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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记同梦(2)

次日觅小舟,破浪登山。周石廊一匝,听涛声噌吰,激石哮吼。迤逦从石磴陟第二层,穿茶肆中数圻,得见世所谓中泠者:瓦亭覆井,石龙蟠井阑,鳞甲飞动。寺僧争汲井水入肆。是日也,吴人谓钱神诞,争诣寺中为寿。摩肩连袵,不下数万人,茶坊满不纳客。凡三往,得伺便饮数瓯。细啜之,味与江水无异。予心窃疑之,默然起,履巉陟险,穷尽金山之胜。力疲小憩,仰观石上苍苔剥蚀中依稀数行,磨刷认之,乃知古人所品,别在郭璞墓间。其法于子午二辰,用铜瓶长绠入石窟中,寻若干尺,始得真泉。若浅深先后少不如法,即非中泠正味。不禁爽然,汗下浃背,然亦无从得铜瓶长绠如古人法,而吸之而饮之也。郭公爪发,故在山足西南隅洪涛巨浪中,乱石嶙岣,森森若奇鬼异兽,去金山数武,而徘徊踯躅,空复望洋,盖杳乎不可即矣!日暮归舟,悒怏若有所失,自恨不逮古人。佛印谈禅,坡公解带,尔时酒瓮茶铛,皆挟中泠香气,奈何不获亲见之也!

越数日,舟自澄江还,同舟憨道人者,有物藏破衲中,琅琅有声。索视之,则水葫芦也:朱中黄外,径五寸许,高不盈尺;旁三耳,铜纽连环,亘丈余,三分入环,耳中一缕,勾盖上铜圈,上下随绠机转动;铜丸一枚,系葫芦旁,其一绾盖上。怪问之,祕不告人。良久,谓余曰:“能从我乎?愿分中泠一斛。”予跃然起,拱手敬谢。遂别诸子,从道人上夜行船。

两日抵润州,则谯鼓鸡矣。是夕上元节,雨后迟月出不见,然天光初霁,不甚晦冥。鼓三下,小舟直向郭墓。石峻水怒,舟不得泊,携手彳亍,蹑江心石五六步,石窍洞洞然。道人曰:“此中泠泉窟也。”取葫芦沉石窟中,铜丸旁镇,葫芦横侧,下约丈许。道人发绠上机,则铜丸中镇,葫芦仰盛。又发第二机,则盖下覆之,筍合若胶漆不可解。乃徐徐收铜绠,启视之,水盎然满。亟旋舟就岸,烹以瓦铛,须臾沸起,就道人瘿瓢微吸之,但觉清香一片,从齿颊间沁入心胃。二三盏后,則薰风满两腋,顿觉尘襟涤净。乃喟然曰:“水哉水哉!古人诚不我欺也!嗟乎,天地之灵秀,有所聚必有所藏,乃至拔而为山,穴而为泉,山不徒山,而峙于江心;泉不徒泉,而巽乎江水层叠之下。而顾令屠狗卖浆、菜佣伧父,皆得领兹山、味兹泉,则人人皆有仙气矣!今古以来,真才埋没,赝鼎争传,独中泠泉也乎哉?”

次日辰刻,道人别去,予亦发棹渡江。而邻舟一贵介,方狐裘箕踞,命俊童敲火,煮井上中泠未熟也。道人姓张,其先盖闽人云。

[张山来曰:吾乡赵桓夫先生,谓金山江心水,与郭璞墓无异。因以两巨舟相并,中离二尺许,以大木横絙其上,中亦空二尺许,如井状。以有盖锡甖一,上系大长绳,别一小长绳系其盖。绳之长,凡若干丈,缒于井。绳尽,先曳小绳起其盖,而水已满甖,徐曳大绳,则所汲皆江心水矣。想以郭璞墓不得汲之之法耳。若遇此道人,效其制,当更佳也。]

髯参军传 无锡徐瑶天璧

蒋翁性好酒,家贫无所得酒,辄过余索饮。闻说少时所见闻事,多新奇可喜,而髯参军尤奇。作《髯参军传》。

明思宗时,公子某,不著其姓氏云。公子之子,与蒋翁友,困悉公子遇髯参军事。先是公子奔走某相国门,从京师持三千金归,道遇一僧,状狰狞,所肩行李,铁扁拐,光黑甚重;伺公子信宿。公子初弗介意也。会抵一旅舍,公子先驱入,止右厢。僧继至,就右厢炕上卧。旅舍主人密呼公子告曰:“客必从京师来。囊中必有金,不则若奚俱至?”公子始心动,仓皇失措。主人劝公子勿恋金饮酒。

坐甫定,忽一虬髯,身长八尺余,腰大十围,须尽赤,激张如蝟。即座上掷弓刀,呼酒食甚急,叱叱作雷声。公子益惊怖,股栗欲仆。髯微顾曰:“君神色俱殊,度有急。盍言之?”公子屏息若瘖。主人乃为述持金遇僧状。髯曰:“僧今安在?”则指右厢卧炕上者。顾公子无动,直提刀排闼入,骂曰:“钝贼!胡不拾粪道上,而行劫耶?”因弄其铁扁拐,屈之成环,掷炕上曰:“若直此,听若取客金!不直,则亟引项就刃!”僧僵卧不动,良久,始匍匐下地,请死。顾视扁拐成环,泣下,请益哀。髯笑曰:“故料若不能直此。聊为若直之。去!无污乃公刃!”公子、主人皆咋舌,从门外观,已复趋前罗拜,请姓名。髯笑不答,令俱就寝。

