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此,代群认同兄弟的看法,而且走得更远。一天晚上,他以慰问难民为由大摆筵席,把晒谷坪里的女人和村里的男人全都请到自己家里来共享佳肴美酒。李璐把孩子交给婆婆照看,像人来疯似的在厨房里忙得昏天黑地,一刻也停不下来。她把丈夫的热心和慷慨看成是地方领导关心民间疾苦的善举,殊不知这竟是丈夫为情人举行的生日聚会。那位令代群心满意足的寿星此刻正混在济济一堂的客人间享受情人给予的隐晦赞美,她与他眉目传情,甚至当着李璐的面用彼此熟知的暗号相互挑逗、勾结,在浓烈而无声的潜意识交流中体味着惊险的幸福。
代超俊朗的相貌,书通二酉、才高八斗的学名,还有他忠于丑妻的口碑在女人堆里引发了骚动。她们叽叽喳喳议论了好半天,决定每人拿出十二个铜板凑一块以资鼓励有魅力拉代超出轨的幸运者,她们轮番走到代超跟前搔首弄姿,极尽媚惑之能事,但都败兴而终。一位自信攻无不克的挑战者最后起身,她在酒桌间漫不经心地应酬,七弯八拐后悄悄来到代超身边落座。她紧紧贴着他,主动陪他喝酒行令,一口一声“谭郎”叫得声如风铃。半醉半醒间,代超以为对方在唤自己“檀郎”,便高深莫测地朝她笑笑,继续喝他的酒吃他的菜。女人怦然心动,感觉成功在望,她压根没料到他那动人的笑容里一半是礼貌、一半是同情,唯独没有一丁点爱意。为投其所好,她娓娓谈起了《登徒子好色赋》,一边咒骂宋玉一边替登徒子申冤,尔后她又提及曹植的《洛神赋》,为才子的不遇及其凄怆的爱情感叹唏嘘不已。代超抬眼认真看了一眼对方的脸蛋和胸部,这位文雅的先生立刻想起了古希腊神话中那个专门逗弄水手的女妖——骚人。他把她的故弄玄虚和附庸风雅看成了职业病症,不过他还是善意地认定她是缘于美丽的容颜受到战争的株连才沦为金钱的奴隶。可她辜负了代超的厚道,她在自以为是的误会里越走越远,盘算着在他陶醉时施以最后一击。只见她一手举杯,频频颔首向目力所及的客人行注目礼,另一只手却暗渡陈仓从桌沿下伸过去抚摸代超。她惊喜地瞟了他一眼,揶揄道:“还以为坐怀不乱呢,这都站起来了!”
代超正色回答:“不,这是愤怒!”
这时,那位醉意翩翩的女寿星暗示情人唱一首情歌来助兴,其他女客也跟着起哄。代群站起来示意大家安静,他眉飞色舞地说:“如果有一头猎物在我眼前跑过,无论它多么狡猾,窜得多快,我都能一枪中的,绝不浪费第二发子弹。但要说到唱歌嘛,那真是压迫鸭公喝水啊,我只跟金财外公学唱过为亡灵饯行的号歌。”
不成想女寿星毫不忌讳,在一片嬉笑声过后,老虎山脚下宁静的夜空中传来了嘹亮而匪夷所思的号歌声,混乱的生日派对竟演变成了荒唐的生人葬礼。
这群谭吉先生口中的“危险的玩偶”是黑夜与欢乐的象征。基于对千百年来被背叛、蹂躏和奴役的反抗,她们几乎适应性地进化成了男人的天敌。别看她们身体纤弱却天生比男人多出一窍,这当然不是造化的偏差,恰恰相反,它正是造物主为女人伏击男人而预设的一个巧夺天工的陷阱。因此,一个不可避免的灾难性后果产生了:男人们前仆后继地深陷其中,死而后已。虽然她们患有先天性爱情免疫缺失综合症,男人只需用一点点真情就足以使致命的天敌变成任人宰割的猎物和随意摆弄的玩偶。但是,除了代超,谁也不愿尝试这种简单有效的武器,他们无一例外都把金钱和胆力当法宝。
她们是如此贪婪,以至于兴安男人超越了体能的极限仍不能填满她们的欲壑。当他们搜光了家中最后一个铜板时,她们连红萝卜和玉米棒也要。这是兴安村最可耻的以物易物的交易。多年后,回想起这段日子里那描不尽的丑态和道不完的龌龊,李秀总忍不住还要咬牙切齿地骂她们把女人的脸丢光了,骂他们把家当败尽了。她之所以容留她们暂居在晒谷坪里完全是出于仁慈和怜悯,平时还接济她们一些简单的食物。哪曾想她们存心要把避难所变成末日的天堂,那些无休止的邪恶而暧昧的狂欢令代群着了迷。
李秀与她们中的一位有过一次正面交锋。生日宴上的那位隐形主角临阵脱逃,致使代群在一次未遂的树交中折断了命根子,差点要了他的命。这是李秀无法容忍的事故,她一改往日温和宽厚的形象,气冲冲地找到那女人,当众怒斥她:“你站着不动难道就会死吗?”无辜的肇事者自觉理亏,低着头小声地嗫嚅:“我怕痛!”李秀气不打一处来,如果说害怕任何别的东西她都能体谅,唯独这个是她认为干她们这行的最敢藐视的了。那时候,代群已经被代超一行人抬去关王庙一家政府临时开办的战地医疗所,尚不知后果如何。李秀狠狠地骂道:“你这个骚产疫鬼,没那个屁股就别吃那个辣椒呀,我儿子有个三长两短就拿你是问。”
