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位小姐在彰德城外立的那次功劳，这时候东明县已经拿获夜飞鹏，那天的口供正定固已纷纷传说，就是这回他这少爷说是得的夹色伤寒，他这少爷向不出来顽笑众所共知，人家也总疑在他这位小姐同那位似是而非的姨太太身上。所以，贾端甫一开口，这几位师爷也就深知来意，嘴里答应着，心里却想道：“天下那有这种愿做乌龟的人来就这门亲？这杯媒酒是吃不成的。”
那知道千里姻缘一线牵，也是这静如小姐的红鸾星动，恰好有位陕西由佐杂过班要进京引见的一个知县，是这位帐房师爷的表弟。因为引见之资尚有不敷，想找表兄想想法子，或是托托京里相熟的票号、金店通挪通挪，所以路过此地，小作勾留。听见贾臬台托他表兄择婿，就赶紧跑来找他表兄，说是正想续弦，求他作伐。
这位知县，姓史，名学窦，号五桂，山东东昌府的人，原籍山西。他的父亲，从小儿跟着一个姑夫在山东抚台衙门里当三小子。有一位武巡捕看他长得俊，要了他去当个小伴当，不久又提拔他当了一名戈什哈。那时候捻匪还未十分平靖，有些没见识的官幕，把各家的家眷、资财搬在一个山里住着，置了点军火器械，雇了些人保护。有两个带营头的武官，知道里头子女、玉帛甚多，就起了觊觎之心，同抚台说是些会匪盘踞在山里。抚台委济南府查，济南府说：“内中都是良善绅民，并非会匪。”这些武官未遂所欲，又在抚台面前播弄，说这济南府也是会党，天天早上跪香诵经，文武官厅都知道的。抚台又委了一个候补道台去查。这位候补道最爱小，当过两回乡场监视，供应的东西无一样不卷个干净。当营务处的会办，那些提调、文案拿他开心，每天在他座儿旁边放几个钱，他总欣然怀之而去。这两位武官，知道他的脾气，略为点缀了他点，他回来就照着那武官所说的情形禀复。抚台大怒，登时把那济南府奏参出口，一面派营剿洗。这些营头，御侮靖寇则不足，焚村掠寨则有余。奉令之后，踊跃非常，到那山中争先直上。那些雇来保护的人，见是官兵，自然弃甲曳兵，一哄而散。可怜这些官幕的妇女，被这些兵弁糟蹋到不堪。事后有位知府出资收赎，也救出十之一二。有些妇女，还肯说出姓名。有些只求择配，不肯再替夫家、母家丢丑。这位知府做了这事，就添了一位状元孙少爷。
这史五桂的父亲，那时也跟着那位武巡捕前去，也得了点钱财，又掳得一个女的，也是人家一个少奶奶。看这史五桂的父亲年轻貌美，便也愿意相从。身边穿的一件小棉袄，里边全是金珠，这史五桂的父亲因此便得小康，又在这一案里保了一个把总。全似庄所请的这位帐房师爷，就是这少奶奶夫家的侄儿。事平之后，彼此认亲来往，所以同这史五桂算是表兄弟。那位抚台，却因此事不满于众论，言官交章弹劾。那位抚台就写信托一位向来有交情的军机大臣招呼招呼。谁知那位军机大臣复信出来，说是“物议正繁，无能为力”，劝他避避风头。那位抚台没法，只好挂冠回籍。史五桂父亲的姑夫，也跟着回了山西。史五桂的父亲却就在东昌府的乡下，置了点田产，带着那少奶奶安居乐业。
隔了十多年，那位抚台又蒙恩起用，进了军机，做到中堂。因为那有交情的军机大臣当时未肯出力，致他迟作十年宰相，怀恨甚深。恰恰那军机大臣的儿子在他属下，到底被他参了。史五桂的父亲听得这旧主人的声势赫奕，不免官兴勃发，带了点礼物，要想到京里去找他。不料渡黄之时，翻船落水，尸首都未寻得。
史五桂的丈人姓杜，是个曹州土霸。却值《老残游记》上所说的那位某太尊做曹州府，因他丈人捕匪出力，很为重用。史五桂跟着他丈人跑跑，也就搭了名字，保了一个县丞。等到闹拳匪的那年，官府查得他丈人是个拳匪头子，拿去正法。他却先溜到陕西，指省禀到，又在办皇差的案内保了一个知县。
这回到了正定，也将近半个月。贾小姐做的这些事，他也应该有点风闻。何以甘心来吃这一餐剩酒残肴呢？他却有个用意，也与当年贾端甫肯娶周似珍的心思差仿不多。一来因为贾端甫是个邻省臬台，将来总可倚靠；二来晓得贾端甫只有一个儿子，已经死了，打听打听他那宦囊总有十多万，将来这份家私，做女婿的至少总要沾润他一半。《聊斋》上说的一顶绿头巾，岂真能将人压死？况且，在未过门以前的事体，譬如讨了个窑姐儿呢！所以起了这个念头。诸位倒也不必笑话他，现在这一类部族，做到宫保、封疆的都有，就做做又何妨呢！