旦日,请护公子行,公子大喜。至扬州,谓公子曰:“君今但去无患,吾行矣。”公子叩头谢曰:“某受客大恩,无以报,愿进三百金为寿。且从此抵某家,计四日耳。盍俱渡江而南?”髯笑曰:“吾起家行阵,今只身来,为幕府标官。设贪金,岂止三百哉?吾凭限迫,不能从。或缘公事过江,则访君,幸为我具面十五斤,生彘二口,酒一石。”公子不得已与别。

居数月而髯果至,呼公子曰:“饥甚!”公子亟进面、生彘、酒,如前约。髯立饮酒至尽,即所佩刀,刺杀生彘,而手自揉面作饼,且炙且啖,尽其半。公子曰:“参军力可拔山,度举几百钧?”髯曰:“吾亦不能料举几百钧。虽然,请试之。”乃站庭槛上,而令数十人撞之,屹立不少动。曰:“未尽也!”复竖二指,中开一寸,以绳绕一匝,数健儿迸力曳两头,倔强如铁,不能劫半分。于是公子进曰:“今天下盗贼蜂起,朝廷亟用兵,以參军威武,杀贼中原,如拉朽耳!今首相某,吾师也,吾驰一纸书,旦夕且挂大将军印,乌用隶人麾下为?”髯仰天大笑,徐谓公子曰:“君顾某相国门下士耶?吾行矣!”

论曰:蒋翁所称髯参军,殆真奇杰非常之士矣乎?当思宗时,如参军者,自不乏人。诚得十数辈为大将,建义旗,进止自如,贼固不足平。乃当日握重兵者,率皆选软凡庸,退苶不前,何无一人类参军也?即有一二摧锋陷阵之士,而朝廷之上,顾束缚之,不克以功名终,坐使天下流离,辗转以至于亡。呜呼!是谁之过欤?是谁之过欤?

[张山来曰:唐铸万先生评云:“句句为髯写生,而着眼全在公子、相国,此绝顶识力也。”此评已尽此文之胜,不必再措一辞矣。]

李丐传 遂安毛际可鹤舫

李丐,江西人,邑里名字无可考。往来江汉三十载,常如五十许人。随身一瓢外无长物。每乞牛肉彘膏,并捕鼠生啖之,余纳诸败袄中,盛暑色味不变。遇纸笔即书,语无伦次,或杂一二字如符箓。余间以意测之,始成诗。人与之语,皆不答。某郡丞使人渡江,强邀至署中,留数日,辞出。郡丞与以轻葛文舄。插花满头,徜徉过市。儿童竞夺之,辄抱头匿笑,不予。未几,葛敝,缕缕风雪中自若。或曰:“李丐向为诸生,有声,屡试不第,有所托而逃。”然读其诗,似深山高衲,不与阳狂玩世者比,终不测其何如人也。余于友人邸舍中,物色得之,为佘书扇,相对竟日,卒无他语。

诗附录

瀑泉今古说庐台,顿向云居绝顶来。潭逼五龙时怒吼,势摧三峡更喧豗。横奔月窟千堆雪,倒泻银河万道雷。锁断鸥峰悬白练,遥看珠网挂层台。

潋滟湖光数顷浮,谁知曲涌万峰头。豁开古殿当前月,散作空山不尽流。金壁影摇冰镜里,鱼龙深在广寒秋。一轮直接曹溪路,白浪家风遍大洲。

何年鞭石架长虹,碧落无门却许通。曾是御风人去后,故留鸟道碍虚空。

银台金殿影交加,处处晴光映宝华。家业现成归便得,才生疑虑隔天涯。

披云坐月太奢华,旅汲清泉吃苦茶。无事山行空眼底,草鞋跟断又归家。

罗列香花百宝台,台中泥塑佛如来。重重妙影随机现,都在众生心地开。

千崖雨湿松添老,一味秋声菊转新。莫谓山中无甲子,素珠粒粒纪时辰。

崚嶒高石寺门横,面面波光一派清。鳌背凿开罗汉寺,龙麟幻出梵天城。

[张山来曰:昔之异人,隐于屠钓;今之异人,隐于乞丐。自后遇若辈中有稍异者,便当物色之。李丐诗不止于此,今姑择其尤者录之。]

书钿阁女子图章前 河南周亮工减斋

钿阁韩约素,梁千秋之侍姬,慧心女子也。初归千秋,即能识字,能擘阮度曲,兼知琴。尝见千秋作图章,初为治石,石经其手,辄莹如玉。次学篆,已遂能镌,颇得梁氏传。然自怜弱腕,不恒为人作,一章非历岁月不能得。性唯喜镌佳冻。以石之小逊于冻者往,辄曰:“欲侬凿山骨耶?生幸不顽,奈何作此恶谑?”又不喜作巨章。以巨者往,又曰:“百八珠尚嫌压腕,儿家讵胜此耶!无已,有家公在。”然得钿阁小小章,觉它巨锓,徒障人双眸耳。

