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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负春光·难长

无情宫中寂寞花·贾元春

贾元春是贾政与王夫人的长女,宝玉的胞姐,因出生于大年初一,得名“元春”。她的诞生如一份礼物,为当年新春喜庆又多添了一份吉祥。是夜,为着天降一位福相的小姐,贾府必是欢天喜地、礼炮轰鸣。

这位大小姐倒也确实不凡。二十岁时,她“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中作女史”,到书中第十六回,已被“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贾母等人得到喜讯,自然喜气盈腮;“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贾家世代勋臣,此刻又因为元春成了皇亲国戚,地位更是不凡了。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贾元春,似乎永远都有用不完的好运,总能给她的家族带来荣光和欣喜。

她是贾府的骄傲,也是贾府的靠山。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嫁入皇室,享尽尊荣,得万千艳羡于一身的女子,仍被归入了薄命司,位列正钗第三。图册之中,属于她的那首判词是这样写的: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

这首诗隐晦难解,或是曹公刻意为之——因为影射到当时的政治派系斗争,传世又多有删节,故而诗中寓意成了让后人久执不下的困局。不过,“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的调子,明明白白充满了悲剧意味:三春过后,繁华落尽,好景难长不由人,荣耀顿成过眼云。宫廷争斗如野兽奔突,许是因为站错了队,许是误成了他人的棋子,总之,在那座消磨了青春、禁锢了自由的皇宫里,元春后来孤苦无依,泣诉无门,凄凉地结束了一生。

巍巍皇宫,葬送了多少红颜韶华,正是“华月千重光,妃泪染宫墙。世上荣华尽,兰隐一段香”。皇家富贵,让世人为之癫狂,只是那表面风光不知掩盖着多少人心里的暗伤,大内生活并不如世人想象般美好,举眉弥望处,处处尽是死寂窒息。

想来当年初入宫廷时,元春定也怀着懵懂的希望,怀着光宗耀祖的志向,用清澈的眼光,好奇又敬畏地仔细打量着庄严恢宏的皇家气派。她幻想着有朝一日得侍君侧,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方才不负举族期待。

等到后来她真作了贵妃,回家省亲时,尽管家礼相见,但分隔许久的父亲竟也只能隔帘含泪相望。元春不禁动情地对父亲哭诉:“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听了女儿的话,贾政虽然心酸,但仍只回了一串官话,仍是盼着“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犁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谨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

在一部宫廷剧《甄嬛传》里,甄嬛将进宫时,她的父亲嘱咐道:“爹不求你攀上多高的高位,只求你平安一生。”再观贾政,越到高位越是小心谨慎,他自然也盼着女儿平安喜乐,但更盼着借元春之势得到圣宠。毕竟,慈父的角色并不适合他,他更像是一个权力动物。

元春是背负着整个家族的期待进的宫。皇宫是什么样的地方呢?用元春自己的话说,是个“不得见人的去处”,每天都有争斗,无休无止,每日都有人死,无穷无尽。在那高高的红墙里,她唯有依靠自己,只有争宠才能生存。她想要成功,就要不择手段,此外别无他择。秦可卿是当今圣上政敌的后代,揭举她,是元春邀功的绝佳机会。元春的告密是注定,秦可卿的死也是注定。

却无论怎样做,原来皆是徒劳。元春这一生,终究全也是不值得。临了了,什么都没有了。

能使妖魔胆尽催,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这则灯谜诗,出自书中第二十二回“制灯谜贾政悲谶语”。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元春作了这首灯谜,谜底是“炮竹”。爆竹声声,伴随着元春的出生,以及她人生的鼎盛。诗的每一句似乎都在诉说她的命运:那绢帛紧束的炮竹,仿佛就是宫腰袅楚的元妃,得宠时声势烜赫,一朝失势遂碾落成灰。

