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武意味深长地点拨她:“只要心中有爱,人生何处无青丝?”
代文入伍后,士官发给他一套半旧的灰白军装,他甚至懒得认真瞧一眼衣帽上的徽章标志,穿了三天后才发现上衣右下摆处有一块已凝结成痂的血渍。当连长得知代文是来自老虎山脚下的猎人后告诫大伙不要在他面前逞能作威,因为那里的男人一行过成人礼就拥有了自己的武器并以打虎为生,他还透露这些传闻来自一位流浪的光头老人的说唱。作为对难能可贵的自愿入伍者的嘉奖,连长破格提拔代文做了他的副手。不久后的一个深夜,连队奉命到一个偏僻山村搜捕地下党员,当场击毙了两个企图翻墙逃跑的嫌疑人,为扩大战果,连长命令士兵顺便把隔壁几个刚从睡梦中被枪声惊醒过来正趴在窗台上看热闹的农民一并枪杀了凑数。这些滥杀无辜的罪证后来悉数充作了邀功的资本,代文错愕之余,认定自己的顶头上司是个阴险的投机分子。
又挨过了两个月,代文首次参加大规模作战,混乱中他身不由己地朝前方奔跑,周围一片嘈杂,枪炮声震耳欲聋,尘灰和硝烟弥漫了天空,身边全是纷纷扰扰的同志,直到战斗结束他也没见着与自己激战的敌人。在排山倒海般的进攻途中,他趁乱朝天开枪以消耗完额定的子弹数。尽管他十分小心,但令他内疚了好长时间的意外还是发生了。就在他击发第三枪的一瞬间,身后蹿上来的战友绊倒了他,于是,他前面的那名嘴唇上长满绒毛的小战士——先天晚上还绘声绘色地给大伙讲述了他贵州老家闹姑娘的苗族风俗——应声倒地。不容怔忪,代文就被人流大潮推搡着爬过那具冤死的尸体迅速往前冲去。
战斗持续到了傍晚,国军步步紧逼,红军且战且退,渐渐不支。天色已经暗淡下来,代文借助炮火映照的一个个瞬间冲上一座小山冈,突然,他隐约听到了自己的嚎叫声,那凄厉而绝望的呼号穿透了丛林和枪炮声,正从前方不远处一条堆满了红军尸体的壕沟里传来。在战场上碰到的一切,如果不是同志那就是敌人,这次却是个例外,代文循声找去,竟亲眼看见身负重伤的自己正在死人堆里挣扎。他迅速跳下战壕扶起伤者的头,用衣袖揩去他脸上的血污和泥巴,没错,那正是自己的嘴脸,他看着对方就跟照镜子似的。
代武的大腿血肉模糊,已无法站立,更遑论逃走。代文解下绑带手忙脚乱地给兄弟包扎止血,正在这时,连长大呼小叫着朝这边跑过来,纯粹是出于一种本能的自救,代文抬手一枪把自己的上司撂倒在地。兄弟俩飞快地交换了制服和各自部队的番号,代文丢下一句“你可以回家去享齐人之福了。”便蒙头朝枪声稀落的方向尥蹶子猛跑。
代武忍着剧痛默默接受兄弟的讥诮,当大批国军随后压上来并救起他时,他镇定自若地报出了代文的名字,就跟他到李子梅那儿偷情和去吴芙家相亲时一个样。
代武成了光荣负伤的战斗英雄,被安置在南昌的一家大医院里接受良好的治疗。期间,他一直在潜心观察周围的情况,暗中寻找脱逃的机会。时日一久,他发觉身边的病友全是些职业军官,个个都是擅长于在混乱中攫取利益的行家里手。因此,代武处处小心,事事提防。不经意间,他从邻床一位受伤的团长口中获悉了国民党军队发放军饷的行情,特别是听说将军的军饷可以高达五万大洋时,他简直惊呆了。这意外的发现深深吸引了他,他盘算着如果自己经年之后能混上将军的级别,那酬佣就足以为兴安村修筑钟鼓山水坝了。不曾想,这天方夜谭似的灵光一闪竟改变了代武的命运,康复出院后他被保送到黄埔军校进修,正式步入了职业军人的生涯。
代文星夜兼程,想尽快翻越罗霄山脉,他知道那边离关王庙不远。他不清楚回家的具体路线,也不敢随便向路人打听,既怕暴露身份遭逮捕,又怕别人指错方向害自己重返同志的部队或误入敌人的阵营。他偷偷摸摸地潜行,靠了星星和月亮的关照,也搭帮了家乡虎坦茶的清香吸引,朝着老虎山的大致方位不断地前进。一天凌晨,他在山脚下一块不知是谁家的菜地里偷挖红薯充饥时,一小队衣衫不整的红军战士突然从树林里冲出来包围了他。他们兴高采烈地挨个与代文握手、寒暄,领头的长官是位蓄着浓密胡子的北方大汉,他情绪激动,热泪盈眶,抓住代文的双肩使劲地摇晃着说:“代武老弟,我还以为你已经牺牲了呢!”