余倩大年得其三数章,粉影脂香,犹缭绕小篆间,颇珍秘之。何次德得其一章。杜茶村曾应千秋命,为钿阁题小照。钿阁喜,以一章报之。今并入谱,然终不满十也。优钵罗花,偶一示现足矣,夫何憾?与钿阁同时者,为王修微、杨宛叔、柳如是,皆以诗称,然实倚所归名流巨公,以取声闻。钿阁弱女子耳,仅工图章,所归又老寒士,无足为重。而得钿阁小小图章者,至今尚宝如散金碎璧,则钿阁亦竟以此传矣。嗟夫!一技之微,亦足传人如此哉!

予旧藏晶玉犀冻诸章,恒满数十函,时时翻动。唯亡姬某能一一归原所,命他人,竟日参差矣。后尽归之他氏。在长安,作《忆图章》诗:“得款频相就,低崇惬所宜。微名空覆斗,小篆忆盘螭。冻老甜留雪,冰奇腻筑脂。红儿参错好,慧意足人思。”见钿阁诸章,痛亡姬如初没也。

[张山来曰:我若为梁千秋,止令钿阁镌“颠倒鸳鸯”,不复为他篆矣。]

书王安节、王宓草印谱前 祥符周亮工减斋

王安节概,其先醉李人,久占籍白下。与弟宓草蓍,同受教于尊公左车先生。左车好奇,以“丐”名之,字曰东郭;以“尸”名其弟,字曰弟为。久之,乃改今名,字安节。幼癯弱,壮乃须眉如戟。负颖异质,诗古文词及制举业,皆能孤行己意。避人居西郭外莫愁湖衅,罕与人接。然四方文酒跌宕之士至金陵者,无不多方就见之。

安节以其诗文之余,旁及绘事。水石、人物、花草、羽毛之属,动笔辄有味外之味。曾为余两作《礼塔图》,两作《浴佛图》,状貌皆奇古,略无近人秀媚之态,真足嘉赏。画成,辄自题识。予每谓人:“安节甫二十余,分其才艺,便可了数辈;使更十年,世人不说徐青藤矣。”图章直追秦汉人,亦肯为予作,今铨次于后。予友方尔止,一女,不轻字人,觅婚于江南。久之,奇安节,遂以女妻之。尔止负一代名,不妄许可,至一见安节,即以女妻之,安节可知矣。

宓草亦作印章。古逸无近今余习,亦次于后。宓草不亚安节,绘事遂欲与兄并驱。同人咸曰:“元方、季方,难为兄弟也。”安节王母与两尊人及安节,皆落地不任荤,独宓草微能食干{鱼差},人称其为“一门佛子”云。

[张山来曰:安节兄弟三人,皆高士也。予仅识宓草,然阿兄阿弟,亦莫非神交,当不让端复专得之耳。]

书姜次生印章前 豫仪周亮工减斋

姜次生正学,浙兰溪人。性孤介,然于物无所忤。食饩于邑,甲申后弃去,一纵于酒,酒外唯寄意图章。得酒辄醉,醉辄呜呜歌元人《会稽太守词》。又好于长桥上鼓腹歌,众环听,生目不见,向人声乃益高。每醉辄歌,歌文必《会稽太守词》,不屑他调也。

方邵村侍御为丽水令。生来见,谓侍御曰:“公嗜图章,我制固佳,愿为公制数章。正学生平不知干谒,但嗜饮耳。公醉我,我为公制印。公意得,正学意得矣。”侍御乃与饮,醉即歌《会稽太守词》。于是侍御得生印最多,侍御署中酿亦为生罄矣。一夕,漏下数十刻,署中尽熟寐,忽剥啄甚。侍御惊起,以为寇且发,不则御史台霹雳符也。惊起询,则报曰:“姜生见。”侍御遣人谢曰:“夜分矣,请以昧爽。”生砰訇曰:“事甚急!”侍御以生得他闻传意外也,急趋迎之,执手问故。曰:“我适为公成一印,殊自满志,不及旦,急欲令公见也。事孰有急于此者乎?”遂出掌中握视之,侍御乃大笑。复曰:“如此印,不直一醉耶?”于是痛饮,辨明而去。去又于桥上歌《会稽太守词》。桥側饼师腐家起独早,竞来听之,谓此君“起乃更早,遂已醉耶?”生意乃快甚。

生无妻,无子女,常自言曰:“曲蘖吾乡里。吾印必传,吾之嗣续也。吾何忧?”别侍御返里。年八十,卒。辛亥秋,侍御以生所为印示余,予入之谱,复櫽括楼岗太史述生事,录之于前。侍御曰:“每展玩生印,觉酒气拂拂从石间出。生歌《会稽太守词》声,犹恍惚吾耳根目际也!”

[张山来曰:仆不识姜,然读此传时,亦觉耳中如听歌《会稽太守词》,酒气拂拂从歌声中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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