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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余尚忆及一事,应补叙者。虽与闻歌无涉,亦一情话也。先是,吉藴丈因拳乱避难来投,携其子若戚至。予课余,且喜有友。其子淑名,不学,肥而好渔,常偕予至市街闲行。一日薄暮,回至州署。时一小童持书包盈盈若自塾归者,容度秀彻,无五峤气习。着深蓝衣,赤其足,童发覆额。淑名曰:『可儿来前。』余讶之。童竟趋至,曰:『何事者?』椒名手足反无所措。余曰:『汝读书耶?』童子曰:『甫自塾返,何事见招?』余曰:『不知吉君何以呼汝?』淑名面赪,肥白衬之逾绛。余讶之甚,故斡之曰:『见汝慧,欲请所学耳。』童会旨,俯躬答曰:『读《孟子》下篇甚谨。』余曰:『佳,归矣。勤攻读,勿荒。』童彳亍遂行,不复顾。偷觑淑名,面绛仍未全消也。余曰:『归矣!』淑名乃归。逾日,淑名曰:『可儿真撩人愁哉。』余茫然不知所谓,而赪,竟返内室,薄怒曰:『是家安知理学,生子蠢如彼,望绳武难矣。无端呼我可儿,何事见轻于彼,俟之仇必复。』遂数日未出,椒名倩女仆致声于予曰:『少爷安否?何不出,深欲一谈。』余乃出见淑名,肥竟少减,陡曰:『何事?』仍微嗔。余少娇惯,喜怒人,而淑名亦不之异也。曰:『可儿撩人愁如许哉!』余薄怒曰:『可儿何谓?』淑名曰:『汝太无忆。』余遂爽然答曰:『佳哉,读书种子,不期生于牖下,我辈当益加策矣。』淑名叹予为腐,乃不复言,更及他事。寝时无由,竟至辗转衾枕间,若睡魔距之甚远。私度曰:何事下睫不交上睫?《经义述闻》卷二,加朱竣矣。读书记读至《论语》,课未旷也。而仍无寐。内子曰:『明日当晨兴,有祀事,睡矣勿思。』抚予心令安,予始定。次日晨起,揽镜自照,容泽少减。又畏两大人觉,顾内子曰:『如常否?』内子色微绛,曰:『夜肃斋无事,何矜持?』为随祀如礼。余自责斋之日当敬,竟以琐事萦其心曲,所学无以益身心,犹之未也。复力籒经文,不外出。又旬余,复出散步,见童自外来,余曰:『汝未学乎?』曰:『课毕矣!』余曰:『予略解绘事,汝学,当奬以扇子。』归遂凭窗作画,作茅屋疏篱,嫩竹环之,篱外夹小桥,傍曲流,上有小儿抱书行。翌日,约童至,赠焉。婉谢而去,眼波迅流,送情无限。余目注久之,始返。复自责曰:『佳哉儿也,倘因爱玩余画,而芜其学业,咎将安归?』久之,童复来,微愠,非愠余也。急询之曰:『扇子夺诸侣矣,学侣见而爱,竟窃之奔,儿弱,弗任追也。何以教儿?』余曰:『无伤,当更为之。』归而构思:此儿或非佳乎?盖妄言,冀多赠物乎?非是荏也。卽冀赠,不过画耳,未违于雅。遂为之再画老人抚松一扇,后面写《管子 弟子职》数语,将以励之。三日,童子来,珍重置其手曰:『余画何足异,此前修语可珍也。』幸童非蛮语,略娴官话,复为绎其义。童深致感歉以去,曰:『当秘之,不为外人见矣。』独居深念,以为予其入知慕少艾之时乎!既娶妻,复有刑于之责。匡生善说诗,使学者知节其情,非抑其情、秘其情也。夫抑情则郁,郁必伤,伤且流于感悼悲苦,偶遇离逝,必致莫遂其生。秘则隐,隐久反溢,溢则泛澜横流,无所底止。稚者为之,黠者师友方将扬掖其款诚。而枕席之间,歌巷之内,安知不鲜难逃晓夜钟声,深宵衾影之事哉?余但愿久而淡忘,莫留心恨,当知此非情也,惑也。沈约忏悔之章,岂云补过。僧达慈恤之逮,有乖友于。罪入泥犁,争此寸刻,吾人自牧,当耻不及圣贤,尚可勉为豪杰,不此之务,佣保何殊?兴思至此,汗下涔涔矣。卽而思波再折,念苦学佳儿,出于蓬荜,恋膏村士,常累萱根。卽契以情,当成其学。余也当不可有私之年,惕惟其疾忧之训。敢容积恋,无力多资。然任其翱翔,亦违初旨。弃之莫恤,更愧寸衷。思之又久,聪悟顿生。时两大人每月给之月钱,内子蓄之。余夜入室,见内子傍银烛绣履,余思当觅何词以索此物。微笑曰:『纤些。』内子不答。又曰:『窄些。』内子嗔以目。