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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6章

褪去一身红装,一袭黑色晚礼服的柳寻畔依旧是众人惊艳的焦点,简洁而保守的剪裁将她从头包裹到脚,独独露出右臂的一小截玉色肌肤,贴身的设计突出她姣好的身段,及腰的长发高高绾起,几缕俏皮的发丝逃出发鬓的束缚,慵懒幽雅地垂贴在颈部,尽显娇媚迷人的风情。

晃动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挽着邱政的臂膀,她再度勾勒起从容优雅的笑容,逐一向迎面而来的商界友人颔首,不时往来的寒暄中,她的笑容完美而无懈可击,顶着繁天最高主事者的身份,她的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然而在这毫无破绽的面具下,无人察觉到她笑容中藏匿的疲惫与落寞,再热闹的场合也无法填补她心中那个莫名的洞。

“不好意思,失陪一下。”邱政细心地察觉到寻畔眼中微露的疲色,出言截断面前正滔滔不绝的口水攻势,以女伴身体微恙的借口将寻畔带至角落,从侍者手中接过果汁换下她手中含有酒精成分的饮料。

看着手中多出来的果汁,邱政温柔体贴的模样惹来寻畔感激的调笑:“有没有发觉你刚才的样子真的很有慈父的架势?”

严格地说起来,邱政也算是位事业有成的温柔男士,仪表堂堂的相貌亦不乏女子青睐,这样一个有责任有抱负的男人怎么会年逾三十却仍是单身一人?

他在公司里素有黄金单身贵族的美誉,不过金子会有温柔体贴的娇妻值钱吗?她怀疑!

“乖女儿!要不要我塞个奶嘴给你?”他没好气地瞪她。

邱政难得露出风趣幽默的一面,她当然得好好配合,“只要你找来我不介意呀,父亲大人!”语毕,也不管邱政脸上作何表情,她便抓着他的手臂格格大笑起来,寻畔的笑声立刻引来不少旁人的注目,其中亦包括了一道异样灼热的视线。

循着目光的来源,寻畔望入一双熟悉的眼瞳,止住唇边放肆的笑意,她轻轻举杯向目光的主人致意。

“是他?”邱政顺着柳寻畔示意的方向看去,毫不意外地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没想到他会亲自出席雷老的酒会,自从他将中迅实权重新掌回后,我不得不承认自己低估了这小子的能耐,最难开拓的美洲市场已经被中迅抢先打开,实在跌破不少人的眼镜,他现在在社交圈可是名声大噪,不过亲自露面的机率不高,显然他已经成了社交界的新宠。”与她同样以悠闲的姿态执着杯子面向正厅,他瞟了眼被人潮簇拥的古诀,眼中有着纯粹的赞赏。

“雷老算是同业中的老前辈了,以他的威望,古诀会出席并不足为奇。”寻畔露出浅浅的骄傲,她早知道他会是个奇迹!

漫不经性地扫过古诀身边的女子,是殷蓝,她……也来了吗?

“他身边的那个女人是谁?”邱政脱口问道。是因为错觉吗?为什么他总觉得寻畔的眼光在触到古诀身旁的女子时显得有些异样。

“她叫殷蓝,古诀在美国的朋友。”寻畔垂下眼睑,目光移至手中的的果汁。

朋友会如此亲昵地腻在他怀中吗?接到古诀有意无意飘来的目光,邱政露出玩味的表情。“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寻畔挑着眉,没有忽略他眼中的深意,这男人平时可不见得这么精明,她几乎可以在他身上找到一些狡猾的影子,以前她怎么没发现邱政有当狐狸的潜质?