“能使妖魔胆尽催”的如雷声势,说的正是元春封妃后的赫赫气派。为了迎接贵妃归省,贾府大兴土木,营建园林,“各行匠役齐集,金银铜锡以及土木砖瓦之物,搬运移送不歇”,又是“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栽花”,又是聘请教习,到江南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排演出了“二十出杂戏来”,又是“各处古董文玩,皆已陈设齐备”,又是“采办鸟雀的,自仙鹤、孔雀以及鹿、兔、鸡、鹅等类,悉已买全”,满府四下奔忙,总算落成一座“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直惹得元妃都不禁三次叹道“奢华过费”了,遂在归省之时,为园子取名“大观”,并赋一首《题大观园》,大叹此园的精美难状:

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功夫筑得成。

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

仅此还不足够。且不说贾政与贾母检点得“再无一些遗漏不当之处了”,“方择日题本”,请准归省;也不说归省前七八天,“就有太监先出来看方向”,“又有巡察地方总理关防太监等,带了许多小太监出来,各处关防,挡围幕”,指示贾宅“种种仪注”,外面还有“工部官兵并五城兵备道打扫街道,撵逐闲人”。

一直忙到元妃归省的前一晚,一切俱已准备妥当。“这一夜,上下通不曾睡。至十五日五鼓,自贾母等有爵者,皆按品服大妆”,园内各处“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静悄无人咳嗽”。贵妃的出场,已有“一声震得人方恐”的声势——贾赦领合族子侄在西街门外,贾母领合族女眷在荣府大门外迎接,从早上直等到黄昏,繁文缛节一套接一套,元妃这才“千呼万唤始出来”。皇家威仪,令人敬畏;贾府权势,一时盛极。

然而,当流星划过,绚烂便成昨日,就像秦可卿梦中托言,“登高必跌重”,兴隆不过昙花一现,“回首相看已化灰”。难怪属于元春的那一支梦曲,题为《恨无常》。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无常”原是佛家语,人生即生即灭,悲欢生死俱是无定,后来又被传为是勾人魂魄的地府衙役。元春带来的喜乐荣华,就像是贾府这将死之躯的回光返照,最终又随着元春之死一并归了阴司。脂评中曾说,元春之死与贾府之败皆是“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务须慎重待之,可是在高鹗续书里,元妃的死因却是“圣眷隆重,身体发福”,“起居劳乏、时发痰疾”加之外感风寒而致,仿佛连死都不忘称赞“皇恩浩荡”,着实有悖于曹雪芹的原意。

据梦曲的内容,元春之死非但不可能是“圣眷隆重”,反倒该是失宠见弃。在几千年宫廷史里,这恐是最常见的戏码了。三宫六院、粉黛三千,纵然身居皇妃高位,但是生是死,是贵是贱,无非取决于帝王心思。

元春的生命,还有元春的家族的利益,都只在皇帝的一念之间,他随时可以赐予一切,也可以随时拿走一切。她就像皇帝随意把玩的一只风筝,注定高飞也注定孤独。皇帝既可以牵着那根线任她畅意飞翔,也可以随时放手,剪断她的依托,也斩断她的幸福,而她只能领受。

难测的岂独是圣意,后宫从来不是安宁的净土,元春必须每日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应付,步步为营,仍旧步步惊心,怪道她回家见到亲人,不是“呜咽”、“哽咽”就是“泪如雨下”。宫中生活之苦闷忧心,真是让人有口难言。

她没有自由,又很寂寞。自打入宫那天起,她就已不再是她自己了,一朵只能开放在皇宫里的宫花,一旦失宠,一旦遇劫,偌大的皇宫,却又能求助何人呢?便只有叹一声“望家乡,路远山高”,“眼睁睁,把万事全抛”,宫怨一片,便也随着那“芳魂消耗”,就此飘散无处了。

也许在临死前,元春终于看透了一切,于是才不顾山高路远,“向爹娘梦里相寻告”:请双亲告老隐退,或许还有一条活路。可惜这终归只是梦中所愿罢了。元妃薨逝后,贾家顿失靠山,积攒多年的罪恶也被一一清算,“家亡人散各奔腾”。人去物衰,一切成幻成空。君王令下,大梦方醒,原来冥冥中一切早有定数。

