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对政治的了解,在这个家族中,谁也不及代武。他很清楚兴安人有多么单纯,随便来一位振臂高呼的人,后面都会跟上一大群盲从者,任何抽象又振奋人心的政治口号都能使他们晕头转向。代武替弟弟松了绑,拍拍他的肩膀说:“除了打猎和种地,你还应该为家乡做点别的事情,从现在开始,你是保长了。”
代群确信这不是玩笑话而是严肃的人事任命后,立刻来了精神。这种转变,有些人要挣扎大半辈子才能做到,可代群只是一瞬间,就在大脑里做通了无以计数的权衡利弊的思想工作。他一激灵,大声说:“从今往后,小弟保证唯文哥马首是瞻,绝无二心。”代武听着格外别扭,感觉这新任保长当着自己的面在向敌人宣誓效忠。
代群经此一变也感触良多:原来将敌人变成同志最快捷的方法不是战斗而是叛变。他只用了三天时间就回收了所有土地和财物,并如数发还原主,他摘掉了谭代湘的地主帽子还给他赔礼道歉。
谭世林见代武指手画脚让代群站在木架上用泥铲刨去生殖墙上原有的字迹,又重新刷写了“坚决剿灭****”。行文处的墙体已经刮出了一条凹槽,他担心如此反复下去,恐怕这堵墙迟早要被削穿,整幢房屋也势必倾覆。老父亲没法阻止孩子们的折腾,便找来一整块足有两丈长的杉木板子挂在生殖墙上当专用标语牌。他请谭吉先生用标准的楷体大字在木板的一面写上:“打倒国民党反动派,工农红军万岁!”另一面写上:“维护社会安定,坚决剿灭****!”这独具匠心的创造很快就显示出它的方便和实用性。在风云变幻的动荡年代里,谭世林轻轻巧巧地把两面牌翻来覆去,从而使生殖墙得以保全下来。
一天中午,谭恒和一帮姑娘在巴足塘浣洗衣物,代武前来饮马,谭恒突然叫了起来:“嗯?你们看啊,这马五条腿呢!”代武哈哈大笑,打趣说:“这条多出来的腿子是专门用来逗你们女人开心的呢。”大家跟着笑了,谭恒疑惑间仔细一瞧,羞红了脸,低下头笑个不停。代武摇摇马脖子上叮当作响的银铃,摩挲着齐刷刷的马鬃辫子,向围观的乡亲们解说:“瞧这龙须、阔胸、丰臀、劲腿,这就是爱淌血汗千金难买的汗血宝马呢。”
有胆大的小伙子还走近了去拍马的屁股,看它扬起前蹄直立的样子,恨不能马上执鞭随镫跟它走了。谭吉先生总感觉这不像是代文的作风,并认真地纠正了他的说辞:“只有河马才会流血汗呢。”不过,在那些上了年纪的长辈眼中,这骏马其实就是一堆破棉絮,他们至今对马戏团骗人的把戏仍记忆犹新。
代武时不时抽出他那把锃光瓦亮、寒气逼人的官刀,用双手举过头顶吓唬调皮的孩子们,谭吉先生看不过眼,就告诫他说:“孩子呀,如果方向错了,你跑得越快就离目标越远,哪怕骑上能追风的千里马也没有意义。”代武立刻收敛起轻佻的表情,点头称是。
在李秀眼中,孩子们长大成人的明显标志并非身架、器官和分量变得更高更大更重,而是离家越来越远。即使在家人团聚的饭桌上代武也毫不掩饰自己冷酷的秉性,他一次又一次不露声色地扑灭了父母想拉拉家常来唤起亲情的念头,若不经意便把话题转向了社会时局。他并不理会家人的情绪也不隐瞒自己对战争的热爱和对胜利的渴望。他轻描淡写地说道:“我做梦都在攻城略地、搏斗杀敌。”见大家有些错愕,他补充了一句:“我们将取得最后的胜利。”
“问题是,”李秀谨慎地提醒儿子,“你现在的敌人可不是敌人哦,是你的同胞兄弟呢。”
代武端起杯子抿了口米酒,不慌不忙地说:“这并不矛盾,妈妈,我现在也是他的敌人!不过,个体关系改变不了战争的伟大意义。”
“这么说,你现在最大的志向就是消灭敌人,当然包括你的孪生兄弟啰?”谭世林插了一嘴。
“可以这样说吧。”代武坦率地回答。
李秀终于沉不住气了,她咬牙切齿地叫喊起来:“我真后悔当初你们俩刚从我胯下钻出来时没有狠下心顺手掐死一个,也省得我如今这般遭罪。”
几乎每次谈话,无论过程如何,最终总以李秀的骂骂咧咧收场,代武也懒得顶嘴,一味地捺住性子听着。
早在念私塾期间,谭氏子弟只是偶尔在心底觊觎过传说中遥远的功名和荣誉,可当代武穿着草鞋出去,不出三年就骑着他吹嘘的汗血宝马带领自己的部队风风光光地回到家乡时,他们赫然发现梦想中的一切竟然就摆在眼前。眼看年轻人一个个血脉贲张、蠢蠢欲动,李秀急了。代武在临时召开的群众大会上宣讲三民主义时,李秀则在人群中嘀咕:“主意多了害死人啊!”