这位帐房师爷，听他表弟来托做媒，心想：“这种高亲去攀他做什么？而且他到底是个臬台，这种样的官阶、家世、人品怕他看不上眼，说了还怕要碰钉子呢！”既而一想：“我这位表弟这回来找我，我要应酬他，将来不知几时才能归还。就是替他转借，那担子也还是在我身上。他还不起，人家只问我要钱。若要不应酬他，他心里岂不见怪？他到底已经保了知县，将来安见得没有找他的事？现在若替他把这头亲事说成，那时他同贾臬台做了翁婿，他引见的事体，贾臬台能不帮忙不成？就是说了不行，也没有什么要紧，好在是贾臬台托我的，不能说我冒昧高攀。”就向着史五桂说道：“老弟，你几时断弦的？我还不晓得。”史五桂道：“我内人是旧年故的，家里来了信，我一直没有能回去看看。我这回进京，本想在京里托人做做媒。若京里说不成，我还想请两个月假，回去走走，在家乡讨一个。今儿听见贾臬台托你做媒，所以找你替我说说的。”那帐房师爷说：“托呢，是贾臬台亲口托我的。但是，这位小姐你大约也听见些，可不是什么整货，你明儿不要吃了二刀韭菜，来怨我媒人。”史五桂笑道：“你尽管替我去说，我认破的买，不来怨你的。”那帐房师爷道：“既然你愿意，我就替你去说说看。”正值全似庄要去拜贾端甫，这帐房师爷就跑去同全似庄说了，请他先容。全似庄也晓得贾端甫这位千金声名不佳，自然早点嫁了为是。既然有人肯讨，那是最好的事，也就答应替他去说。
全似庄见了贾端甫，谈了些闲话，就说道：“令爱的亲事，倒有一家在这里，是我那边帐房朋友的表弟，姓史。他是陕西过班引见的知县，不过是续弦。”贾端甫道：“续弦倒也无妨。这位史大令有多少岁，不知是那里人？”全似庄道：“这人我也见过，年纪也只三十多岁，是山东人，原籍山西，也是旧家。听说同从前一位中堂也还有点亲谊。”贾端甫道：“我也想早点替他们完了这喜事，清清爽爽的去到任。省得多远的路，拖着这些人。既然是贵衙门帐房师爷的令亲，可否请来，见一见再议？”全似庄道：“那是做得到的，回头就叫我那帐房朋友同着过来。”全似庄也就告辞。
回到衙门，同这帐房师爷说道：“这个媒有点意思，叫你同着令表弟去见见呢。”帐房师爷听了大喜，赶紧招呼了他表弟史五桂，一齐来见贾臬台。贾端甫看那史五桂，神气不甚轩昂，言谈亦复粗俗，心中本不愿意。但是相女配夫，这样的女儿，要挑什么样子的女婿？不如胡乱嫁出了门，免得再闹出别样的笑话，被人家指摘。也就略略问了一问家事及到省以后的情形，送了出去。又约那位帐房师爷，停会再来谈谈。
帐房师爷知道是个好消息，同了他表弟回去之后，赶紧又来。贾端甫见了，说道：“令表弟的人呢，倒也没有什么。岁数虽然大些，我也不大计较。但是他也在客边，若另找房子迎娶，诸事也多不便。自然不如就着这房子，暂时入赘过来。不过我的批折早回，进京不能再迟。要办，就在这月底月初挑个日子。聘礼之类我也不论，听他如何预备。”那帐房师爷诺诺连声而去。告诉了他表弟，自然心满意足，就挑了七月二十八行聘，八月初四的喜期。贾端甫就把静如小姐住的那间厢房收拾出来，做了新房。因那对面上房不大吉利，所以空着不用。未占纳妇，却赋馆甥，总也算在这正定府公馆里办了件喜事。这回书连叙了两件素事，也得要有这么一点吉祥事体，不然岂不太萧索了？媒人就请了全似庄同那位懂医道的学老师。
入赘这天，贺客也还不少。不过这位新郎同这位新娘，大家晓得，是都没有什么腼腆羞涩的，倒不好意思去闹他。而且，这位贾臬台又是个道学古板的人。所以散席之后，就只两位媒人，领了几位到新房里，说了两句官样文章的喜话，应了一应景儿，也就各散。这新郎进了洞房，看那新娘一张鹅蛋脸儿，颇饶风致。下帷解带，成就良缘。虽然是道路宽宏，不免有四面不靠边之叹，然而比到那花平腰站的滋味，到底远胜多多。新郎也就觉得十分中意，新娘也更随遇而安。