“有何不可?”她放下手中的杯子迎向邱政的邀请。

而另一波被簇拥的人潮中,古诀的视线正穿过人墙射向迎面而来的出色男女,她挽着邱政的婉约姿态,自然惟美得让他备感刺目。

感觉到古诀突如其来的僵硬,殷蓝关切地低声询问,“怎么了?你没事吧?”目光顺着他专注的方向看去,她毫不意外会见到柳寻畔。

“哎呀,这不是繁天的柳总吗?”尖锐的声调响起,众人回头,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空气中涌动起暧昧的气氛,所有人都在揣测他们之间“据说”已经闹翻的传闻究竟是否属实,显然柳寻畔落落大方的态度使得众人的期盼落了空。她保持着一贯的笑容和众人招呼着,与古诀毫不生疏地交流更是让谣言不攻自破。

寒暄过后,人潮渐散,邱政暗自揉着有些僵硬的嘴角,“我去替你们拿点吃的过来,你们聊。”他明显地感受到古诀散发出的压迫感,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

殷蓝淡淡地瞥了眼无言的两人,方才的热络已经随着人潮淡去,虽然各有各的心思,但是她却不可否认,即便是相隔多年,没有言语作为交流,他们之间仍是有着奇异的协调感,这种可怕的默契形成一股矛盾的张力,像是自成一格的禁地使得旁人无法进驻,可笑的是,似乎连他们自己都没有察觉。

“我也去帮忙找些吃的过来,你们慢慢聊。”殷蓝也寻着借口离去,识趣地将这一隅空间留给他们。

“看来他们是不会那么快回来了,要不要过去吃点东西?我饿了。”她将古诀拖至自助式的活动餐桌前,硬塞了些食物给他,心中不免抱怨这么大个人了却仍不懂得照顾自己。

瞥了眼寻畔递来的餐盘,他言语冷淡地道:“你是在关心我有没有进食吗?”我以为你只关心身边的邱政!古诀在心中酸酸地想着,整个晚上都没来得及进食,胃已经有些隐隐抽痛。

“别孩子气了,先吃点东西垫垫底,否则对胃不好。”寻畔坚持道,古诀的脸色不怎么好看,眼下有着明显的倦容,听说中迅最近接下海外的大量订单,整个公司上下都忙得不可开交。

又是孩子气!苍白的俊脸有些扭曲,她到底将他当作什么?

“你才大我六岁,别再拿你的身份来压我,我成年了!”他再次强调着。该死!胃部又开始传来一阵阵绞痛,古诀猛地抓起餐桌上的红酒灌入口中,企图抑制额上不断蹿升的冷汗。

“你究竟在气什么?拿自己的健康开玩笑很有趣吗?”她压低声音,气得出口低斥,心中却慢慢爬上不忍的情绪。

“我要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与你无关,你又何必介意!”酒精从食道一路滑向胃部,疼痛的感觉减轻了不少,身体不再紧绷,反而暖和了许多,古诀又恢复冷冷的讥诮。

“的确与我无关,该介意的不是我,是殷蓝不是吗?”她也学着他的语调冷冷地嘲讽道。

“这与她有什么关系?”他蹙起眉,不明白他们之间的话题为什么会扯到殷蓝身上。

“你今夜的女伴不光是来做花瓶的吧,她难道不知道要关心你的身体吗?”直觉地讨厌起那个女子,即使对她的第一印象并不算坏。

“我的身体我自己会顾,殷蓝只是朋友,犯不着对我嘘寒问暖,何况这些年来我早就学会照顾自己,你的关心未免太迟了点。”心中的郁气消了些,古诀默默地背过身。

整个晚上她也不见得吃了多少东西,红酒倒是一杯接着一杯,该死的邱政居然也没有盯着她!难怪这些年来原本就不怎么丰腴的身子更显消瘦。

“算了,我不想与你争,要不要吃随便你。”寻畔放下手中的餐盘,转身欲再向侍者取一杯红酒,耳边却传来他闷闷的嗓音。

“喏,你的鳕鱼排。”古诀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小碟香气四溢的鱼排,“就会说别人,下次要关心别人之前先管好自己吧!”恶声恶气的口吻中含着淡淡的关切,他不甚自在地别开眼。

“你还记得……”迎着他仍有些别扭的神色,柳寻畔觉得鼻间有些涩涩的味道涌上,这是她最喜爱的食物。

她的感动没有持续多久,伴着浓重的酒气,有人不识相地介入两人之间好不容易有些缓和的气氛。

居然是他们的“老朋友”吴仁兴!两人对视一眼,眼中有着相同的莫名与好笑,这人又是来寻晦气的吗?