晚餐时,李秀忍不住问代武:“你们国民党到底打什么鬼主意?”
代武嘴里正含着饭菜,他一怔,嘟囔道:“三民主义。”
李秀正是开会时听不懂三民主义才回头问问,但儿子似乎不想与她多说。于是她自顾自唠叨开了:“就我们妇女死心眼没主意,只会待在家里养狗喂猪伺候畜生。你们现在翅膀硬了满世界飞了,我也捆不住你们的手脚,不管你打什么主意,总莫要打歪主意,别把后生们带坏了。”末了,见儿子闷头吃饭,好像没在听自己说话,李秀有些恼火,就拉高了嗓门问他:“你总得告诉做父母的你到底为什么打仗吧。”
上一次,也是在这张饭桌上,她问过代文同样的问题,得到的答案是:为国民。
代武掏出手巾擦了擦嘴巴,起身边走边答道:“为民国。”
李秀一听便火冒三丈,向着代武离去的背影大声骂道:“该死的东西,把文字颠来倒去就想糊弄我这个睁眼瞎的老婆子吗?”在她想来,国民和民国那就是一回事。兄弟俩居然为了同一个目标相互残杀,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
代武并不理会母亲的苦恼,他照常吃过晚饭忙完公务后就讲稀奇古怪的各种故事哄小谭斌早早入睡,然后把他抱到谭菜的床上。回头就与吴芙像新婚夫妇似的不知疲倦地亲热,每当吴芙那种分娩般的尖厉叫唤停歇下来,代武就拿木炭棒顺手在床头的墙壁上画一笔。吴芙过怕了聚少离多的寂寞日子,她幽幽地探问丈夫几时又得离家,多久才能再回来。代武大手一挥,说:“等墙上画满了记号再走。”夸下如此海口需要多大的气力啊,吴芙无暇细想,心里活信。就在密密麻麻的记号里,她忘了长年守望的孤苦,又找回了热恋时的激情,重新燃起了幸福的希望。
这人一乐啊,时间就过得极快,转眼间一周就过去了。正当代武被儿女私情滋润得心旷神怡时,一份冷冰冰的密电送到了他手上,内容是:务必于三日内赶至湘江边布防并堵截可能往湘西方向逃窜的****主力。
军令如山,代武不敢怠慢,临行前他把妻子拉入卧室,拿出五十个银圆让她转交给母亲贴补家用。吴芙偎在丈夫怀中哭肿了双眼,代武安慰她说等打完这一仗就马上回家度假,他还暗示希望得到她的一件礼物以便寂寞时睹物思人。吴芙当即取下手腕上的玉镯,那是从她外婆的外婆一路传下来的妆奁中的压箱之宝,早已通了灵性。但这却不是代武想要的东西,他迟疑地说:“此乃身外之物,非我所爱。”
吴芙会意,她拿来剪刀,把头发放开来,叫丈夫自己动手:“你想要多少就剪多少吧。”
代武接过剪刀并不急于动手,静候妻子露出了疑惑的表情才缓缓说:“我不想要头上的。”
吴芙一时愣住了,自言自语道:“那上哪弄呢?”
代武意味深长地点拨她:“只要心中有爱,人生何处无青丝?”
吴芙这才恍过神来,她淌满泪水的脸庞倏然泛红,嗔怪他:“你说什么呀,别发乱话。”
当代武拎起她丢到床上,像剥香蕉似的除去她的衣裤时,她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并使出各种法子躲让丈夫的捉摸,她凹凸玲珑的身子在床上闪展腾挪、香汗淋漓,直到佯装的打斗和虚假的挣扎越来越慢,渐渐地在被生命发源地喷涌出的潮水洇湿了的混沌时光中变成了温柔的抚摩。随后,她双手捂住脸,遂了丈夫的心愿。
代武不多不少剪下七根毛发,一根一根比对后,用挼烟纸小心包好了放进贴身的衣袋里。如此细腻的动作实在令人好奇,吴芙微笑着问他:“为什么喜欢这腌臜东西,能吃吗?”
代武倒也不讳言自己的偏爱,答道:“长毛的东西都是好东西啊,能给人温暖感,譬如喜鹊、绵羊、女人,你若不信就想想蛇蝎蚂蟥吧,光溜溜的东西全是冷血动物。”还说他无法理解古希腊妇女用砷或石灰清除体毛的愚蠢做法。
吴芙想想也是,又追问他:“那你为什么不要头发呢?”
