈在情理中,乃愈不能明。门人吴生冠贤,为安定令时,余自西域从军还,宿其署中,闻有幼男幼女,皆十六七岁,并呼冤于舆前。幼男曰:此我童养之妇,父母亡,欲弃我别嫁。幼女曰:我故其胞妹,父母亡,欲占我为妻。问其姓犹能记,问其乡里,则父母皆流丐,朝朝转徙,已不记为何处人也。问同丐者,则曰:是到此甫数日,即父母并亡,未知其始末,但闻其以兄妹称,然小家童养媳与夫亦例称兄妹,无以别也。有老吏请曰:是事如捉风捕影,杳无实证,又不可刑求,断离断合,皆难保不误,然断离而误,不过误破婚姻,其失小;断合而误,则误乱人伦,其失大矣。盍断离乎?推研再四,无可处分,竟从老吏之言。因忆姚安公官刑部时,织造海保,方籍没官,以三步军守其宅。宅凡数百间,夜深风雪,三人坚扃外户,同就暖于邃密寝室中。篝灯共饮,沉醉以后,偶剔灯灭,三人暗中相触击,因而互殴,殴至半夜,各困掊卧,至曙则一人死焉。其二人,一曰戴符,一曰七十五,伤亦深重,幸不死耳。鞫讯时并云共殴致死,论抵无怨,至是夜昏黑之中,觉其扭者即相扭,觉有殴者即还殴,不知谁扭我,谁殴我,亦不知我所扭为谁,所殴为谁,其伤之重轻,与某伤为某殴,非惟二人不能知,即起死者问之,亦断不能知也。既一命不必二抵,任官随意指一人,无不可者。如必研讯为某人,即三木严求,亦不过妄供耳。竟无如之何,相持月余,会戴符病死,藉以结案。姚安公尝曰:此事坐罪起衅者,亦可以成狱,然考其情词,起衅者实不知,虽锻炼而求,更不如随意指也。迄今反覆追思,究不得一推鞫法,刑官岂易为哉。

文安王岳芳言,其乡有女巫能视鬼,尝至一宦家,私语其仆妇曰:某娘子床前一女鬼,著惨绿衫,血渍胸臆,颈垂断而不殊,反折其首,倒悬于背后,状甚可怖,殆将病乎。俄而寒热大作,仆妇以女巫言告,具楮钱酒食送之,顷刻而痊。余尝谓风寒暑暍,皆可作疾,何必定有鬼为祟。一女巫曰:风寒暑暍之疾,其起也以渐而觉,其愈也以渐而灭,鬼病则陡然而剧,陡然而止,以此为别。历历不失也。此言似亦有理。

陈石闾言,有旧家子偕数客观剧九如楼,饮方酣,见一客中恶仆地,方扶掖灌救,突起坐,张目直视,先拊膺痛哭,责其子之冶游,次啮齿握拳,数诸客之诱引,词色俱厉,势若欲相搏噬。其子识是父声语,蒲伏战栗,殆无人色。诸客皆瑟缩潜遁,有踉跄失足破额者,四坐莫不太息。此雍正甲寅事,石闾曾目击之,但不肯道其姓名耳。先师阿文勤公曰:人家不通宾客,则子弟不亲士大夫,所见惟妪婢僮奴,有何好样。人家宾客太广,必有淫朋匪友,参杂其间,狎昵濡染,贻子弟无穷之害。数十年来,历历验所见闻,知公言真药石也。

五军塞王生言,有田父夜守枣林,见林外似有人影,疑为盗,密伺之,俄一人自东来问,汝立此有何事。其人曰:吾就木时,某在旁窃有幸词,衔之二十余年矣。今渠亦被摄,吾在此待其缧絏过也。怨毒之于人,甚矣哉。

甲与乙有隙,甲妇弗知也。甲死,妇议嫁,乙厚币娶焉。三朝后,共往谒兄嫂,归而迂道至甲墓,对诸耕者馌者拍妇肩呼曰:某甲识汝妇否耶?妇恚,欲触树,众方牵挽,忽旋飚飒然,尘沙眯目,则夫妇已并似失魂矣。扶回后,倏迷倏醒,竟终身不瘥。外祖家老仆张才,其至戚也,亲目睹之。夫以直报怨,圣人弗禁。然已甚,则圣人所不为。素问曰:亢则害家。语曰:满则覆。乙亢极满极矣,其及也固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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