“呦,两位真是好兴致,怎么不去跳舞呢?躲在这里联络感情呀?”来者有些微醺,即使衣冠整洁,却仍是掩饰不去身上的落魄。“好一幅‘母慈子孝’图啊!”他夸张地大笑,无视于古诀森冷的目光讽刺道。

由于经营不善的缘故,商场上打混多年却仍是维持中型企业的版图,吴氏这些年来有渐走下坡的趋势,在市场竞争激烈的环境下要生存已有些力不从心,再加上公司已经三个多月未接订单,这男人显然已有困兽之势。

“吴先生近来可好?今天怎么有空来为雷氏捧场?”寻畔不甚有兴致地寒暄,暗暗思忖着吴仁兴跑来搭讪的意图。

“怎么?你能来我就不能来吗?”该死!这女人算是在落井下石吗?吴仁兴怨恨的目光扫向他早就看不顺眼的两人。

同业中最让人嫉妒的莫过于他们,一个几乎掌控国内大部分的市场,而另一个则成功地开拓了国际市场,这样的成就让人想不眼红也难,尤其是对于像他这种在商海中趋于弱势的企业,市场已渐无他的立足之地。

“失言了,抱歉。”酒气袭近,寻畔不悦地微微皱眉,不自觉地偎向身边干净的气息。

身后的人自然而然地扶住她的背揽至一旁,古诀冷冷地瞪视着借酒装疯的吴仁兴,保护者的姿态不言而喻,如果这个男人是来故意找碴的话,那就找错对象了!

“失言?你柳寻畔家大业大,我可承受不起你的歉意!”不满意她举止间流露出的厌恶,借着几分酒胆,吴仁兴一股脑地宣泄出心中对寻畔的不满,“当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你靠那小白脸这么近是什么意思?不屑我这种男人吗?哈!好歹我当初也追过你,成不了你的入幕之宾也不必这么冷淡吧!他算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全世界都知道你们两个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你可真是厉害,叔叔不在了就由侄子来做替补,这算不算变相的监守自盗?哈哈哈……”

他自认有趣的玩笑当场令寻畔的笑容有些僵滞,古诀原本便不怎么好看的脸色更是黑了大半,拳头松了又握,握了又松,纯黑色的丝绒手套被捏出深深的印子,她明白古诀正在隐忍怒气。

寻畔无奈地叹息着,几乎可怜起这个无知愚蠢的男人。爱吠便由他吠吧,有什么好介意的呢?伸手环住古诀的手臂,暗暗示意他平下怒焰。

“你醉了。”不愿与醉鬼纠缠,她拉着古诀意图退开,却不料吴仁兴缠得更紧。

一步跨至两人身前,他无视于古诀的阴沉脸色继续纠缠,“我没醉!谁说我醉了!怎么?被揭穿了心虚是不是?你们这对****的狗男女……”话音未落,古诀的拳头已经轰上了吴仁兴的小腹,这一拳来得又狠又重,几乎让他把胃袋中的东西如数吐出。

吴仁兴的酒意顿时醒了大半,瞪大了眼不敢相信古诀竟然真的当众动手,双腿绵软得无法支撑身体的重心,他朝着寻畔的方向倒去,眼看就要撞上,寻畔见状微一侧身,并朝反方向直觉地推了他一把,避开了吴仁兴五体投地的膜拜,可怜身后闻讯而来的邱政代她将人接了个满怀,避免吴仁兴当众出丑。

“怎么回事?”邱政扶正吴仁兴捂着小腹下滑的身子,心中咕哝着自己是否错过了什么精彩的片段。

“没事,他醉得厉害。”古诀脸不红气不喘地回道,举手招来不远处的服务生代为料理醉汉。不经意扫过邱政胸前的领带,他的面色沉了沉,眼中酝酿起更加深邃的风暴。

“怎么了?”他问。

见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胸前看,邱政不解地低头看了看。没事啊,衣服干净得很,只是刚才扶人时,衣袖有些褶皱而已。

古诀抿了抿唇,冷冷地扫了眼一脸无辜的邱政,“没事,你的衣服很特别。”

“这是……”邱政正想解释却被古诀硬生生打断。

“我累了,见到殷蓝就告诉她我先回去了。”不再留恋地转身,邱政的身影让他两眼发疼,他怕再看下去会抑制不住体内野蛮的因子。

不敢去看一旁的寻畔,他惟有狼狈地逃开,心中震荡的情绪淹没掉所有的知觉,慌乱间,他甚至忘了要向酒会的主人招呼一声。

仿佛回到离开时的那一夜,此刻,他只想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心痛的感觉依旧铭心刻骨,该死的胃部又隐隐抽痛起来……