这群人显得那么可爱、亲切,尽管代文一个也不认识。他别无选择,只得掉转头,跟他们一同上井冈山去了。至此,孪生兄弟就如同交换了比赛场地的运动员,继续较量。
代文初入红军队伍,像陨石掉落在广阔无垠的陌生旷野,环顾左右,他看见一群怀揣梦想的文人带领着众多穷得无路可走的农民和一些莫名其妙的积极分子。虽然他们的气质与革命家大相径庭,但毋庸置疑,他们正是革命的主力。
从红军到国军,身份的改变并未使代武遭遇精神上的障碍,他在黄埔军校为自己找到了理论上的支持。因为教官说:“三民主义就包括了共产主义和集产主义。”
教官还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太极图,图中大圈套小圈,小圈再套更小的圈,无有穷尽。代武暗自思忖:真是条条大道通真理啊!共产主义就像那红太阳,无论你走到哪,它永远高悬在头顶上照耀着。因此大可不必像夸父去追日,因为任何地方都能沐浴到真理的光辉。
代文就没那么圆通了,他默默无语,内心承受着天人交战般的煎熬。陌生的环境逼迫他不得不学会观察和思考,费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适应那个人人都了解他而他却一无所知的社会。但他沉稳的表现却让同志们见识了一种坚毅冷静并具有深谋远虑的军人气质。
在那所世界上最抽象最简陋的大学里,甚至没有固定的教室、师资和校名,到了后来,人们才约定俗成地称其为红军大学。代文与其他学员在树阴下席地而坐,党的最高领导人轮流上台用自编的教材给他们授课。听讲到游击战术时,代文想起了多年前还高大无比的父亲,感觉又回到了私塾中的童年时代。
代文多年后仍记得那一身破旧戎装的教官在课堂上与大家一起放声大笑的情景。更让他高兴的是教官与兴安人一样,说话直来直去不会转舌,他端着粗糙的瓷缸喝茶,边喝边讲,常用幽默的玩笑话来阐明深奥的哲理。他顽固的湖南腔使得别的学员无所适从,代文却倍感亲切。他说:“共产主义也大体包括了三民主义。”他画了两个相交的圆圈,重叠的部分用阴影标示,并注明那就是国共两党合作的基础。代文茅塞顿开,就此摆脱了理论上的苦恼,下决心为代武这个虚名注入新的内涵。
当时正值第一次反围剿,代文率领一支精悍的小分队在山林中来回穿插,他只是把敌人当野兽,然后按父亲传授的狩猎经验进行机动作战。他逐渐表现出了军人的机敏和勇敢,而且深谙野外生存之道。比起火铳,他更喜爱威力巨大的汉阳造88式步枪,他在游击战中游刃有余,毫无章法的出击打乱了敌人的部署,取得了一系列的小胜利。正是那个时候,他迫不及待地设法给家人传去了捷报,只不过是以代武的名义,这使得他隐隐有一种在替别人打天下的错觉。但是,这丝毫没妨碍他成长为一位坚定的马克思主义无产阶级革命家。
此后,在戎马倥偬的几十年里,即便数度身陷所有人都已绝望的处境,代文也不曾灰心。只要一息尚存,他就充满斗志。他的信心全来自于他认为马克思主义救中国是正确可行的。兵败井冈山后的大撤退中,征程之蹭蹬,岁月之蹉跎令人咂舌。在整个世界包括共产国际及苏联都在质疑和争吵时,代文保持了沉默并义无反顾地走到了延安。
谭世林夫妇一辈子蜗居在四面环山的兴安村,对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如今,孪生兄弟坚持不断地修书给父母报平安,虽然来信地址永远在变动,无法回信。但这些陆续到来的信笺却不由分说把两位老人同外面混乱的时局牵扯了起来。本来,当局政府离兴安村实在是太远了,几乎与老早的皇帝同样遥不可及。除了征税和抓兵,他们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事实上也闹不太明白那是什么东西。可眼下不同了,儿子们的安危无不与时局息息相关,他们越来越觉得那其实就是自己的家事。
谭世林每次接到信后就及时念给老伴听,李秀更关注的倒不是内容而是来信地址。她最不想看到也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双胞胎儿子在相近的地点同时寄信回来,那意味着兄弟俩的遭遇战正在开打。对她来说,无论随后收到哪个儿子的捷报都没法高兴,因为她的笑容刚刚显现,另一个儿子的坏消息准会接踵而至。夫妇俩心中有数,却不愿说破,其实就那么回事:一个儿子的胜利必须以另一个儿子的失败为代价。不管怎么样,父母永远分享不了胜利的喜悦却常常要分担失败的痛苦。