代武把嘴巴凑近她耳朵,故意文绉绉地念叨:“上下之分,天壤之别,恰似蒿草与蕙兰,犹如葛麻比蚕丝。”说完,他站直了整理衣冠,然后走到门口转过身来立正,向她行军礼,还单眼夸张地眨了一下,带着会心的笑容消失在夜幕中。
各种各样的主义像龙卷风似的没费多少时日就在村里激起了汹涌的浪潮,青年们的斗志空前高涨,他们再也听不进家长的劝诫。一些身体强壮,脑瓜灵光的男人前不久参加了红军,另一些人则纷纷跟在代武的马屁股后面,乐颠颠地跟随急行军的队伍像梦游似的轻轻松松地踏上了终极的不归之途。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依稀看到的那些巨大诱惑其实是死神的媚眼。这帮懵懂的出征者虽然离家时前途未卜,却个个热情满怀,菩萨也禁不住流下了慈悲的眼泪,只有菩萨看到了原本可以避免的悲剧大幕正徐徐拉开。他们一旦走上战场,就感觉生命有了更广阔的新舞台,上司给了他们合适的理由使他们轻易地就把打仗当成了猎人的活动。落下来的一些谨慎的留守者后来则做了代群横行乡里的帮凶。
李秀在族人中倍受尊敬,但在政治面前却毫无影响力。她急烂了心也磨破了嘴皮子仍不能改变村中劳力迅速流失的趋势。她成宿成宿地寻思,始终找不到任何理由来说明这些狠心的男人把家人和土地撂下不管去外面打仗是必要的。他们随随便便跟家人打个招呼就走了,奔赴不同的方向,许多年音讯全无。
李秀每天早早起床,挨家挨户清点又有哪些男人失踪了,偶尔见到开小差溜回家的逃兵,便大肆宣扬那是浪子回头的榜样,是家族的福音。到年底,全村共有六十九个男人先后离家上了前线,他们渴望在战场上成为英雄,不管敌人是谁。这是让谭吉先生感到绝望的客观现实,他苦口婆心教导的孩子们,其中的一半成了另一半的敌人。虽然他们曾经同桌同学,一块儿在房前屋后的柴垛间捉迷藏,在相同的山路上互相追逐着奔跑,在晒谷坪里交换饭菜,在巴足塘里比肩畅游。谭吉先生每每与谭世林谈及眼下的现状就连连摇头叹息,他说事实证明亲人中也暗藏着危险致命的敌对分子,即便是襁褓里的婴儿也可能是潜在的威胁,因为大人们无法把握他们成长的方向。
眼看村里的男人已经所剩无几,李秀没了安全感,她担心家里阳气不足镇不住邪气的侵扰,每晚临睡前总要用打湿的毛巾盖住梳妆台上的镜子,以免妖魔鬼怪潜入镜中久居。
在这趟纷乱的政治热潮中,唯一让谭吉先生感到欣慰又意外的人是谭代辉。他知书达理、头脑清醒,对大伙的作为既不鄙视也不盲从,他虽然察觉到了社会气氛的诡异,却依旧保持超然局外的冷静。他谨慎地恪守半耕半猎的持家传统,整日里不是荷锄弄地就是上山狩猎,从未奢望过食物以外的任何东西。他很享受黄昏时收工返家后坐在大门口发呆的光阴,不时有猎犬凑过来乞怜,隐隐约约的人影消失在一扇扇大门后,手持荆条的牧童赶着牛群从晒谷坪经过,扎头巾的少妇坐在对面的屋檐下喂奶,亮白的乳房一甩一甩的晃眼。少妇的丈夫早已战死,但噩耗在传递途中迷了路摇身一变成了迷人的谜。落日余晖中,生殖墙上的窗户里飘出悠扬却不合时宜的古琴声,伴随着谭恒数落负心汉的忧伤情歌。
代群的表现得到了代武的认可,临走时他授予代群一项特权:一旦逮住共产党员,如确认无误,则可就地处决,无需上报。这无疑打足了代群的底气,他抑制不住新官上任的火气和自负,连走路的姿势也变得跟洋人似的昂首挺胸,眼睛长到了脑顶上,以至常常走错了道还茫然不知。
初上任时,代群声称自己不屑于继承和巧取,决心凭实干精神在兴安村的政治舞台上有所作为,以赢取民心。不过,这只是履新者例行的客套话,与平常打招呼说你好一样不具任何实际意义。兴安人见自家人做了保长,纷纷挺直了腰板,他们不再害怕保长,有积极者还直接给代群建言献策,可代群并不喜欢这种改变,虽然他嘴上说要全心全意为兴安人民服务,内心里却把兴安村当成了自己的领地,做梦都想要大家为他效劳。
代群把妻子晾在一边,日夜忙忙碌碌、俗尘满襟。他完全没有因难孚众望而忧心,接连出台了一系列激动人心却左支右绌的治村政策,还制定了许多令人称道的村规民约,尽管可行性是零,他却乐此不疲。他最关注的是每张公告的落款处必须用浓墨写上自己的大名,借此不断向民众宣示他是这块地盘的首领。日子久了,墙上的红纸公告被风吹雨打剥落后,那些内容羼杂且多有抵牾的新政策也就永远消失了,因为实在太多又都没存档备案,代群已记不清楚自己到底公示过什么。所以,后来他成了践踏政策和违法乱纪最典型的人竟毫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