……

他隐身在暗处,一身铁灰色的名贵西装已被卷成一团,孤零零地被遗弃在墙角,领带歪歪斜斜地半挂在脖子上,衬衫领口慵慵懒懒地半敞,露出紧实黝黑的胸膛,融在夜色中的古诀看来颓废性感得不可思议。

他在夜风中已呆坐了将近两个小时,除了偶尔飞驰过的车灯,陪伴他的只有静谧的夜色与铺满一地的落叶。空酒罐散落一地,脑袋有些晕晕沉沉的,偶尔拂过面颊的凉风吹来阵阵清冷,沉浮在半醺半醒之间,空气中飘荡着不知名的花香勾起脑海中淡淡的熟悉感。

不知谁家墙头探出些许光秃秃的柳条,迎着凉风吹拂,光与影交错斑驳,如同古时女子借着月光的慰藉,若有似无地凭吊起寂寥的滋味。

他想他是醉了,与吴仁兴那烂人一样醉得厉害,否则怎么会跑来这里?他曾发誓永远不再回到这里,可笑的是酒精的力量永远大过可笑的誓言。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才四年而已,柳树未老,你却已心如止水了吗?”他心痛地扯下颈间的领带掷向半空,“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他却是不同的?”

散落在四周的酒罐被狠狠地踢出十多丈远,邱政脖子上的那条领带是她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一直以来不舍得用,只是贪恋那上面精致的锈金花纹,可是……她居然轻易将他视若珍宝的领带系在另一个男人颈上,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从前是古修明,现在是邱政,为什么你永远都不曾把我放在心上?为什么……我的存在难道你永远都看不见?只是四年啊,四年的时光依旧没有让你明白吗?我爱你呀……”压抑的句子含着哽咽,低低沉沉地宣泄出心头萦绕多年的苦闷。

怒意牵动起周身莫名的燥热,感觉浑身每一个器官都在隐隐作痛,胃部又开始一阵阵抽搐,古诀嘶哑着嗓音低声喃语:“原来,无论我付出多少努力都无法在你心中占据一点点的分量;原来,一直都是我在自做多情、自做多情呵……”狠狠地剥下手套,疼痛的过去被生生扯到眼前,这双曾经穿梭在她发间的手,现在却已经烙上丑陋的疤痕,为了换取一餐温饱而被迫承受火舌的吮舔,在美国那段异常艰辛的生活究竟是为了什么?

盯着自己的掌纹半晌,狂肆的笑声如同落叶一般抖落。

不远处驶来一部熟悉的车子,划破深夜的幽静。是邱政的车子。他猛地起身隐入一旁的转角处。

“到了,早点休息吧,你的脸色很差。”邱政将车子停好熄火,绕到另一边十分绅士地替她打开车门。

“我没事,你回去吧,我会照顾自己。”寻畔疲累地揉揉眉心,这些天来睡眠的质量的确不怎么理想,刚才在车上她几乎睡着了。

没走几步,她突然被脚下的啤酒罐绊了一下,幸好邱政及时稳住她倾斜的身子,这才免去让她五体投地的厄运。

“小心点。”邱政扶好她抱怨道,“真是的,谁这么缺德乱扔垃圾。”

寻畔笑了笑,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道,“可能是附近家的小孩偷喝酒,怕被发现才会乱扔吧,放心,我真的没事。”

“那好,我先回去了,这身行头改天洗完了再还你。”揉了揉她的秀发,邱政露出兄长般的温柔,“别想太多了,今晚早点睡。”

目送邱政的车子离开,寻畔掏出钥匙准备开门,视线却被一团黑影攫住。拾起外套,四处张望了一下,散落一地的空啤酒罐与手中异常眼熟的外套让她放下进屋的打算。

莫名的直觉让她趋步走向转角处,“怎么不进去呢?你知道钥匙放在老地方。”叹息着迎向靠在墙角的黑影,空气中的冷冽依旧挡不去面前飘来的酒味,即使是在黑暗中,她的手仍准确地触摸到古诀滚烫的身子。

“天!怎么这么热?你发烧了!”手心传来异常滚烫的温度让她有一瞬间的慌乱,“该死,你就这样站在这里整整两个小时吗?”