金财外公也表示对孪生兄弟之间的战争感到忧虑,曾经与谭世林彻夜长谈,尽管两位老人暂时未找到但坚信一定有许多除战争之外的途径能拯救这个世界。李秀中途加入了这种探讨,她认为宗教或许有用,只可惜她此刻还不知道双胞胎早已成了无神论者。
有那么一阵子,眼看着兄弟俩的来信地址离得越来越近,谭世林握信笺的双手开始发抖,他跟妻子一同体验了战争一触即发前的紧张气氛。二老甚至根据那些地址逐渐靠拢的速度准确预测到了战争爆发的时间和地点,这种无休止的折磨直到西安事变时才告一段落。
学校及代群的新居在同一天竣工,为了暖伙凑热闹,代群请来了兴安人最喜欢的傩戏班子给大家跳傩。他们在晒谷坪表演了上刀山下火海等各种巫傩绝技,还敲锣打鼓为戴着樟木制作的各种面具的跳傩者助威。代超细数了全部二十四个正面和十二个反面面具,对面目凶狠、龇牙咧嘴的挂角将军也是正面感到迷惑不解。那天夜里,挥舞斧钺、法器的钟馗正追逐着想象中的鬼怪誓不放手时,突然电闪雷鸣雨倾,刚演了过半的《钟馗醉酒》在狂风暴雨中戛然而止。人们意犹未尽却谁也没敢吱声,都认为这是神灵不悦的表现和暗示。
李秀也皱起了眉头,忍不住告诫儿子说:“趁着还有几个钱,你赶紧行善积德吧,这些冤枉钱终归是没有下路的,闹不定哪天就像屋檐下的沟水一眨眼流走了。”
代群这次还算听话,他说:“钱这东西嘛不是艺术品,唯一的用途就是花销,如果埋在地窖里就成了废铜烂铁。”
他花了一笔钱安排即将离去的工匠们本着修旧如故的原则将谭氏祠堂修缮一新,接着又一口气在老虎山周边的村子里买下了六十亩良田放租,还费时费钱地打发人去广西买来了能永久散发幽香的黄褐色金丝楠木为父母打造了千年屋,并用土漆髹了五遍,上面绘制了松鹤和凤凰。虽然这两口棺材的主人后来因缘际会没能享用到本该属于他们的容身之所,但代群心血来潮的善举和孝道还是被村民广为传颂,一时间成了至善至孝之人。
一个月后,代群大张旗鼓地迎娶了吴正凰。他的新屋是兴安村最奢侈的宅院,前庭有一汪心形鱼池,放养了一大群色彩斑斓会扎堆邀食的锦鲤,还挪用代文房间里的硅化木在鱼池边堆砌了一座假山,假山里埋放了大量可避蚊虫蛇蝎的雄黄和一下雨就会冒出袅袅白雾的炉甘石。后院是一个巨大的花园,里面移栽了数量众多的百草和奇葩。这一切似乎还不足以表达新郎对新娘的宠爱,婚礼中,代群别出心裁在洞房与祠堂之间铺设了一道崭新鲜红的地毯。如此时髦的作派确实让乡亲们开了眼界,因为大家都还在用糯米稻草做床垫,他居然拿兴安人见都没见过的羊毛毯子晾在地上供人们肆意践踏。在背后,他因此得到了乡亲们众口一词的咒骂和唾弃。连见过大世面且主笔撰写了所有婚联的谭吉先生也止不住摇头说:“真乃暴殄天物啊!”
新娘与新郎在祠堂拜祭完祖先后由金财外公引领到生殖墙前磕头,然后就走进了他们那栋装饰别致的新房。数年后,吴正凰在凄凉的回忆里幡然醒悟:当年自己跟随丈夫顺着红地毯的方向并没有像丈夫事先描绘的那样到达天堂而是直接步入了厨房。经年累月地,她就一直围着灶台打转了,既没享到福也没得到感恩。事实证明丈夫兴头上信誓旦旦许下的诺言没有一项兑现,除了结婚本身。
诚如所有老夫老妻在黄昏的晚景里发自肺腑的感慨那样:蜜月是最骗人的月子。
刚过门的新娘沉浸在尝新般的喜悦中,误以为夫妻将毫不意外地真会像洞房门联的横批所写的“好合百年”。洞房是代群费了不少心思为妻子布置的人生舞台,他用殷红的绒缎糊裱了墙壁,房中间满布着以适当角度交错有致的大镜子当屏风,常人一旦跨入门槛,便会感觉魅影重重,真身已然不复存在。每一个****动作和表情都被无限重复、放大,并且一目了然。这光景即便最矜持最高贵的深闺淑女误入其间也必将即刻堕落成****,吴正凰更不例外,她与代群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伉俪。光天化日里,村民们聚到晒谷坪晒太阳,他们俩索性关上大门,在镜子间相互厮磨狎玩,像狼与狈贪婪地共享那些淫佚龌龊的快感,完全忘了尘世间还有那么多别的事情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