只是省亲时元妃的题匾《顾恩思义》还在,不过那时感恩戴德的心情,后来已全被恐惧冰冷的心悸取代。

天地启宏慈,赤子苍头同感戴。

古今垂旷典,九州万国被恩荣。

随着抄家的官兵粗暴地将这匾额摔往地下,胡乱踩踏,昔日君王的恩情也终于似那溅起的烟尘一样随风而散了。

“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省亲那晚,元春离开时的话音犹在,可这一去,已成永诀。

罢了罢了,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一切都将随着人的逝去烟消云散。且盼画面定格在元春初入皇宫时,石榴花开得正艳,美丽的女子穿行其中,人比花艳,阳光正好,她心中还有爱与希望,若能如此,已是极好。

可怜零落碾作尘?贾迎春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有着这样清晰的判词,再配上一幅恶狼追扑的绘画,贾迎春的一生,在金陵十二钗里,最缺乏神秘色彩,却也最悲惨。她的故事,已由曹公用前八十回基本理清:匆忙嫁与孙家,不久饱受凌虐而死,这也是高鹗续书离题不远,但尚可过关的原因。

在前八十回中时,围绕着迎春的出嫁,便已透出了些不祥的气氛,及到兰墅接手后的第一百零九回“还孽债迎女返真元”,续作者便黯黯送迎春赴了黄泉,这位金闺小姐,就此结束了自己悲惨的一生。

“孙”字繁体为“孫”,正由判词中“子系”二字构成,曹公一语双关,暗指迎春所嫁的孙绍祖。不知孙绍祖到底如何,竟然就被曹公称作了“中山狼”。

第七十九回“贾迎春误嫁中山狼” 中介绍:孙家“祖上系军官出身,乃当年宁荣府中之门生”,也就是说,贾府于孙家,曾有知遇之恩;而孙绍祖本人“现袭指挥之职”,“生得相貌魁梧,体格健壮”,更兼“家资饶富,现在兵部候缺题升”。迎春的父亲贾赦因“见是世交之孙,且人品家当都相称合,遂青目择为东床娇婿”,“娶亲的日子甚急,不过今年就要过门的”。

迎春就这么仓促地出嫁了。作为全书第一位从贾府出嫁的千金小姐,却不见有个风光的排场,家人的反应亦嫌冷淡:贾母虽于心不忍,但却不愿出头多事,一则她素来不喜贾赦,二则她的爱实在有限,没有多余心思去疼爱从不争宠的迎春;贾政深恶孙家,“劝谏过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就由他去了;宝玉为此痴痴呆呆,却也无可奈何,只跌足而叹:“从今这世上又少五个清净人了!”所谓“五人”,是连迎春的四个陪嫁丫头一并算进去的,就连最疼惜园中女子的宝玉,他的叹息竟也不全是为迎春而发。

待到迎春离开紫菱洲后,宝玉时常在此徘徊叹息: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

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

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这首出于宝玉之手的《紫菱洲歌》,首颔两联既是景语又是情语,写人去楼空草木凋敝,眼前景致似乎含愁带恨,皆在诉说对旧主的思念;颈尾两联回到所咏情事,回忆姐弟对弈时,棋子落盘有声,那简单的快乐如今又到哪里去寻?但见新燕构巢,点点泥痕污了棋枰,物是人非,触目萧索,离情绵绵依依,只让人手足无措。他希望回到曾经的时光,却知这终究只是幻想,于是不禁叹息,也不知二姐姐生活可还安好?