推着古诀沉重的身子,他现在需要的是一床温暖的被褥和一碗热腾腾的姜汤。寻畔迅速掏出钥匙开门,摸到开关,灯火瞬间通明。

不见身后的古诀跟上,她回头想拉他进门,却不料看到他眼中的抗拒。

“我曾发过誓,永远不会踏进这里,我……从来都不属于这里……”柔和的灯火在她身后晕成一圈淡淡的光圈,看不真切她的脸,他只能茫然地猜测着寻畔此刻的表情,她会耻笑他吧?他这身狼狈的模样确实与丧家之犬无异。

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关系,他的脸色苍白得就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浑身上下染着惊人的潮红,充满血丝的瞳眸完全失去往日的精神奕奕,他茫然的神色牵动着寻畔心房中的柔软,男人偶然展露的脆弱远比女人的泪水更让人心疼,她宁愿他恨她、宁愿他神采飞扬地要她收回过去的话,眼前这般狼狈的古诀她不愿见、亦不忍见。

“别说傻话,这里一样是你的家。”没有他的存在,这又怎么会是一个完整的“家”?这里不光是属于她的,也同样属于他啊!她敛下眼睑,温热的液体顺势划下,滴在门槛前的水泥地板上,像是盛开的花朵。

家?他可以有家吗?迎向寻畔的眼眸深沉而夹杂着太多不确定的因子,如果他属于这里,那么为什么当初千方百计地要他走?

他的目光停在地板上,绽放的水花让他有一瞬间的迷惑,他在发什么疯?他还在奢望什么?期待再一次的羞辱吗?可是她的泪让他迟疑,让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

倘若没有当年的离开,今日他的努力会承接如此丰硕的回馈吗?成功虽然得来不易,但他却毫无欣喜之情,千万身价亦敌不过一分实实在在的安定,财富、地位和名望都不是他想要的,她也无权替他决定什么。

他转身的步伐有些不稳,孤绝的身影一如四年前般萧瑟,即使身形抽得修长、肩膀变得宽厚,而骨子里却依旧是从前那个寂寞无依的漂泊少年。

“别走。”寻畔不假思索地阻止,纷乱的心绪让她无暇再去顾及其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留住他!

寻畔贴近他的背,温热的气息诱惑着他不甚坚定的意志缴械投降,“别再赌气了,回来吧,我收回那些话,只要你回来。”他的背仍有些僵硬,她以同样滚烫的手心贴上他的肩,泪由指缝印透他的衬衫。

“该死!别对我太好,也别再让我抱有一丝幻想,你该死的非要这么残忍吗?为什么……”她早就预料到他会投降的不是吗?他从来没有拒绝过她,从前不能,现在仍是无法抗拒。究竟,究竟她对他下了什么蛊?从头到尾,他都只是个输家!

四年的怨怼、四年的不甘,统统敌不过她片刻的柔情呀……如果这是做梦,那就让他永远沉沦在梦境中,永远不要醒来。

……

横躺在熟悉的沙发上,古诀的眼光追随着厨房中忙里忙外的身影,他不愿回到过去的房间,也拒绝温软舒适的床褥,只是同意在窝客厅的沙发上将就一宿,寻畔对他的固执没有办法,也就只好随他了。

有多久没有尝试过安定的感觉?仿佛只要她的身影停留在他眼中就已足够。

辛辣刺鼻的气味拂面而来,古诀直觉地撇过头,皱起眉拒绝呛人的气味。

“你还有些发烧,喝些姜茶驱驱寒。”将茶碗塞到他手中,他抗拒的表情令她不禁莞尔,“别皱眉头了,一定得喝!”她的语气坚决。

咕哝了半晌,他不情不愿地捏着鼻子一口饮尽,寻畔迅速递上一小罐咸萝卜干。

“喏,有这个就不怕恶心了。”她还记得他以前就对辛辣刺鼻的味道过敏,所以不敢让他多喝,一碗已是极限,再多恐怕就要吐出来了,她笑,每次都非要这种特制的咸萝卜干才能压下恶心的感觉,真是怪人一个!

