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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十七姑妄听之三(5)

张太守墨谷言,德、景间有富室,恒积谷而不积金,防劫盗也。康熙雍正间岁频歉,米价昂,闭廪不肯粜升谷,冀价再增。乡人病之,而无如何。有角妓号玉面狐者曰:是易与,第备钱以待可耳。乃自诣其家曰:我为鸨母钱树,鸨母顾虐我,昨与勃溪,约我以千金自赎,我亦厌倦风尘,愿得一忠厚长者托终身,念无如公者,公能捐千金,则终身执巾栉。闻公不喜积金,即钱二千贯亦足抵,昨有木商闻此事,已回天津取资,计其到当在半月外,我不愿随此庸奴,公能于十日内先定,则受德多矣。张故惑此妓,闻之惊喜,急出谷贱售,廪已开,买者坌至,不能复闭,遂空其所积,米价大平。谷尽之日,妓遣谢富室曰:鸨母养我久,一时负气相诟,致有是议,今悔过挽留,义不可负心,所言姑俟诸异日。富室原与私约,无媒无证,无一钱聘定,竟无如何也。此事李露园亦言之,当非虚谬。闻此妓年甫十六七,遽能办此,亦女侠哉。

丁药园言,有孝廉四十无子,买一妾甚明慧,嫡不能相安,旦夕诟谇。越岁生一子,益不能容,竟转鬻于远处,孝廉惘惘如有失。独宿书斋,夜分未寝,妾忽搴帷入,惊问何来,曰:逃归耳。孝廉沉思曰:逃归虑来追捕,妒妇岂肯匿,且事已至此,归何所容。妾笑曰:不欺君,我实狐也,前以人来,人有人理,不敢不忍诟,今以狐来,变幻无端,出入无迹,彼乌得而知之。因燕婉如初,久而渐为童婢泄,嫡大恚,多金募术士劾治,一术士檄将拘妾至,妾不服罪,攘臂与术士争曰:无子纳妾,则纳为有理,生子遣妾,则夫为负心,无故见出,罪不在我。术士曰:既见出矣,岂可私归。妾曰:出母未嫁,与子未绝,出妇未嫁,于夫亦未绝,况鬻我者妒妇,非见出于夫,夫仍纳我,是未出也,何不可归。术士怒曰:尔本兽类,何敢据人理争。妾曰:人变兽心,阴律阳律皆有刑,兽变人心,反以为罪,法师据何宪典耶?术士益怒曰:吾持五雷法,知诛妖耳,不知其他。妾大笑曰:妖亦天地之一物,苟其无罪,天地未尝不并育。上帝所不诛,法师乃欲尽诛乎?术士拍案曰:媚惑男子,非尔罪耶?妾曰:我以礼纳,不得为媚惑,倘其媚惑,则摄精吸气,此生久槁矣。今在家两年,复归又五六年,康强无恙,所谓媚惑者安在?法师受妒妇多金,锻练周内,以酷济贪耳,吾岂服耶。问答之顷,术士顾所召神将,已失所在,无可如何。瞋目曰:今不与尔争,明日会当召雷部。明日嫡再促设坛,则宵遁矣。盖所持之法虽正,而法以贿行,故魅亦不畏,神将亦不满也。相传刘念台先生官总宪时,题御史台一联曰:无欲常教心似水,有言自觉气如霜。可谓知本矣。