怎么会安好呢?迎春所嫁“娇婿”,竟是个“得志便猖狂”的“中山狼”。 “中山狼”典出明代马中锡的《中山狼传》,说的是东郭先生救了一头被猎人追杀的狼,狼逃过一劫后,凶相毕露,竟反要吃了它的救命恩人!所以,那些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之徒,常被冠以“中山狼”的恶名。迎春嫁与孙绍祖,就像羔羊落了虎口,焉有生还的道理?在梦曲《喜冤家》里,字字句句说的都是迎春的悲恸与无奈:

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骄奢****贪欢构。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

她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呢?第八十回里,迎春哭诉:“(孙绍祖)一味好色,好赌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略劝过两三次,便骂我是‘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对于“侯门艳质”的迎春,孙绍祖不仅不怜爱,甚至于竟没有丝毫的尊重,他骂迎春:“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卖给我的。好不好,打一顿撵在下房里睡去。”听了这些事,王夫人也只流泪劝慰:“我的儿,这也是你的命。”然后就压住消息,以免贾母知道。迎春在娘家只住了几日,便又被送回了孙府。

可怜一个娇美小姐,不到一年便赴了黄泉。这一生的悲惨,也终于有了尽时。

迎春是可悲的。她自出生起,生命便一直是下降的姿态,她被命运的漩涡卷带着沉沦,直至没顶,竟连一丝挣扎也不曾见着。惟有一句“我就不信我的命这么苦”,是她平生仅有的一次抗争,且只限于说了这么一句牢骚话。

贾赦一心寻花问柳,诸事皆不关心,迎春从未从他那里体会到温暖的父爱。据说她的生母是贾赦的妾室,地位比探春的母亲赵姨娘还高出很多,但偏偏早逝;继母邢夫人对她毫不关心,还时时数落她处处不如探春,不能给宁府争脸。母爱于迎春,也是缺失的。她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贾琏,但这位兄长成天招惹是非,连他自己的事情已是顾不过来,又何曾对这向来文静沉默的妹妹有过半点爱怜?

迎春是十二钗中最没有个性的一位,连长相都平淡无奇,“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虽是标准的美人相貌,却少了特色;至于性格,“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用小厮兴儿的闲话儿说,“二姑娘的浑名是‘二木头’,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真真是个木头美人了。因缺乏性格魅力,纵使旁人想爱她,也不知从何爱起。

只是因为少了个性,倒也成就了她的与众不同——自甘隐形,明明是贾府二小姐,却如同龙套。

许是因为庶出,许是因为才疏,再加上寄居荣府,迎春真是自卑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可以说是忍让,也可以说是懦弱,她只望着别人赏给自己的,她就收下;别人不给的,她也不以为意。第二十二回里,元妃从宫里送出灯谜让众人来猜,大家纷纷猜到了答案,只迎春和贾环未猜中,因而就没有得到赏赐,迎春的反应是:“自为玩笑小事,并不介意”。第七十一回里,贾母过生日,南安太妃来访,贾母只叫钗黛与探春姐妹会见,书中亦说迎春对此并无所谓。

当真无所谓吗,还是因天长日久不受宠爱便早已习惯了被漠视?

倘若面对长辈的偏心,尚且能够自我开解,倒也能博得涵养深博的赞许,只是连下人们都试准了她的“好性儿”,把她“全不放在心上”时,她竟仍然能忍。

乳母擅自拿了她的攒珠累金凤去典当赌钱,贾母决心要惩治,乳母的儿媳竟要挟受害者迎春去向贾母为婆婆求情,否则就不去把金凤赎回,言语中不见丝毫尊敬,连丫鬟绣橘都看不下去了,说要告到琏二奶奶那里替她追回。眼见事情即将闹大,迎春反倒息事宁人了:“罢,罢罢。不能拿了金凤来,不必牵三扯四乱嚷。我也不要那凤了。便是太太问时,我只说丢了,也妨碍不着你什么的。”这软弱怕事的性格,倒让读者憋了一肚子不平之气。

对周遭万事,她不闻不问,纵使逼到近前了,她也只木然处之。迎春仿佛是自己人生的旁观者,一应万事不管大小,都不往心里去,乍看去是温柔和善,其实自己的幸福也往往因此而被葬送了。