他没有接过寻畔手中的罐子,虽然辛辣的滋味仍令他不适,但却已不若从前那般无法忍受,他没有告诉她,在美国独自生活的四年里,他已经习惯了各种辛辣的味道。即使没有咸萝卜干,再不能忍受的滋味他都尝过,甚至早已学会了麻木。

“怎么不动?是味道不对吗?”她凑到鼻尖闻了闻,“不会呀!前两天才刚买的,没有变质啊。”“以前你不是最受不了这种东西?”他问。会是巧合吗?他记得她并不喜欢这种萝卜干的味道。“是不怎么喜欢。”是啊,这曾是她最不屑一顾的一类食物,只是在路过看到的时候仍会莫名其妙地顺手买回来,然后莫名其妙地习惯了这东西。

其实,这味道也不算太差呀!

“不要吗?可别后悔哦!”寻畔朝他笑笑,率性地用手直接拈着萝卜干丢入口中,还不忘探出舌尖舔舔手指。

她的表情带着夸张的意味,仿佛这罐萝卜干的滋味远胜过鱼翅般美味,禁不住她的诱惑,古诀亦拈起一块含入口中,他闭了闭眼,甘甜微涩的滋味由舌尖传至心田,异常熟悉却又异常悸动。

“怎么样?还是以前的味道吧?”仍是张记的老牌子,味道多年来未曾改变,一如他们之间未断的牵扯。

古诀睁开眼,认真地凝目望入寻畔眸中,“这味道虽然没变,我却已经不再排斥姜茶的辛辣,你懂吗?不是一切都能回到从前的。”

他不愿去缅怀过去的岁月,即使它存在过,却已再也追溯不回。他要的是未来,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一个有她的未来!

寻畔在心中叹息,“早点睡吧,你累了。”搁下手中的罐子,替他拉好丝被,“今晚我会睡在楼下的客房,不舒服就叫我一声。”细心地留下客厅的一盏小灯,她不再看他的脸,直接回房。

“柳寻畔,你这个胆小鬼……”他的低喃消失在她关上门的那一刻,伸手拈起一块她留下的萝卜干,涩涩的滋味再度爬上心头。

寻畔彻夜难眠,直至清晨才昏昏睡去,他的病折腾了她一整夜,高烧迟迟不退,整个身子像是放进水里煮过似的,口中的呓语断断续续,眉心像是在抗拒什么似的纠结成一团,吓得她几度欲送他去医院。

他坚决不肯就医,坚决不让她碰他,她惟有不停地用毛巾替他冷敷、不停往他口中灌药。

幸好病痛并未缠他多久,天方破晓时他的烧就退了,亦不再呓语不定,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至少已能睡得安稳。

悬空的心算是定了下来,疲累却犹如潮水一般纷至沓来,枕着沙发的扶手,睡意席卷而来,不容她拒绝。

古诀睁开双眸的第一眼就落在寻畔脸上,晨光透过窗帘映上她的面颊,瓷玉一般的光泽淡淡晕出,唇角少了平日的疏离冷淡,挂上一抹如孩童般的恬淡,让他几乎无法移开视线。

她梦到了谁?是古修明?亦或是邱政?酸涩的泡沫升起、破裂……至少,不会是他吧!古诀勾起唇,自嘲地想着。

起身拉开丝被,不忍她半坐在地板上睡,古诀干脆腾出地方将径自打盹的她扶上沙发,寻畔本能地偎向热源,脸颊靠在他身上磨蹭了两下又沉沉睡去。他苦笑,抽过丝被覆在她身上。

他的病向来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个晚上便已恢复了大半元气。反倒是寻畔眼下多了明显的眼袋,古诀伸手抚上她的眉睫,轻触深陷的眼廓,由眉眼一路滑下直至唇瓣,细腻如丝般的触感透过指尖蹿上心间,掌心仿佛被针刺般麻麻痒痒。亲昵的气氛笼上,带着某种迷乱的沉重。

