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地山后来有一次跟郑振铎说,那次徐志摩决定回南方之前,曾与他在前门遇见。巧的是,那天梁思成,林徽因也在。许地山还记得,徐志摩那天在前门喧嚣的人群中,悠悠地,带点玩笑地说:“我要回南方一趟,说不定啊,永远不回北平了。”
那段时间,徐志摩还去拜访了凌叔华。在她那里,徐志摩看到凌叔华抄写了徐志摩写的一篇游记。让徐志摩觉得奇怪的是,凌叔华在这文章上写了开玩笑似的一句话:“志摩先生千古。”徐志摩大异,说:“哪能千古了呢?”
在他走的前一天,徐志摩再次去梁家找梁思成和林徽因。只是夫妇不在,徐志摩苦等他们不回,于是便留下便条,上书:“定明早六时起飞,此去存亡未卜。”林徽因回来以后看到了这句话,心中一阵烦闷,于是打了电话给徐志摩。他在电话那头对她说:“放心,我得留着生命做更伟大的事业呢。”
……
与北京的朋友几乎全都打过了招呼后,徐志摩动身南行。
1931年11月17日,他到了上海。却不料,他与陆小曼大吵了一架。还是为了小曼抽鸦片烟的事,徐志摩劝了小曼几句。不知为什么,陆小曼竟大发脾气,抓起烟枪就往徐志摩掷去。徐志摩倒是躲闭了过去,只是他的眼镜掉在了地上,碎了。
一切似乎都碎了,所有的希望与所有的期待。徐志摩没有说话,只是一转身出了门。那天晚上,他没有回家,去了陈定山家里。当徐志摩看到陈定山家里摆着烟榻时,苦笑着说:“我也真想吸吸看,这到底是怎样的滋味。”
这位离家出走的丈夫,第二天下午便回了家。他料到妻子没有好脸色对他,但他绝没有想到,陆小曼竟写了一封言辞刻薄的信,放在桌前等着他看。陆小曼看到,徐志摩在读了她写的信,那张脸上亦是悲,亦是痛。她正等着徐志摩的斥骂,结果他什么也没有说,提着箱子出了门。陆小曼看在眼里,却没有阻拦。她想,徐志摩总会回来的,每一次,他都回来了。
但是,陆小曼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有些后怕。徐志摩太平静。他没有骂她,也没有怨她。虽然陆小曼清楚,徐志摩是永远不会对她大声责骂的,但这一次,徐志摩的平静,仿佛在她心里凿了一个洞,让她空荡荡地没有着落。他离开,她后悔。怎么办?只得提笔写封信去,没有其他办法。
“前天晚上我亦不知道怎样写的那封……我这才受悔呢!还来得及么?你骂我亦好,怨我亦该,我没有再说话的权了!我忍心么?我爱!你是不会怨我的亦决不骂我我知道的!可是我自己已明白了自己的错比你骂我还难受呢!我现在已拿回那了,你饶我吧!……你非信我爱你的诚心,你要我用笔形容出来,是十支笔都写不出来的。摩呀……今天先生说些话便有我心痛的利害,咳!难道说我这几个朋友还疑心我还看不起你么?可是我近来自己亦好怕我自己,我不如先的活了,有时我竟觉得我心冷得如灰一样,对于无论何事都没有希望,只想每天糊乱的过去,精乏力尽后倒床就睡。我前年的样子又慢慢的回来了,我自己的本性又渐渐的躲起来了,他人所见的我——不是我本来的我了。……”
看来,各自有各自的苦楚。从这信里看,陆小曼与徐志摩的朋友们定是说了她不少难听的话。不用想也知道,无非是绕着鸦片与翁瑞午,再不然就是劝她振作,也许还有人说她看不上徐志摩也说不定。这个从小在光环与赞誉里长大的孩子,听着这样的话,不会舒服。
其实陆小曼不是不争气。想她小时候贪玩,不肯学,后来父亲狠狠给了她一耳光。那次,她没有哭闹,只是从此以后开始发愤,终成一代才女。那次,她或许并不是对学问有多大热情,或许也不过是想证明自己若是想学也定然不会比别人差。那年她有心力证明,但这一次,不知为何,她却再也振作不起精神。因为这病弱的身子?因为鸦片?还是因为她对生活失去了信心?
她说,她心冷得如灰一样,对于无论何事都没有希望。也许,陆小曼和徐志摩一样,从浪漫幻想的云端直直落入了生活的泥潭中。人们总说徐志摩因陆小曼沉沦,可陆小曼又何尝不是因徐志摩给她的希望太美好,这才离开原来的生活,随着他走近对浪漫的期望里,最后一样困在现实里不可自拔呢?