第二十二回 矢贞珉娇女善承欢吞巨款恶奴谋反噬
前回书中，因为急于要叙那贾端甫小姐赘姻的事，所以把他儿子故后，那位将要过门的新媳妇没有交代。你想，天下安有做新娘子的这一天忽然听见新郎死了，漠然无动于衷？天下无此人情，这部书也就多了一个漏洞，做书的得替他详叙一回。
原来，这位小姐名叫怀，号叫玉抱，是全似庄最爱的女儿。全似庄的夫人俞氏，也是位中堂的孙小姐，比全似庄大了五岁。生了一个儿子，名怀璞，在徽州学堂读书。一个女儿，就是这位玉抱小姐。
俞氏夫人秉性懦弱，更兼多病，向来不能问事。全似庄的家务，从前是他一位庶母曾氏老姨太太管的。全似庄截取出京，在石头胡同庆春家讨了一个排九的窑姐儿，叫做秋纨，姓姚，全似庄十分宠爱。这位曾氏老姨太太，气成一病死了。这家务，就是这位姚姨太太接管。这玉抱小姐到了十四五岁，姿态既十分艳丽，心性又十分聪明，全似庄看着觉得比姚姨太太强，就把这家务夺了过来，交与这位小姐管理。
这位小姐接管家务之后，极其严明。就是这些姨娘身上，也绝不肯稍为假借。全似庄生平最好洁净，他那间卧房收拾得最为整齐，瓶、炉、笔、砚，无不位置得宜。他帽子上花翎的翎线，都要理得一条一条，舒舒坦坦的，帽纬也要理得又齐又匀。脱下来的衣服，要折叠得服服贴贴。穿的时候，腰折边角，都要弄得格格正正。那怕是熟客在厅上久候，他的衣服未曾齐楚，绝不肯轻率出来。只有这玉抱小姐，服侍得最为熨贴称意。
全似庄除掉那姚姨娘之外，还有两个姨娘，他却不到姨娘房里去住。若要敦伦，总是叫到他这卧房陪侍，有古人“肃肃宵征，抱衾与”之风。他这房里的东西，都全靠这玉抱小姐收拾布置。就是进巾侍盥、煮茗薰香，近来也都是这小姐伺候的居多。清晨深夜，奉侍不遑，比那厉中堂的寡媳孝敬那位老公公还要周到些儿，那几位姨娘倒反不大傍身。有时小姐不在跟前，叫姨娘们做做，总不如意。全似庄脾气又大，动加呵斥。所以这几位姨娘不敢怨这位老爷，却不免怨这位小姐，背后编派的那些话，真叫人不堪入耳，那也不能去听他，他们却也不敢当面指摘。
全似庄在九江府上的时候，有一天，已有三更多了，这姚姨娘因想起一件东西，跑到老爷房里去取，却看见这玉抱小姐坐在床沿上系鞋带子，老爷却睡在床上。这姚姨娘可忍不住，说了一句：“我没看见过这么大的姑娘，还朝老子床上爬的！”玉抱小姐听见这话，说：“你讲什么？”姚姨娘道：“我讲你怎么在老爷床上下来，连鞋子都没有穿，做些什么事体？”这小姐红着脸说道：“你看见些什么，在这里混？”一面就望着老子哭了，说道：“爹爹，你听他这些话，我还能做人么？”就倒在床上放声大哭，全似庄紧了一紧裤带，跳下床来，就抓了姚姨娘的头发，打了两个巴掌，骂道：“你这烂****，浪得不得过了，我不叫你，你就跑了进来！”这姚姨娘嘴里还在那里咕哝道：“你们做了这些事，还要打我，说我浪，我没看见老子、女儿好这样没上没下的，定要我看见些什么才算！”全似庄被他说得也动了气，把他身上的衣服扯掉，拿了一根鸡毛掸帚的藤条柄子，就在姚姨娘的冰雪肌肤上乱抽乱打，打得姚姨娘哭哭啼啼的哀告：“以后再不敢乱说乱跑！”玉抱小姐还是满床滚着哭，滚得来钗横鬓乱，衣皱鞋松，口口声声说道：“我是一个小姐，这****胡我些什么，叫我拿什么脸去见人，我还要这命么？要我活，除非把这浪货拉到堂上去，叫差上打他二百个嘴掌，那再商量。要像这种样子，以后还不晓得要造出多少谣言来呢！今儿有他无我，我就去死！”说着爬下床，趿着鞋子就跑到书桌上，拿那裁纸小刀望喉咙里就戳。全似庄赶紧跑过夺将下来。被他闹得没法，只好叫了几个家人来，一个背拉着姚姨娘的两只手，拿膝盖抵着姚姨娘的光背脊，一个斜托着姚姨娘的香腮，一个拿那皮掌子，在姚姨娘的嘴巴上左右开弓，一五一十的打了一百多下。打得这姚姨娘满口鲜血直流。全似庄看着也有些不忍，只是关碍着爱女，无可如何。这位玉抱小姐的气，才略为平了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