莫雪崖言,有乡人患疫,困卧草榻,魂忽已出门外,觉顿离热恼,意殊自适然,道路都非所曾经,信步所之,偶遇一故友,相见悲喜。忆其已死,忽自悟曰:我其入冥耶?友曰:君未合死,离魂到此耳,此境非人所可到,盍同游览,以广见闻?因随之行,所经城市墟落,都不异人世,往来扰扰,亦各有所营,见乡人皆目送之,然无人交一语也。乡人曰:闻有地狱,可一观乎?友曰:地狱如囚牢,非冥官不能启,非冥吏不能导,吾不能至也。有三数奇鬼近乎地狱,君可以往观。因改循歧路,行半里许,至一地,空旷如墟墓,见一鬼,状貌如人,而鼻下则无口。问此何故,曰:是人生时,巧于应对,谀词颂语媚世悦人,故受此报,使不能语。或遇焰口浆水,则饮以鼻。又见一鬼,尻耸向上,首折向下,面著于腹,以两手支拄而行。问此何故,曰:是人生时,妄自尊大,故受此报,使不能仰面傲人。又见一鬼,自胸至腹,裂罅数寸,五脏六腑,虚无一物。问此何故,曰:是人生时,城府深隐,人不能测,故受是报,使中无匿形。又见一鬼,足长二尺,指巨如椎,踵巨如斗,重如千斛之舟,努力半刻,始移一寸。问此何故,曰:此人生时,高材捷足,事事务居人先,故受是报,使不能行。又见一鬼,两耳拖地,如曳双翼,而混沌无窍。问此何故,曰:此人生时,怀忌多疑,喜闻蜚语,故受此报,使不能听。是皆按恶业浅深,待受报期满,始入转轮。其罪减地狱一等,如阳律之徒流也。俄见车骑杂盢,一冥官经过,见乡人惊曰:此是生魂,误游至此,恐迷不得归,谁识其家,可导使去。友跪启是旧交,官即令送返,将至门,大汗而醒,自是病愈。雪崖天性爽朗,胸中落落无宿物,与朋友谐戏,每俊辩横生,此当是其寓言,未必真有。然庄生列子,半属寓言,义足劝惩,固不必刻舟求剑尔。

陈半江言,有书生月夕遇一妇,色颇姣丽,挑以微词,欣然相就,自云家在邻近,而不肯言姓名。又云夫恒数日一外出,家有后窗可开,有墙缺可矴,遇隙即来,不能预定期也。如是五六年,情好甚至。一岁书生将远行,妇夜来话别,书生言随人作计,后会无期,凄恋万状,哽咽至不成语。妇忽嬉笑曰:君如此情痴,必相思致疾,非我初来相就意。实与君言,我鬼之待替者也。凡人与鬼狎,无不病且死,阴剥阳也。惟我以爱君韶秀,不忍玉折兰摧,故必越七八日后,待君阳复,乃肯再来,有剥有复,故君能无恙。使遇他鬼,则纵情冶荡,不出半载,索君于枯鱼之肆矣。我辈至多,求如我者则至少,君其宜慎。感君义重,此所以报也。语讫散发吐舌作鬼形,长啸而去。书生震栗几失魂,自是虽遇冶容,曾不侧视。

王梅序言,交河有为盗诬引者,乡民朴愿,无以自明,以赂求援于县吏。吏闻盗之诬引,由私调其妇,致为所殴,意其妇必美,却赂而微示以意,曰此事秘密,须其妇潜身自来,乃可授方略。居间者以告乡民,乡民惮死失志,呼妇母至狱,私语以故。母告妇,砙然不应也。越两三日,吏家有人夜扣门,启视则一丐妇,布帕裹首,衣百结破衫,闯然入,问之不答,且行且解衫与帕,则鲜妆华服艳妇也。惊问所自,红潮晕颊,俯首无言,惟袖出片纸,就所持灯视之,某人妻三字而已。吏喜过望,引入内室,故问其来意,妇掩泪曰:不喻君语,何以夜来,既已来此,不必问矣,惟祈毋失信耳。吏发洪誓,遂相燕婉,潜留数日,大为妇所蛊惑,神志颠倒,惟恐不得当妇意,妇暂辞去。言村中日日受侮,难于久住,如城中近,君租数楹,便可托庇荫,免无赖凌藉,亦可朝夕相往来。吏益喜,竟百计白其冤。狱解之后,遇乡民,意甚索漠,以为狎昵其妇,愧相见也。后因事到乡,诣其家,亦拒不见,知其相绝,乃大恨。会有挟妓诱博者讼于官,官断妓押归原籍,吏视之,乡民妇也,就与语。妇言苦为夫禁制,愧相负,相忆殊深,今幸相逢,乞念旧时数日欢,免杖免解。吏又惑之,因告官曰:妓所供乃母家籍,实县民某妻,宜究其夫。盖觊怂恿官卖,自买之也。遣拘乡民,乡民携妻至,乃别一人,问乡里皆云不伪,问吏何以诬乡民,吏不能对。第曰:风闻。问闻之何人,则噤无语。呼妓问之,妓乃言吏初欲挟污乡民妻,妻念从则失身,不从则夫死,值妓新来,乃尽脱簪珥赂妓冒名往,故与吏狎识。今当受杖,适与相逢,因仍诳托乡民妻,冀脱棰楚,不虞其又有他谋,致两败也。官覆勘乡民,果被诬。姑念其计出救死,又出于其妻,释不究,而严惩此吏焉。神奸巨蠹,莫吏若矣,而为村妇所笼络,如玩弄婴孩,盖愚者恒为智者败,而物极必反,亦往往于所备之外,有智出其上者突起而胜之。无往不复,天之道也。使智者终不败,则天地间惟智者存,愚者断绝矣。有是理哉。