所以,陆小曼离开王赓,是幸或不幸?陆小曼认识徐志摩,是幸或不幸?她出身名门,自小便是家人掌上的明珠,长大后更是所有人的娇宠。她是交际场上万众瞩目的明星,人人围着她转。嫁给王赓,她一样有享不尽的风光。丈夫是人中龙凤,并不辱没自己的名声。难得的是,王赓在婚后,并没有过分干涉她的生活,该跳的舞还去跳,该有的聚会还是聚,玩得再疯,也不会有人来指责她的不是,至少,王赓的朋友没有说她半句坏话。陆小曼,仍然活在耀眼的光环里,生活富足无忧。
现在,她还是陆小曼,她只是想活在原来的生活里,但却没有发现生活的轨迹已然转变。徐志摩成全了她对生活的幻想,却没有成全她真正的现实。徐志摩成全了小曼,小曼也成全了徐志摩,但最终,徐志摩又何尝不是害了陆小曼,陆小曼同样害了徐志摩。
陆小曼那封道歉的信寄了出去,只是,徐志摩没有收到。
1931年11月20日《北京晨报》刊发了一条消息:
“京平北上机肇祸,昨在济南坠落
机身全焚,乘客司机均烧死
天雨雾大误解开山
[济南十九日专电]十九午后二时,中国航空公司飞机由京飞平,飞行至济南城南三十里党家庄,因天雨雾大,误触开山山顶,当即坠落山下。本报记者亲往调查,见机身全焚毁,仅余空架。乘客一人,司机二人,全被烧死,血肉焦黑,莫可辨认。邮件被焚后,邮票灰仿佛可见,惨状不忍睹……”
乘客一人,是徐志摩。徐志摩死了,飞机失事。
就在这前一天早上,11月19日,徐志摩还给梁思成发去电报,说他20号要到北京了,嘱咐他下午三点找辆车去南苑机场接他。也就在那一天,幼仪见到了徐志摩。幼仪听他说,他要立刻回北平了,一样是坐飞机走。幼仪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着急离开,而且她总觉得,坐飞机不好。她劝过徐志摩。当时,徐志摩笑着说,不用担心,不会有事的。
只是,到了20号,梁思成派去南苑机场接徐志摩的车,没有等到他;而那天晚上,幼仪也接到了噩耗。
那天晚上,幼仪与朋友打了几圈麻将,回到家时已经是第二天凌晨。就在她刚刚入睡不久,便被佣人叫醒,说是有位中国银行里供职的先生在楼下等她,有电报送来。幼仪见了这位送信的先生,他说:“徐志摩搭乘的飞机,撞山坠毁了。徐志摩死了。”幼仪似乎正在半梦半醒间,她听了这消息,竟一时没有反应,仿佛在做一个久远的梦。直到送信的先生说:“我去过陆小曼那里,她不肯去认领徐志摩的遗体。她不相信徐志摩遇难的消息是真的。”这句话一下点睡了幼仪,她仿佛看见陆小曼关上前门将自己埋进烟雾中的样子。那一刻,是幼仪此生最恨陆小曼的时候。陆小曼怎么可以不对徐志摩的遗体,这难道就是她口口声声说的爱情吗?
曾经有人问张幼仪,你爱徐志摩吗?张幼仪说:“如果责任是爱,对父母的孝敬是爱,那么我爱他。在他爱过的三个女人里,说不定我最爱他。”她还说,陆小曼不爱徐志摩,因为她竟然可以放着自己丈夫的遗体不管只顾着悲痛。陆小曼没有办法面对徐志摩死去的事实。但张幼仪必须想办法解决所有的事。就像当年徐志摩的母离世,是她一手操办了丧礼一样,这一次,她再一次像个正室一样,决定了徐志摩死后的仪式。而陆小曼,则被悲痛与悔恨夺走了所有力量。当她终于有勇气面对徐志摩遗体时,她作为现任的妻子,甚至没有办法超越幼仪的权威,为他的丈夫决定寿衣与棺材的样式。
徐志摩的离开,对他的朋友而言,简直就像是一场梦。那样一个活泼有朝气的人,昨天还在你的席间高谈阔论,怎么今天就这样安静地躺着。他们简直无法想像,没有了徐志摩的朋友圈,将会是怎样的光景。
那光景是惨淡的。新月因为失了灵魂而终于黯淡,减灭了光辉。而林徽因与凌叔华,也因争存他生前的日记与书信而起了争执。据说林徽因借着胡适的帮助,从凌叔华那里得来了徐志摩的部分日记与书信,那些文字中,有关于她与徐志摩的康桥旧事。从此,她再也没有把这些文字示人。她为什么这样做?没有人知道,为了名声,还是为了给自己留一份仅属于她与徐志摩的单独的纪念?没有人知道。
朋友们都爱徐志摩,爱他的单纯与那浪漫的理想。在那样一个纷乱的年代,他的理想与浪漫,带给世人一个关于自由,爱与美的信仰。他们写了很多文章来纪念这个单纯的诗人与浪漫的理想主义者,称颂他的人格与单纯,但就是这样一群朋友,在陆小曼说想要将徐志摩的作品集齐发表时,竟得不到回应。他们不回应,并不是因为他们不爱志摩,或许只是因为发起人是陆小曼。
朋友们大都认为,陆小曼生前的挥霍与放浪令徐志摩的生活与精神都陷入了危机,令他不得不在北京与上海间来回跑,令他不得不乘飞机两地奔波,最终他因飞机失事而横死。所以,陆小曼在徐志摩死后,遭到了众人的冷眼。这样的女人想为徐志摩出版文集,朋友们心中放不下芥蒂。就连徐志摩的乡亲都没有原谅陆小曼。他们甚至没有允许她与自己的丈夫合葬。最终,她的一世风流被留在苏州,与埋在硖石的徐志摩,离得依旧很远。
因为徐志摩的死,陆小曼才华的光艳,被她的缺点彻底地掩盖。人们只记得那样一个在交际场上挥金如土的陆小曼,忘记还有一个才情出众,不顾世俗评判,活出自我个性的陆小曼。但是,不顾世俗评判,才是她所生长的那个年代,给她的最残酷审判。
徐志摩死了,一生短暂而热烈。三十几岁,留几段感情给后人品咂,创一个文学流派,供世人瞻仰,但他的墓碑却只题着“诗人徐志摩”。诗人,是他理想与信仰的全部精髓所在,无需再多解释,短短五字,却最好地概括了他短暂而可观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