阳光在她眼睑上跳跃着,两排小扇子般的睫毛颤了颤,睁开墨黑色的眼瞳,茫茫然地使劲撑开眼皮,半晌才将焦距定在古诀脸上。

“你醒了。”寻畔露出一抹笑容,憨憨直直地犹带睡容。

古诀迟疑了一下颔首,不着痕迹地将她靠向自己的身子扶正。

“好些了吗?”柔荑轻探上古诀的额头,寻畔舒了口气:“还好,烧已经退了。”

他撇过头去,不愿看她脸上充满诱惑的笑容,天知道他需要费多大的力气才能克制自己的手不去碰触她,大病初愈之际,连意志力都显得格外薄弱,她身上传来的体香拂过鼻尖,莫名的燥热涌上,古诀霍然起身,与她保持一段距离。

寻畔仰头瞪着他,对他怪异的态度感到莫名,丝毫没有察觉他异常的心思,“我身上有瘟疫吗?”她试着与他开玩笑。

你身上只有毒瘾,一旦沾上就会忍不住让人沉迷!古诀在心中默默叹道。

“你一夜没睡,回房休息吧。”他捞起皱成一团的外套,整了整衣冠,“我该走了。”

“你还在介意我当初的话吗?”她道出心中的疑问。

古诀长笑,笑声让她有些莫名心酸。

“我何必在乎?”他冷冷地勾起唇角,目光锁在寻畔脸上,倔强难驯的浓眉微微上扬,昭示着昨夜龟裂的冷静面具已被妥善修葺,他依然是那个冷淡自持的古诀。“我的介怀与否,你会在乎吗?”他仍是要走,仍是要与她保持距离,仍是在心中筑起高高的城墙。古诀疏离的口吻让寻畔有一瞬间黯然,如果可以,她多希望拂去他脸上的沧桑,抚平他眼中的寂寞……

“别再对我施舍你的温情与怜悯,我不需要!也别再当我是孩子,那个仰人鼻息的古诀已经死了,四年前就死了,我该感激你的,如果没有你当初的那番话,今天我或许还活在古修明的影子里,带着那个可笑而伪善的面具。”她的迟疑无疑成了最大的讽刺,逼得他不得不竖起一身芒刺,“如今的我已能走出心魔,可是你呢?你可以吗?”

她可以抛去古修明的存在吗?寻畔扯了扯嘴角,欲出口的话哽在喉间进退不得,最后,她仍是选择……咽下。

睡意仿佛依旧朦胧着意识,怯懦也好,逃避也罢……与四年前一样,她仍是无法理清脑中的纷乱,亦不愿去盘根追究任何结果,她只是不想孤身一人守着偌大的房子;不想独自品尝着涩涩的萝卜干;不想书房内的台灯只映照出一个人的影子;更不想午夜梦回时只能与寂寞缠缠绕绕;她不想……什么都不想……

“别这样看着我。”寻畔的水眸似是含着幽怨的秋波,逼出他心中的蠢动、渴望与无奈,用力扳过她的双肩,他无比挫败地低吼,“该死!我叫你别这样看我,你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话音未落,稍嫌冰凉的唇已经拂上寻畔的唇角,空气渐渐凝固起来,夹杂着不知名的火花,仿佛触动了某种古老而神秘的媒介,牵动起他们之间异样的磁场。由浅至深的辗转缠绵,相濡以沫的轻怜蜜爱……犹如蜉蝣生物短暂的几世轮回,翦翦柔情刹那间腾空,却又刹那间陨没。

轻抚过她的发丝,掌心传来隐隐的刺痛强迫他唤回残存的理智,趁着肆意膨胀的欲念尚未将他吞没,古诀首先抽身退开,调整两人急喘的气息,寻畔潮红着面颊,双唇半启,残留的激情未退,只能愣愣地任他环住腰身,微张的水眸中一片迷茫。

“告诉我,我是谁?”

泛滥的情潮仿佛一下子被抽干,寻畔的脸起了些微妙的变化,她僵在那里一动不动,随着古诀转身、开门的动作,目光未曾从他身上移开,直至身影消失,她才缓缓地滑坐在地上,背靠向沙发失神良久。

他是谁——

古诀吗?她摇头。

记忆中熟悉的少年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即熟悉又陌生,还带着些许危险的男人。只是……不管是从前或现在,那个男人都已不再是她的古诀,不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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