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医生接诊后被代群的伤势弄迷糊了,他坚称如果伤者拒不说明详情那就没法介入治疗。原来,当天中午,代群心血来潮把情人带到了当面山上,那原本应该是当年谭世林与李子梅树交情景的重现,只可惜这位可怜的外来女终因缺乏兴安女人的胆量而无缘消受那古老的快乐。当代群光着身子朝她冲过去时,那饿马奔槽之势吓得她慌了手脚,就在最后的关键一刻,她本能地闪开了。代群直挺挺地撞在她身后的树干上,只听他惨叫一声,抱着树干耷拉在地。直到半个钟头后代超急急忙忙赶来收尸时他才勉强醒来。医生乐了,他边开处药方边不怀好意地哂笑道:“技术革新,冲锋打针啊!”一旁的代超看不过眼,板起脸来驳斥了大夫的无知,他说:“这可不是什么新技术,这是兴安村悠久的传统文化。”
还躺在病床上,代群就原谅了当场变卦的情人并忍痛思念着她。一周后,他趔趔趄趄回到家时,晒谷坪里空荡荡的,只见满地稀奇古怪的垃圾和好几顶被遗弃的破帐篷。代群事后打听到是父亲用上膛的火铳把自己的情人连同那群兴风作浪的女人赶上路往南冲村的方向走了。
李秀早就恨透了树交这种创伤性的播种方式,先前因慑于传统的压力难以置喙,如今抓住了由头,便当众撂下狠话:“下次我看谁还敢胡来乱搞,出了事莫想送医院,我要拿镰刀直接割掉那不听话的东西。”
李璐对丈夫的胡闹早有所闻,她看透了兴安男人的德性,全都一个样:有了爱情和粮食之后就会老想着蜂蜜,即便冒被蜇死的风险也甘愿担待。丈夫的丑行弄得她无地自容,没有一点转身避嫌的余地。于是,她当天就抱着孩子回了娘家,途经关王庙代群入住的医疗所门口也没进去看一眼。李仙宝在现实面前无能为力,却仍要承担起改善女儿命运的义务。他给出的建议是:把女婿家院子里的心形水池用泥土填埋后种上茶树,因为水池中色彩斑斓的锦鲤看花了主人的眼睛。
等了半个月,仍不见妻子回家,代群思前想后,估摸着成本最小的方案就是去丈人家给妻子赔礼道歉。他清楚自己的势力足以镇服关王庙境内任何人也包括岳父大人。因此,他上门后的道歉尽管言辞动听却软中带硬,并无多少诚意。李璐把眼泪和悲伤吞进肚里,她答应回家的唯一条件就是把院子里的鱼池变成茶园。
代群安排手下一干人等只用了一天时间就完成了老婆的心愿,还特意派人深入虎坦丛林挖来了六株与人等高的大叶茶树移栽在平整后的鱼池上。
就在谭菜对恋人的热烈思念已接近燃点几乎快要点燃怒火时,终于在一个无眠的午夜里听到了有人捣弄窗户的细微响动,不用出声也不必凑近去看,她心里明了那人是谁。李久贵锲而不舍的鲁莽进取,误打误撞击中了多情少女的软肋。谭菜澎湃的激情蕴藏于黑暗深处,正渐渐温暖身心,偷偷漫过了道德和常识,也湮灭了怒火。她感谢深沉的夜色掩盖了自己春情荡漾的容颜,使自己有勇气爬起身主动捅破了窗户纸还与恋人里应外合联手拆卸了窗棂。她没有半点哪怕是做作的推诿,就像久经炙烤的沙漠迎来了渴望中的甘霖,因干涸与寂寞而龟裂的缝隙片刻过后就注满了如饴的琼浆。原本不存在的一切全在温热的湿润中恣意地滋生开了,由身体最深处绽放出来的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幸福来不及退去,另一波陌生的快感又汹涌而至。当她觉到自己只有在没完没了的接受之中持续不断地奋力付出才能活下去时,终于丧失掉天赋的理性,情不自禁地发出了牙床剧烈疼痛时的呻吟声。
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反而打乱了李久贵的计划,他显得笨拙又慌乱。眼下这少女在床上的热肠与她在谭吉先生的书房中弹唱古曲时的高贵形象简直判若两人。虽然她的灵魂是看不见的,心是摸不透的,但她的身体是如此滚烫,她的呼吸是多么急促,她尖声尖气的呻吟又是那样的耸人听闻。李久贵窃想:千百年来,文人骚客对爱情的描写如果不是无知那就是骗人的,那些耗尽了笔墨的赘言絮语终抵不过一个词:飘飘欲仙。
