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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张南垣传(1)

张南垣,名涟,南垣其字。华亭人,徙秀州,又为秀州人。少学画,好写人像,兼通山水,遂以其意垒石。故他艺不甚著,其垒石最工,在他人为之,莫能及也。

百余年来,为此技者,类学崭岩嵌特。好事之家,罗取一二异石,标之曰峰,皆从他邑辇至,决城闉,坏道路,人牛喘汗,仅而得至;络以巨絙,锢以铁汁,刑牲下拜,劖颜刻字,钩填空青,穹窿岩岩,若在乔岳。其难也如此,而其旁又架危梁,梯鸟道;游之者钩巾棘履,拾级数折,伛偻入深洞,扪壁投罅,瞪盼骇栗。

南垣过而笑曰:“是岂知为山者耶?今夫群峰造天,深岩蔽日,此夫造物神灵之所为,非人力可得而致也。况其地辄跨数百里,而吾以盈丈之址,五尺之沟,尤而效之,何异市人抟土以欺儿童哉?唯夫平冈小坂,陵阜陂陁,板筑之功可计日以就。然后错之以石,棋置其间,缭以短垣,翳以密篠,若似乎奇峰绝嶂垒垒乎墙外,而人或见之也。其石脉之所奔注,伏而起,突而怒,为狮蹲,为兽攫,口鼻含呀,牙错距跃,决林莽,犯轩楹而不去,若似乎处大山之麓,截溪断谷,私此数石者为吾有也。方塘石洫,易以曲岸回沙;邃闼雕楹,改为青扉白屋。树取其不凋者,松杉桧栝,杂植成林;石取其易致者,太湖尧峰,随宜布置。有林泉之美,无登顿之劳,不亦可乎?”华亭董宗伯玄宰、陈征君仲醇亟称之,曰:“江南诸山,土中戴石。黄一峰、吴仲圭常言之,此知夫画脉者也。”

群公交书走币,岁无虑数十家。有不能应者,用以为大恨。顾一见君,惊喜欢笑如初。君为人肥而短黑,性滑稽,好举里巷谐媟以为抚掌之资;或陈语旧闻,反以此受人调弄,亦不顾也。与人交好,谈人之善,不择高下,能安异同。以此游于江南诸郡者五十余年。自华亭、秀州外,于白门,于金沙,于海虞,于娄东,于鹿城,所过必数月。

其所为园,则李工部之“横云”,虞观察之“预园”,王奉常之“乐郊”,钱宗伯之“拂水”,吴吏部之“竹亭”为最著。经营粉本,高下浓淡,早有成法。初立土山,树木未添,岩壑已具,随皴随改,烟云渲染,补入无痕。即一花一竹,疏密欹斜,妙得俯仰。山未成,先思著屋;屋未就,又思其中之所施设;窗棂几榻,不事雕饰,雅合自然。主人解事者,君不受促迫,次第结构。其或任情自用,不得已骫骳曲随。后有过者,辄叹惜曰:“此必非南垣意也!”

君为此技既久,土石草树,咸能识其性情。每创手之日,乱石林立,或卧或倚。君踌躇四顾,正势侧峰,横支竖理,皆默识在心,借成众手。常高坐一室,与客谈笑,呼役夫曰:“某树下某石,可置某处。”目不转视,手不再指,若金在冶,不假斧凿;甚至施竿结顶,悬而下缒,尺寸勿爽。观者以此服其能矣。

人有学其术者,以为曲折变化,此君生平之所长,尽其心力以求仿佛,初见或似,久观辄非。而君独规模大势,使人于数日之内,寻丈之间,落落难合。及其既就,则天堕地出,得未曾有。曾于友人斋前作荆、关老笔,对跱平磩,已过五寻,不作一折,忽于其颠将数石盘亘得势,则全体飞动,苍然不群。所谓他人为之莫能及者,盖以此也。

君有四子,能传父术。晚岁辞涿鹿相国之聘,遣其仲子行。退老于鸳河之侧,结庐三楹。余过之,谓余曰:“自吾以此术游江以南也,数十年来,名园别墅,易其故主者,比比是矣。荡于兵火,没于荆榛,奇花异石,他人辇取以去,吾仍为之营置者,辄数见焉。吾惧石之不足留吾名,而欲得子文以传之也。”

余曰:柳宗元为《梓人传》,谓有得于经国治民之旨。今观张君之术,虽庖丁解牛,公输刻鹄,无以复过,其艺而合于道者欤?君子不作无益。穿池筑台,《春秋》所戒。而王公贵人,歌舞般乐,侈欲伤财,独此为耳目之观,稍有合于清净。且张君因深就高,合自然,惜人力,此学愚公之术而变焉者也,其可传也已。作《张南垣传》。