与世无争,以为这样就能换取清静,但是她错了。一直把自己当作局外人,终究会成为自己生命的局外人。迎春这样软弱而漠然的女子,不论生在哪个时代,都注定成为弱者并遭受厄运。她的一生从来就没有真正属于过自己,她从没有为自己争取过,只知懦弱避世,将命运悉数交给“天命”去安排,任人随意驱遣,任人胡乱拨弄。一如她在书中第二十二回里所作的灯谜,谜底是个“打动乱如麻”的算盘。

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

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

“天运”指上天注定的运数,“人功”说的是人为的计算。依迎春言,运算的结果已是上天注定,但人的手指去拨算前,却又毫不知情,这当中玄机,真是奥妙无穷;如果“天运”不同,无论“人功”如何较劲,终究得不出正确的结果,因为上下之数阴阳不同。

玄而又玄,让人想起她总捧在手里的《太上感应篇》。迎春从不敢面对现实,只在虚幻的世界中寻求安慰,最终迎来的,终究是现实的一记响亮耳光。

一味退让,甚至没了底线,却不知早已到了无路可退的境地。

倘若没有嫁到孙家,是不是就能避开中山狼的折损?即便如此又如何,必有别样的厄运等在下一个岔路。悠悠世间事纷扰,迎春终究是个弱者,只被摆布于他人股掌。

她也享受过片刻的好时光,可往事越美,越让人伤怀。书中第三十八回,湘云作东,大家啖螃蟹、饮好酒,撤席后又取来诗题,用针绾在墙上,海棠社的诗童才女们,各各酝酿起诗情。于是黛玉垂钓,宝钗戏鱼,探春、惜春、李纨立于垂柳荫中看鸥鹭,迎春则“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

曹公用饱蘸深情的笔触,认真描画了迎春穿花这幅恬淡的静物图。也只有在作者精心营造的这一刻,在姐妹陪伴的这一片小天地中,这个纤细软弱的女子才得到过短暂的安宁。倘若时光能停留在这一刻,迎春定然非常愿意。

那晚元妃归省,迎春奉旨题匾《旷性怡情》,诗曰:

园成景备特精奇,奉命羞题额旷怡。

谁信世间有此境,游来宁不畅神思?

这是摹拟大姐姐的题作,确显平平,若非应着旨求,迎春断不会自寻事端,无故去作这样一首诗。纵观全书,在诗艺上,她也不求精进,只说自己作的不好,便自愿避了逞诗斗才的一干姐妹,沉默度日。多少岁月里,她都是自轻的,由自轻再生出许多忍耐来,引得人尽将她看轻,她也不以为意,只向往着自己的一份平静。

黛玉曾评迎春“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来吃人的野兽都蹲在门外台阶上了,迎春却还在屋里慢条斯理地说些个因果报应的空话。林妹妹的话固然刻薄了些,活脱脱却是迎春的画像。不过,她拿来自慰的那些因果虚妄之说,非但没能解开她胸中郁结,没能带她超脱到无忧境界,反而成了拖着她坠入无底深渊的累赘。

冷心冷肠弃红尘?贾惜春

这位贾府四春中年龄最幼的小姐,名唤惜春,是贾敬之女、贾珍之妹。刚一出场时,她还是个容貌尚不及长开的小女孩,在刚到贾府的林妹妹眼中,惜春“身量未足,形容尚小”。曹公就这样一笔代过,丝毫不见她那两位姐姐的神采。

幼时的她,喜欢同水月庵的小尼姑智能儿玩在一处。第七回里,薛姨妈让周瑞家的送宫花给姑娘们戴,到了惜春这里,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要剃了头跟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那里呢?”大家取笑一回,只当是孩子顽话,没见谁当成一回事,谁知却是后日因果的预兆。

