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小时候,经常都在梦中遇见那么一位很是奇怪的云游画师。
那个画师在喊他,刘嘉童,来,跟我走。他竟是那般懵懂地尾随着前行,就这么一直走到河岸边上。
你愿意这么跟着我过去吗?画师自己先上了那个渡船,然后缓缓地问他。
他这么举目远眺,彼岸的繁花似锦。他不由得点了点头。
画师又再次问了他一句:你真的就这么决定了吗?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无法割舍的东西?
而这个懵懂少年的心,总会在自己踏上渡船的那一瞬间,恍然间突然警醒。
我要回家了。他不由得想了想,转身就往回处跑,那风声就在自己耳畔疯狂地呼啸而过。他的父皇昨天就答应要给我最厉害最厉害的蟋蟀。
他也往往总是就在这个时候惊醒过来,而这时宫娥就及时端上了消暑的莲子银耳汤。玉制的汤匙还含在自己的嘴里,心中却是已经溢满了那莫名的怅惘。那彼岸未知的风景一直都在魅惑着他。他真的是很想就这么过去看看。
那时年幼的他大概也只有六岁的样子,是君主最年幼的一个孩子。他即不象他第一个哥哥那么的愚笨混沌,也不象他那第二个哥哥那么的佻薄浮华。他从小就有着安稳而又隐忍的良好品性,这帝君就视他为掌上明珠。
直到他又长大一些后,他终于是不再做这个无比奇怪的梦了。那梦中的云游画师也就这么被他渐渐地遗忘。他的父王同时为他请了那个全国最好的老师,他的脑海之中唯一的专注,就是不负自己父辈之托。
与此同时他暗暗地露出了自己喜欢较量的那一面。凡是听说了哪里有如此奇崛的诗词,必要不遗余力的找来拜读;听说哪里又有深的惊世之画,他也必要来收集珍藏。
突然有一天,一个侍从突然告诉他,都城里出了一位名叫“董一琳”的绝世才女,天赋才情皆是闻名遐迩,诗词水墨也绝是令人无比叹服。
而那时的他只不过是笑笑。这古往今来,多少的传闻言不属实。
而直到了有一天,他就是那么无意间看见了流传民间的一幅《幽竹》,当即就是惊艳叹服。
董一琳。在那画卷落款处的三个字被他深深镌在了脑海里。
他从小就听说过那个一年一度的牡丹花会将会热闹非常。在十六岁那年的谷雨时节,他自己悄悄得装扮成普通富家子弟,自己一个人偷偷溜出了禁闭幽深的皇城。
所谓云想衣裳花想容。便是四月,那时天气晴好,空气中迷漫荡漾着牡丹的无比清香,云朵就拖着自己的影子在人群之中万分悠然的滑过。绵延繁花几乎就令他沉醉于其中。就在这群花深处,他万分好奇地看见了一位很是清瘦女子,她娴静的背影被阳光镀上了一层美丽的光晕,她轻轻的拾起了一朵落花,沉思了那么片刻后,又将那落花包入了自己的丝帕中。
而就在她一个转身之时,他突然间就看见了她的那双明澈的双眸。那双美丽的瞳里写满无尽得纯真与善良。她的皮肤是如同凝脂一样的象牙白,这重重的繁花将她的双颊映得是那般的绯红。在这人群喧嚣中,她万分静默地立于其间,犹如浮在水面上的花瓣一样摄目。
他尚还来不及反应,她便已牵着自己丫鬟的手,如此飘然离去。
这个青春的觉醒,也不过是瞬间的事情,也不过就是这片刻的目光交接,却有如那清晨丛林里的一滴莫名其妙的露珠,机缘巧合地又落在了他掌心,万分温润的感觉顺着他的掌纹轻轻的蔓延至他的心底,终是抹不去了。
他也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心事。他轻轻的婉拒了四周所有旁敲侧击的婚事,仅仅为了那一位只有一面之缘的美丽女子。