[张山来曰:垒山垒石,另有一种学问,其胸中丘壑,较之画家为难。盖画则远近高卑,疏密险易,可以自主;此则必合地宜,因石性,物多不当弃其有余,物少不必补其不足,又必酌主人之贫富,随主人之性情,犹必借群工之手,是以难耳。况画家所长,不在蹊径而在笔墨。予尝以画上之景作实境视,殊有不堪游览者。犹之诗中烟雨穷愁字面,在诗虽为佳句,而当之者殊苦也。若园亭之胜,则止赖布景得宜,不能乞灵于他物,岂画家可比乎?] 孙文正、黄石斋两逸事 桐城方苞望溪

杜先生岑尝言:归安茅止生习于高阳孙少师道公。天启二年,以大学士经略蓟辽,置酒别亲宾,会者百人。有客中坐,前席而言曰:“公之出,始吾为国庆,而今重有忧。封疆社稷,寄公一身,公能堪,备物自奉,人莫之非;如不能,虽毁身家,责难逭,况俭觳乎?吾见客食皆凿,而公独饭粗,饰小名以镇物,非所以负天下之重也!”公揖而谢曰:“先生诲我甚当,然非敢以为名也。好衣甘食,吾为秀才时固不厌。自成进士,释褐而归,念此身已不为己有。而朝廷多故,边关日骇,恐一旦肩事任,非忍饥劳,不能以身率众。自是不敢适口体,强自勗厉,以至于今,十有九年矣。”

呜呼!公之气折逆奄,明周万事,合智谋忠勇之士以尽其材,用危困疮痍之卒以致其武,唐、宋名贤中,犹有伦比。至于诚能动物,所纠所斥,退无怨言,叛将远人,咸喻其志,而革心无贰,则自汉诸葛武侯而后,规模气象,唯公有焉!是乃克己省身、忧民体国之实心,自然而忾乎天下者,非躬豪杰之才,而慨乎有闻于圣人之道,孰能与于此?然唯二三执政,与中枢边境,事同一体之人,实不能容。《易》曰:“信及豚鱼。”媢嫉之臣乃不若豚鱼之可格,可不惧哉?

黄冈杜苍略先生,客金陵,习明季诸前辈遗事。尝言崇祯某年,余中丞集生与谭友夏结社金陵,适石斋黄公来游,与订交,意颇洽。黄公造次必于礼法,诸公心向之,而苦其拘也,思试之。妓顾氏,国色也,聪慧通书史,抚节按歌,见者莫不心醉。一日大雨雪,觞黄公于余氏园,使顾佐酒,公意色无忤。诸公更劝酬剧饮,大醉,送公卧特室。榻上枕衾茵各一,使顾尽弛亵衣,随键户,诸公伺焉。公惊起,索衣不得,因引衾自覆荐,而命顾以茵卧。茵厚且狭,不可转,乃使就寝。顾遂昵近公,公徐曰:“无用尔。”侧身向内,息数十调,即酣寝。漏下四鼓,觉,转面向外。顾佯寐无觉,而以体旁公。俄顷,公酣寝如初。诘旦,顾出,具言其状,且曰:“公等为名士,赋诗饮酒,是乐而已矣。为圣为佛,成忠成孝,终归黄公。”

及明亡,公絷于金陵,在狱日诵《尚书》《周易》,数月,貌加丰。正命之前夕,有老仆持针线向公而泣曰:“是我侍主之终事也。”公曰:“吾正而毙,是为考终,汝何哀?”故人持酒肉与诀,饮啖如平时。酣寝达旦,起盥漱更衣,谓仆某曰:“曩某以卷索书,吾既许之,言不可旷也。”和墨伸纸,作小楷,次行书,幅甚长,乃以大字竟之,加印章,始出就刑。其卷藏金陵某家。

顾氏自接公,时自怼。无何,归某官。李自成破京师,谓其夫:“能死,我先就缢。”夫不能用。语在缙绅间,时以为美谈焉。

[金棕亭曰;甘食悦色,人情所不能已者,而两公淡嗜好之性,出于自然,故为千古第一流人物。觉闵仲叔之不受猪肝,颜叔子之蒸尽摍屋,尚未免为食色所累。望溪文直接史迁,今连缀二事,亦宛然龙门合传之体。] 郭老仆墓志铭 侯方域朝宗壮悔堂集

郭老仆死,而葬于城北之金家桥,其主人为志其墓而铭之日:

老仆名尚,十八岁事予祖太常公。方司徒公之少而应秀才试,以及举孝廉、登进士第,老仆皆身从之。司徒公仕,而西抵秦凉之塞,南按黔方,北尽黄花、居庸边镇上,老仆又皆从。司徒公尝道经华山,攀崖悬洞而陟其颠,老仆则手挽铁索从焉。华山老道士,年百八十岁矣,谓司徒公曰:“公贵人也,然生平丰于功业,啬于福用,当腰围玉而陪天子饭,此后一月难作。凡有五大难,过此可耄耋。此仆当济公于难者也,幸善视之。”