当日园中花团锦簇,众姊妹聚会斗诗时,并不怎能见到惜春的身影。虽蒙宝钗赠了个“藕榭”的雅号,终是同“菱洲”之于迎春一样,“誊录监场”,漫不经心,对付场面而已。元迎探惜四姊妹,正对应琴棋书画,惜春倾心的正是丹青。刘姥姥逛大观园时,夸赞园子景致比画儿还要好,贾母便命惜春绘出一幅“大观园行乐图”,惜春欣然领命,乐得告了半年的假,自个儿一处安心绘图,省去了作诗应酬的烦恼。

惜春不甚工诗,只是时值省亲别墅横空出世,又兼迎凤接驾的隆重繁华,四春姐妹终得聚到一处,元春命众姊妹各题一匾一诗,她才不敢推辞:

山水横拖千里外,楼台高起五云中。

园修日月光辉里,景夺文章造化功。

这一首《文章造化》草草写完,虽然不乏境界,终被钗黛轻易压倒。作诗的优劣输赢,她倒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是分明往日起居一处的姐妹,此刻却拘于疏远的礼仪,甚至不能细细叙说别来光景,“那上头穿黄袍子的”美人离自己这样近,又那样远。眼前万般,似可全与己无关,惜春的心定是耽了深思,早已不在笔墨上了。

往日常听人说大姐姐如何风光,阔别久日再见,竟相看无语凝噎。从大姐姐含泪的眼睛里,惜春看到了成长的代价和痛苦,也看到了世事的寒凉。

她于众人本是疏离的,兴儿说得明白:“四姑娘小……老太太命太太抱过来养这么大,也是一位不管事的。”许因她年幼可塑,除了贵妃省亲这等正式场合,曹公倒并不急着要将惜春推到灯光之下。只任她躲在暗处冷眼瞧着,轻易不让笔墨沾染了她,终于在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荣国府里生就了她自己的性子,才借着制灯谜的由头,让这支小荷露出尖角锋芒:

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这才是正欲长成的贾惜春,佛前长明灯那昏昏然却长年不灭的景况,正是惜春最后的归宿。这诗读来略过晦涩,似有无穷机缘:前世因迷恋色相而未修成正果,于是今生决意诚皈佛门。“菱歌”意象多出现在乐府中的采莲曲谣,常是男女情歌,最惹人心系情牵,可偏有人不爱情歌爱佛语,一心只求我佛熏陶。休说一入佛门,绝了人间玩乐,便似沉了海底一般无望,“佛在性中作,莫向身外求”,正因领悟了佛性,心中更有光明存在。

一个大家闺秀,竟然起了出家的念头,实在不能不让人吃惊。大观园里华贵奢侈的吃穿用度,“白玉为堂金作马”的富丽装潢,让世上多少人你熙我攘、一心追求,身在侯门绣户里的贾惜春,却决计要将这些一并抛却。

勘破三春梦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十二金钗里,惜春位列第七。书中情节进展到抄检大观园前,因曹公还未将她的形象铺展开来,尚未听闻她说几句话,只有极少的几次出场,让人隐约辨着她的形象。这个离群索居的小姑娘,曾因刘姥姥的滑稽表演,笑得离了座位,只拉着她的奶姆,叫她给自己揉肠子。一番娇俏,只道是最平常不过的女儿娇憨,却不料竟是非常难得,难得到遍翻全书,再找不出这么一段写她轻松活泼的文字来。

到第七十四回“惑奸馋抄检大观园”,园里的屋主各各亮了本性,惜春的表现,直可看作是是曹公伺得时机已成,要趁机为她立此正传。

“我竟不知道,这还了得!二嫂子,你要打他,好歹带他出去打吧,我听不惯的。”

“别饶他这次方可,这里人多,若不拿一个人作法,那些大的听见了,又不知怎样呢。嫂子若饶他,我也不依。”