时夫人方在外室,素慈幼而治家严,无敢为亵语者。曰:『叔母闻之矣,汝素庄,今何佻也,勿多外出,吉氏非隹士也,昵之无端行。』余思余计左矣,媚之无当,将勉之曰:『君言佳,案头书已遍诵之矣。余喜读陈先生书,闻粤中广雅书院有《汉儒通义》。价值六元,两大人所给月钱,拟取用之,敢请?』内子喜曰:『当矣。』置履幇银烛盘中,卽走至罗怅左侧,启漆匣,而匙误,更觅匙无所得,曰:『殆置诸厢房内间矣,姑待明日,何如?』余弗忍再以琐琐渎,兼恐知其情伪,遂又及他语,絮絮者良久。夫人唤内子,与乃出外室,卧榻侧说《儿女英雄传》。每入夜,夫人喜闻诵书中孝女事引睡。余随展衾先睡,而复无眠。自度曰:明日脱内子忘之,将若何?实则催之尽可,然不习作妄语。初犯未免自慊,又思俟其作何语,倘变计,再运吾术可矣。枕侧闻其转喉清沥婉溜如贯珠,又恍然曰:林下风气,属于吾家,何外索乎?时予未见《品花宝鉴》一书,而微闻人间竟有奚潘之行,涉想遂及于此,曰:狗弗为也,而人乐之,奚名为人?卽而又层折转去,曰:此亦情之挚耳。乃思余爱此子,倘至于无可奈何之天,可试为之否?不觉两足柔荏无力,腹中作恶欲呕。意者无乃厕房内子忘未饬耶?非是,何以有背炉香之气?余钝而悟迟。闻内子巳诵至何玉凤双美团圆一章,夫人曰:『息矣。』内子为之展衾毕,回室曰:『香不太甚耶?』盖每夜临寝,必息炉香。夜,内子因夫人命诵书,遽出。余复以此事萦回,竟忘其息未也。骤醒始悟,以香作臭,更责人之涉思不可及邪。将明堂廊庙,亦如禁狱桎梏之中;嘉令良辰,反堕愁雾惨云之际。处欢娱之岁月,而觉苦辛;当春嫩之年华,而伤老大。非原心幻,盖属魂离意,去岁抱疾之时,皆出于此。父母康乐健强,弟昆兰蕙并茂,室有佳妻,羣儿女复玉雪可念,余天下之至有福人也。当纾性灵,以尽天职,求祜匪遥,余知勉矣。

会大人以勤恪奏调,报可,谕自南宁至。令侍母夫人率眷启程东下。藴丈总其责,舅氏辅焉。行有日矣,六元尚储手箧中,度当用矣。一曰,天微阴薄雨,市街中人往来如织。羣曰『好官去矣!』中有一儿,额发,承其泪,颊白略含绛色。色非绛也,感离绪之无因,念治生之有藉,色故绛耳。初尚款步,渐近渐促,约略闻其口中自语曰:『好官去矣,小官儿奈何亦行,盖随父乎?』匆匆面予曰:『何遽行?若至桂林,侍者儿也。』予曰:『将语汝。』邀之后园中,书中遽叙园矣。署内由大堂以至二堂,官衙常构也。二堂后卽为内院,上首为房凡五。右偏作一院落,花厅三椽,大人阅事所也。左偏园在焉。虽无清端罗池之俭,已束陆家郁林之装。【汉、清相隔太遥,于文无合用法,读者作小说观可也。】园作长形,中有花神庙,林木蓊郁,竹树参差,横偏南檄。时入新秋,炎风仍炽。童立墙阴,余置钱襟内偕至。若万千情绪,无由纾理,总挈绪端,冲口而发曰:『汝母婉娈,婉娈学乎?』前二字读者疑厥词未竟,实未竟也。但余时余语,至止卽止。初未说出我字,追忆着笔,贵于写真,又何能强予横加一字,以顺文哉。童曰:『耳提面命者,屡矣。为时太促,当简其挚者言之。』予曰:『予不至桂林,至江西耳。江西路遥,汝侍亲,职也,不得随我行。但膏火足供乎,汝勿隐。』童曰:『足矣。』余曰:『且备之。』觇童面色,泪痕益莹,遂徐出手箧中物,一一与之,曰:『怀而上所亲,莫私存。』童奉而怀礼甚恭,而莫之谢也。曰:『少爷尚容儿有所请乎?』余曰:『言之。』童曰:『何时返者,当以信赐儿,若至桂林,谨如前言,卽趋侍也。尤愿君珍重此言,须知此言非泛,亦非此时儿始组成是语,用以贡君,此言盖得瞻君时已预蓄之久久。夫无论官之好劣,无不行者。但劣官多久,好官去速。然好官升者鲜,而罢者多。幸老爷升任,差可喜耳。余深有味乎其言也。夫劣官多久者,非时果久也,然有时而若久。譬若天,霪雨浸滋,觉日之永。暴风怒起,习每连晨。填储囹圄,以为能追比田租以献佞,民苏无日,自觉岁月之孔长。好官方且恩纪绸缪,惟恐其去之或速也。好官去速者,时果速也。亦间有时非速而若速者,官真好耳。譬诸天,光月霁风,花零箭驶;良辰佳令,水逝骏奔。