鬼魇人至死,不知何意。倪余疆曰:吾闻诸施亮生矣。取啖其生魂耳。盖鬼为余气,渐消渐减,以至于无,得生魂之气以益之,则又可再延,故女鬼恒欲与人狎,摄其精也,男鬼不能摄人精,则杀人而吸其生气,均犹狐之采补耳。因忆刘挺生言,康熙庚子,有五举子,晚遇雨栖破寺中,四人已眠,惟一人眠未稳,觉阴风飒然,有数黑影自牖入,向四人嘘气,四人即梦魇,又向一人嘘气,心虽了了,而亦渐昏瞀。觉似有拖曳之者,及稍醒,已离故处,似被絷缚,欲呼则噤不能声。视四人亦纵横偃卧,众鬼共举一人啖之,斯须而尽,又以次食二人,至第四人,忽有老翁自外入,厉声叱曰:野鬼无造次,此二人有禄相,不可犯也。众鬼骇散,二人倏然自醒,述所见相同。后一终于教谕,一终于训导。鲍敬亭先生闻之,笑曰:平生自薄此官,不料为鬼神所重也。观其所言,似亮生之说不虚矣。

李庆子言,朱生立园,辛酉北应顺天试,晚过羊留之北,因绕避泥泞,遂迂回失道,无逆旅可栖,遥见林外有人家,试往投止,至则土垣瓦舍,凡六七楹,一童子出应门,朱具道乞宿意。一翁衣冠朴雅,延宾入,止旁舍中,呼灯至,黯黯无光,翁曰:岁歉油不佳,殊令人闷,然无如何也。又曰:夜深不能具肴馔,村酒小饮,勿以为亵。意甚款洽,朱问家中有何人,曰:零丁孤苦,惟老妻与僮婢同居耳。问朱何适,朱告以北上,曰:有一札及少物欲致京中,僻路苦无书邮,今遇君甚幸。朱问四无邻里,独居不怖乎,曰:薄田数亩,课奴辈耕作,因就之卜居,贫无储蓄,不畏盗也。朱曰:谓旷野多鬼魅耳。翁曰:鬼魅即未见,君如怖是,陪坐至天曙,可乎。因借朱纸笔,入作书札,又以杂物封函内,以旧布裹束,密缝其外,付朱曰:居址已写于函上,君至京拆视自知。天曙作别,又切嘱信物勿遗失,始殷勤分手。朱至京,拆视布裹,则函题朱立园先生启字,其物乃金簪银钏各一双,其札称仆老无子息,误惑妇言,以婿为嗣,至外孙犹间一祭扫,后则视为异姓,纸钱麦饭,久已阙如,三尺孤坟,亦就倾圯,九泉茹痛,百悔难追,谨以殉棺薄物,祈君货鬻,归途以所得之直,修治荒茔,并稍浚冢南水道,庶淫潦不浸幽窀,如允所祈,定如杜回结草,知君畏鬼,当暗中稽首,不敢见形,勿滋疑虑,亡人杨宁顿首。朱骇汗浃背,方知遇鬼,以书中归途之语,知必不售,既而果然。还至羊留,以所卖簪钏钱,遣仆往治其墓,竟不敢再至焉。