就在这本是生命中无比昂然拔节、汁液饱满的季节,却又是心甘情愿为了那么一个人,就这么苦守下去。
到了第二年的谷雨时节,他本是想再次前往那个美丽的花会的,却因为要陪自己的父皇去款待国外的使臣,而无法前往。等到他赶到牡丹园中时,今年的花事却已经过去,那满树的牡丹花瓣在这风中簌簌地下落,交织成了那红色的雨,他轻轻的接住飘到自己面颊上的一片花瓣,觉得此刻自己的心都碎了。
十八岁那年的谷雨时分,他又再一次微服来到了那个相逢的牡丹花会,试图寻找着那个令自己魂牵梦萦的美丽身影。
而所谓春雨无常,路人们纷纷都散了开来。就他在寻找避雨处的时候,无意之间捡到一方丝帕,里面就那么包着一朵枯萎的牡丹。
仿佛就有这么一粒火种,瞬间就将他的记忆在这一瞬间点燃开来。他是这么相信这就是自己的那位女子的。而令他万分惊喜的是,那丝帕上绣着“一琳”二字——莫非她就是那个传说之中的才女董一琳,莫非她就是那幅《幽竹》的神秘作画者?这一时间,怎能不让他心头惊喜交加。
他匆匆地跑到了一棵树下,抖落着一身的雨水,而就在他抬头的时候却是突然看见了一双无比熟悉的眸子。
一切都仿佛又回到了他们初识的那一天她树下的俯首拾花,他远处的微笑凝望,那游弋四周的馥郁花香。只是,当年的温煦阳光化作了今日的潇潇春雨。
此时天色正在渐渐地黯淡下来。牡丹的芬芳似乎在这四周萦绕,他自己浮在往事里溯洄。突然间的静默,也只是静默,而这眼神在不停的交错,心灵在不停的互语,纵然这一切是不完整,是断续的,他们却是可以从容地在这每一个断口接上,就象两个熟稔的棋手,对弈的一招一式早已经了然于胸,只需要行云流水般地蓦然拆解。
“我是记得你的。你就是那个两年前那个捡拾落花的女子。”他不由得轻轻说道。“我找你可是找了两年。”
那个女子不由得和他对视而笑。然而很快的,她脸上那仅有的笑意便突然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是那一脸的惊讶——她突然看见了他手中攥着的那一方丝帕。
他这才顿悟道:“这是我方才在路上捡的。丝帕上刻有‘一琳’二字。丝帕里面还包着这么一朵牡丹。如果我真的没有猜错的话,小姐您,就应该是这位‘一琳’姑娘吧?”
她不由得微笑着点点头。
此时雨越下越大,他看见她额前的湿发,他是多么的想用丝帕为她拭干啊,可是他此时却是一步也无法上前。他只能尽力的让自己向后靠,努力的不让那雨水淋湿她,而他自己的后背,已经渐渐地湿透了。
突然丫鬟焦急的呼唤声音已经传了过来。
已经来不及了。他突然鼓足了自己毕生的勇气对她说道:“我早闻姑娘芳名,他日在下定将登门拜访。”
而她也只是那般静默地转身,走进了丫鬟为她撑起的伞下,只为他留下了那一抹神秘的背影。
“我早闻姑娘芳名,他日在下定将登门拜访。”——此时他回到宫中的时候,依然是心潮起伏难以平静。
可是他却没有想到,他日,竟是再也没有了他日。
就在当夜,邻国突然开始了大举进攻。一夜之间,自己的国运飘摇如那系浮舟。就在这国家的命运多孱之时,他身为这个国家的君王最为器重的孩子,又岂能如此醉心儿女情长?
所谓自古难逢两全境,不负江山不负卿。
他只能遵循父愿,开始参与国政。江山疆域,金戈铁马,一时之间齐齐涌进了自己的心头。却是惟有那位女子,自己放不下,也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