不过是在丫鬟入画的箱子里发现了贾珍赏给她哥哥的一些东西,包括一大包金银锞子、一副玉带板子,还有一包男人的靴袜,竟让她决绝至此。起初凤姐带王善保家的来到惜春所居的蓼风轩,惜春“吓的不知当有什么事”,放手让来人搜查。后来搜检出丫鬟入画的这些东西,也就只是个不该私传物品的小过错,训斥入画几句也就罢了的事情,连一向严苛的王熙凤都道:“素日里我看他还好,谁没一个错!”可惜春却说出了上面那一番冷酷而决绝的话,既是冷漠,又是在努力撇清干系。似乎惜春想要惩治的对象,不是自小服侍她的贴身丫鬟,而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凤姐没有带走入画,她却想要驱之而后快。倘若尚可将这看作是她怕被连累,那么从次日她对嫂子尤氏的一番冷言冷语,便可重新认识到这位仿佛一直躲在屋内不敢出门的小姐的另外面容。

因为入画本是宁国府的,惜春先责怪嫂子“管教不严”,接着便要尤氏把人带走,“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入画跪地哭求,尤氏和奶娘也在一旁为她说情,可惜春竟生就了霜雪心肠一般,全不顾入画服侍她多年的辛劳,也不顾嫂子的情面,铁了心执意要将入画扫地出门。

不但舍了入画,最后她还说自己再也不去宁国府了。因为“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于是她就发狠道:“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

尤氏寒心指摘:“可知你是个心冷口冷心狠意狠之人。”惜春回道:“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原来她是自认已然“了悟”,所以万事能舍。

至此,惜春那冷心冷肠、自绝于人的形象才鲜明起来,叫人再不敢小瞧了她,直叹息往日里低眉寡语的小妹妹,怎会忽然语出惊人。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认定了这样的道理,小小年纪便觉自己已“大彻大悟”。

这一回回目的后半句是“矢孤介杜绝宁国府”,脂批有言:“惜春年幼,偏有老成练达之操。”无怪脂评有如此看待,属于惜春的那支梦曲,是《虚花悟》,只从名题看,便已是看破红尘、大彻大悟之意,惜春年纪虽小,却竟然已认识到。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不论桃红柳绿还是荣华富贵,到头来还是逃脱不了散落无处、各自漂流的下场,最后只落得“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人生百年,终为土灰,生死大关谁能躲避?“婆娑树底认前因”,想要超脱凡尘俗扰,求得一己的安宁,于惜春而言,惟皈依佛门这一条路而已。

贾惜春疏离众人,习惯了独善其身,寂寥的童年让她过于早熟,慧心慧眼又使她早早看到了宁荣二府显赫表象下的满目疮痍。她预见到一切皆是空幻,灭顶大灾近在眼前,于是在尚未下定出家决心前,便已早早地茹素念经,过着和园中众人皆不相容的怪诞日子。

清人王雪香在《石头记论赞》说:“人不奇则不清,不僻则不净,以知清净法门,皆奇僻性人也。惜春雅负此情,与妙玉交最厚,出尘之想,端自隗始矣。”

但在我看来,却是惜春近佛在先,近妙玉在后,她因近佛而近妙玉。但是和妙玉的尘缘未了、迫入空门不同,惜春在第八十七回里就曾自言:“可惜我生在这种人家,不便出家。我若出了家时,那有邪魔缠扰!一念不生,万缘俱寂。”她还口占悟禅偈言:

大造本无方,云何是应住。

既从空中来,应向空中去。

由此偈便可知她心意已决,所以惜春日后把那三千烦恼丝一并剃去,终究皈依了佛门的举止,倒并不会让人多么讶异了。

只不过,一个只顾及自己的人,又怎么可能真正领悟讲究宽厚仁慈的禅理呢?譬如普渡众生的佛门教化,到了惜春这里,她就径直绕了过去,只喊着“你们不要管我,我也管不了你们,只求各谋生路”之类的话,只认为自己早早逃离这病态的家庭方是正经事情。归根结底,惜春只是把佛门当成了她的避难所,那一声声的木鱼鼓击,传递的并非她的参悟,而是像她这样不得自由的大家女子的无奈叹息。

她在贾家败落抄家前就遁入空门而去,免受了许多灾苦,只是缁衣压身的年头,带给她的,究竟是幸还是不幸,恐怕谁也说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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