吴云岩言,有秦生者,不畏鬼,恒以未一见为歉。一夕,散步别业,闻树外朗吟唐人诗曰:自去自来人不知,归时惟对空山月。其声哀厉而长,隔叶窥之,一古衣冠人倚石坐,确知为鬼,遽前掩之,鬼亦不避,秦生长揖曰:与君路异幽明,人殊今古,邂逅相遇,无可寒温,所以来者,欲一问鬼神情状耳。敢问为鬼时何似?曰:一脱形骸,即已为鬼。如茧成蝶,亦不自知。问果魂升魄降,还入太虚乎?曰:自我为鬼,即在此间。今我全身现与君对,未尝随氤氲元气,升降飞扬。子孙祭时始一聚,子孙祭毕则散也。问果有神乎?曰:鬼既不虚,神自不妄,譬有百姓必有官师。问先儒称雷神之类,皆旋生旋化,果不诬乎?曰:作措大时饱闻是说,然窃疑霹雳击格,轰然交作,如一雷一神,则神之数多于蚊蚋,如雷止神灭,则神之寿促于蜉蝣。以质先生,率遭呵叱,为鬼之后,乃知百神奉职,如世建官,皆非顷刻之幻影,恨不能以所闻见再质先生,然尔时拥皋比者,计为鬼已久,当自知之,无庸再诘矣。大抵无鬼之说圣人未有,诸大儒恐人谄渎,故强造斯言。然禁沉湎可,并废酒醴则不可。禁淫荡可,并废夫妇则不可。禁贪惏可,并废财货则不可。禁斗争可,并废五兵则不可。故以一代盛名,挟百千万亿朋党之助,能使人噤不敢语,而终不能惬服其心,职是故耳。传其教者,虽心知不然,然不持是论,即不得称为精义之学,亦违心而和之。曰:理必如是云尔。君不察先儒矫枉之意,生于相激非其本心,后儒辟邪之说,压于所畏亦非其本心,竟信儒者真谓无鬼神。皇皇质问,则君之受绐久矣。泉下之人,不欲久与生人接,君亦不宜久与鬼狎,言尽于此,余可类推。曼声长啸而去。案此谓儒者明知有鬼,故言无鬼,与黄山二鬼谓儒者明知井田封建不可行,故言可行,皆洞见症结之论。仅目以迂阔,犹坠五里雾中矣。

汪主事厚石言,有在西湖扶乩者,下坛诗曰:旧埋香处草离离,只有西陵夜月知,词客情多来吊古,幽魂肠断看题诗,沧桑几劫湖仍绿,云雨千年梦尚疑,谁信灵山散花女,如今佛火对琉璃。众知为苏小小也。客或请曰:仙姬生在南齐,何以亦能七律。乩判曰:阅历岁时,幽明一理,性灵不昧,即与世推移,宣圣惟识大篆,祝词何写以隶书?释迦不解华言,疏文何行以骈体?是知千载前人,其性识至今犹在,即能解今之语,通今之文。江文通谢元晖能作爱妾换马八韵律赋(见于纂异记),沈休文子青箱,能作金陵怀古五言律诗。古有其事,又何疑于今乎?又问尚能作永明体否,即书四诗曰:欢来不得来,侬去不得去,懊恼石尤风,一夜断人渡。欢从何处来,今日大风雨,湿尽杏子衫,辛苦皆因汝。结束蛱蝶裙,为欢棹舴艋,宛转沿大堤,绿波双照影。莫泊荷花汀,且泊杨柳岸,花外有人行,柳深人不见。盖子夜歌也。虽才鬼依托,亦可云俊辩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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