甫惠政之济民;或离灾祲,庆田畴之丰溢,又整去碑。【此非骈四俪六专作,无敢工整。】尚非冬日苦短,弥觉爱眤之无涯;夏日虑长,遂若懔厉而难犯之。莫施人力,但秉天行之,可为比例也。但闻漓江九回,方远来游者,往而多复。惟祝廉吏重来,公子再至,非仅儿之私幸,亦双亲及全郡父老所深喜也。敢奉君身,万千珍重、』言毕汍澜。余当此时,觉情波初若回还流转,曲折弥长。至此遂不禁如浪涌涛驰,不可遏止。终则又似中流触石,壁立阻行,江势过而又变。冒犯尊严,竟亲其腕曰:『行矣,再见。』童扬长而去,余彷佛尚私温『漓江九回,往而多复』二语也。

次日,随侍登舟,送者麕至,不意童亦杂稠人中,意欲上船。予扬其巾者再,非招之来,殆令其去耳。童子会意,当不遽去,俟解缆始行。余故为未见,至舱中索酥饼食,试问此时尚暇疗饥乎?有心人当问饼所自来矣。但吾书中自有正文,此节亦补叙之一事。已嫌词费,若于补叙中,更溯及琐事,将观者不耐,而作者亦虑词繁矣。简言之,与童往还,非祇一日,读者知之矣。盖童之戚,卖饼家也,皮馅制之俱精,予初不知,童偶赠一枚尝之,美甚。临行购买颇伙,亦覩物怀人意耳。舟行无事,遂成怀古十章,絶句也。余不娴诗,诗亦非佳,竟为藴丈之戚所见。戚姓余,字子贤,读其字当知其人之端矣。子贤盖端人也,读竟若素知者曰:『惜乎我弟,白壁微瑕。』余盛怒曰:『何谓微瑕?自问无瑕,惟非白壁耳,兄过矣。』余又婉为擘喻,规之甚挚。余至今感之,而未尝弗恨其不知人也。彼不怪其甥诱我而咎予,情岂为平?度彼亦未尝不规其甥,特其甥蠢然罔觉,莫之恤耳。又余尝曰:『大丈夫睚眦必报。』盖端人非纯士也。予谓『无瑕』二字,亦睚眦当报类也。但属于予则不复而复,使尝念此二字,惟恐侧诸壁间,则此仇复矣。着新衣,光洁自怜,且恐牵惹,微翳,此第纤纤者耳。因为手足所依已若是,其珍惜而保持之也,况吾身乎?舟行流畅,琐事无叙,不觉至上海矣。上海,繁华锦绣场也。而内容污浊特甚,不属吾书,置之弗表。是日,黄浦江岸,緑杨袅娜,颤而迎风,红日斜映,碧波紫翠。相间往来,船舶如织。烟尘郁勃,腾于天空。遥闻汽笛一声,『广利』泊矣。

余侍母夫人登岸,住长发栈。盥沐毕,衷心中如有事。然果何事者?陡忆下船车行过埠时,见商肆壁间粘红条,上写小叫天谭鑫培字,意者叫天来沪,已登台乎?红儿无踪,老人之言未别余耳,今其得睹叫天之时乎?藴丈,理学家也。而性情敦厚,笃于友朋,督子侄严而寡和,余与椒名均惮之。而以余娇惯,未之过约也。余度当婉言以请,乃可并告舅氏。舅氏温,遂同请焉。报可,大喜过望,令役定座命餐,雇车行事,饬车急驰,丹桂茶园巍然在望。魂已先临,魄俪而至。座在中间偏右,距台较远。予视近,特备眼镜加焉。注视清晰,略如平时。是夜,英秀演《卖马》,名剧也。少选,七盏灯《让成都》上。时方髫年,音节脆润,貌亦艶腻,然去红尚远也。已而历城店家上,做京句,知为配谭之色。此时,予血轮流行之度陡速,心头怦怦然。中复无主,以手微按,转恐人侦。固急于一观此老,然复恐此老不足以副于望。遂折而及红,曰:『是红之影也。』然谭为红影,抑红为谭影?亦弗暇辨矣。台帘闪处,英秀定场,青罗帽,青箭,杏黄大带,黑三,貌清臞,而目炯炯。『好汉英雄困天堂,何日里得回故乡』一引,觉非自其口出,恍若天表流声,散于空际。曰:『此何声也,鸾呜凤哕,不足比其空灵;箫吹笙呼,莫以俪其朗润。此老殆不食人间烟火,而竟得年五十寒暑乎?』出终乐歇,余韵绕梁,命车回栈,乐而忘眠,遂感寒小亟。翌日演《定军山》,以疾未往。越一日,演《碰碑》,知为妙剧,服散稍解,复请于藴丈。丈恤其疾,违所请。曰:『呌天北人,吾辈回京时,尚可观也,何亟亟?』为三日剧毕,谭将返辔,予亦趁江轮赴赣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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