代武认识到统一战线的重要意义并开始思考通过中介进行敌我转换的可行性。为统一指挥权以有效打击日军,他曾私下抛出最有利的条件试图收编代文的部队。但代文的答复是:宁愿回家种田也不会戴青天白日帽子。
抗战当头,谁也没心思为此扯皮,很快,另一个折中方案取代了代武的盘算,代文的部队被编入第八路抗日军,他仍然拥有独立的编制和清晰的领导权限。代文认为该硬的时候就得硬起来,这才配一个共产党员的称号,正是这刚正不阿的品质,使他在党内赢得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在一马平川的华北平原,代文部与日军周旋了三个月,因无险可据又缺少构筑战壕的时间和经验,他的部队曾被日军的机械化军团逼退到一个无名小镇,在那里展开残酷的肉搏。他拥有世袭猎人的矫健身手和精准枪法,却在纵横交错的小巷中四处碰壁。那些旁逸斜出又窄又长的死胡同令战士们感到绝望,几乎每一个拐角都隐藏着一个尽头。就在这次战斗中,代文左臂的肱骨被打断,简单包扎后他带领部下经过一天一夜的鏖战终于突出重围。队伍在一片高粱地里休息,半夜下起雨来,大家就唱歌驱寒:“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朦胧的夜色中,谭代辉冷得牙床打颤,边唱边看代文用没有受伤的右手划着横“8”字打节拍,他直想哭。
第四天,在距离前线不远的包扎所里,代文躺在随军医生自行设计的驮子手术台上(一个马背上的巨大药箱,放到地上打开后就变成了手术台)接受手术。因为缺少麻药,代文用曼陀罗花配当归、防己、草乌等一些乱七八糟的柴草自制了“麻沸散”,军医组勉强同意试用一次,但声明这种土药绝不能用在别人身上。那大夫沿伤口切开代文的上臂,从中夹出了六块碎骨。至手术结束,代文一声未吭,只是浸透衣衫的浑身汗水令那位久经沙场的老军医至终也没弄清楚到底是毅力还是土药起了作用,他给代文的手臂打好绑带固定在一小块夹板上时,告诉他:“你的骨头特别硬。”
代文揩去脸上的汗水,笑笑说:“中国人的骨头都这样。”
此刻,候在门外的警卫员和谭代辉却苦着脸没法笑得出来。一个他们都已知悉却没敢报告代文的噩耗是在他手术即将开始时接到的。谭代辉已升为代文的副官,他命令机要员压下那封携带了谭恒死讯的电报,一直挨到两个月后代文的伤口彻底愈合。
谭恒已是文工团的骨干人员。舞台上,她是尽善尽美的活跃分子,生活中却是不折不扣的抑郁者。她远离了祖父,送走了孩子,丈夫又背叛她,至此,她生命中仅有的三个男人都离她越来越远。就在她埋怨那该死的爱情引诱她走出了那个她原本以为自己有幸终老于其间的小山村时,一场从天而降的灾难终结了所有烦恼。日本飞机抛下的两枚炸弹落在文工团在前线临时搭建的戏台旁边,六名年轻的文艺工作者被炸得粉身碎骨。事后,同志们费了一天的工夫拾来肉屑残肢仍没能凑齐六具全尸。
如果泉下有知,谭恒看见谭代辉背地里哭得比谁都伤心时,一定会想起艰难的长征途中正是这位堂弟与战友用担架抬着她走了半个月,一路上像照顾自己的婆娘一样打点她的生活琐事。谭永秀在松潘大草地出生后,谭代辉把包裹好的孩子挂在旗杆上扛着,在一片片草甸上跳跃前行。
谭代辉仅有的一点非分之爱业已破灭,他的生活便由战争取代了一切。除了打日本鬼子,他不知道人生中是否还有什么别的事情值得去干了。每当战事来临,他总克制不住内心的躁动,兴奋地察看地图,分析情报,与代文没完没了地揣度、设计、商议。战斗队伍直插前线的阵势以及与死神较劲的严肃性令他血脉贲张的同时也泛起莫名的紧张。但只要挺进得越快越深入,他就越能抛却恐惧,全身心地投入拼杀。战幕一旦拉开,他的生命便会在硝烟和枪林弹雨中飞扬,或肉搏或包抄、或胶着对峙、或狂轰乱射,当战斗进入到生死两忘的高潮时刻,如梦如幻的快感会紧紧地攫住他的意识,诱使他进入一种玄妙的隐遁状态直到战争结束。而后,他会意犹未尽地把疲惫的身体放倒在战壕中,舒舒服服地挼一根烟点上,默默地盘点战果,回想那个人高奶大的女人。好几次打扫战场时,他真希望能在满目疮痍的死人堆里看到自己的尸首。“那样,”他心想,“就不用一辈子承受思念一个死人的煎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