然老仆殊不事事,司徒公尝遣视南圃之墅。久之,所司皆荒失。命人迹之,则老仆自携琵琶,与一妇人饮于鹿邑之城门楼。司徒公怒,斥之不使近。戊辰,赴官京师,老仆固请从,至则酣饮于城隍市。司徒公朝所命,老仆暮归,醉而尽忘之。司徒公怒而骂,老仆则倚壁而鼾,鼾声与司徒公之骂声更相间也。积二岁余,以为常。

司徒公为乌程相所构,下狱,顾谓诸仆曰:“尔辈皆衣食我,今谁当从乎?”老仆涕泣拜于堂下。司徒公熟视曰:“嘻!尔岂其人耶?”老仆前曰:“主人盛时安所事老仆,老仆亦酣醉耳。今老仆且先犬马死,主人又患难,岂尚不尽心力?主人不忆老道士言乎?”自此不饮酒,亦不与其家相通,从司徒于狱者七年。乌程相与韩城相相继秉政,皆苛深,讬诸缇校诇察往事,士大夫亲朋奴仆,往往避匿去。老仆常衣敝衣,星出月入,以事司徒公。

初,燕女有姚氏者,数嫁不终,饶于财。每曰:“我当嫁官人耳。”老仆乃伪为官人,娶之。日取其财易酒食,交欢诸缇校者,故得始终不及于难。后姚氏察知其伪,大哭,骂老仆,以手提其耳,啮其面,面上痕常满。及司徒公出视师,乃以老仆为军官。冠将军冠,服将军服,以见姚氏,姚氏则大喜。老仆入谢司徒公曰:“老仆嗜饮酒,今七年不饮酒,此后愿日夜倍饮酒以偿之。”久之,饮酒积病,遂以死,年五十七。老仆有四子,其次尝犯军法当死,诸大帅卜从善等,罗拜司徒公曰:“非愿公绌法,乃军中欲请之以劝忠义也。”当是时,郭老仆之名播两河云。

铭曰:汝士大夫之师,而乃居于奴;奴乎奴乎,奴尚则有,士大夫卒无!

[张山来曰:老仆之奇,不在后之戒酒,而在前之饮酒。盖戒酒犹属忠义之士所能,若饮酒则大有学问在。苟非日饮亡何,则当司徒盛时,其播恶造业,当不一而足矣。] 五人传 宣城吴肃公晴岩街南文集

天启朝,逆珰魏忠贤扇虐,诸卿大夫以忠直被刑戮,怨愤彻闾里,匹夫匹妇,发竖心伤。然未有公然发愤,抗中贵、殴缇骑,不恤其身家之殒、唯义之殉,若苏民之于吏部周公顺昌者也。尝读《颂天胪笔》,及询之吴父老,未尝不击节慨慕之云。

初,吏部负人望,谒告家居,时切齿朝事。令不便于民者,辄言之当事。苏人德之。会都谏魏公大中被逮,所过州邑莫敢通。吏部轻舠候吴门,相持恸哭,骂忠贤不去口,为约婚姻,奉炙酒,累日乃去。珰闻之,怒。珰所私御史倪文焕,劾吏部党奸人,削籍。苏固已人人自慑矣。天启六年,织造中使李实,以忠贤旨,复坐讲学聚徒,与都御史高公攀龙、御史周公宗建、谕德缪公昌期、御史黄公尊素、李公应升,俱逮治。诏使至苏,吏部慷慨自若。而苏民无少长皆愤,五人其最烈云。五人者,曰颜佩韦,曰马杰,曰沈扬,曰杨念如,曰周文元。

佩韦贾人子,家千金,年少不欲从父兄贾,而独以任侠游里中。比逮吏部,郡人震骇罢肆。而诏使张应龙、文之炳者虐于民,民益怒,顾莫敢先发。佩韦于是爇香行泣于市,周城而呼曰:“有为吏部直者来!”市中或议,或询,或泣,或切齿詈,或搏颡吁天,或卜筮占吉凶,或醵金为赆,或趣装走京师挝登闻鼓,奔走塞巷衢,凡四日夜。

洎宣诏,诸生王节、杨廷枢、文震亨、徐汧、袁征等窃计曰:“人心怒矣。吾徒当为谒两台,以释众怒。”又谓父老毋过激,激只益重吏部祸。父老皆曰:“诺!”乃相与诣西署,将请于巡抚、都御史。巡抚者毛一鹭,珰私人也。

是日,吏部囚服,同吴令陈文瑞由县至西署,佩韦率众随之,而马杰亦已先击柝呼市中,从者合万余人。会天雨,阴惨昼晦,人拈香如列炬,衣冠淋漓,履屐相躏,泥淖没胫骭。吏部舁肩舆,众争吊吏部,枳道不得前。吏部劳苦诸父老。佩韦等大哭,声震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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