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打从公社大院出来后晕晕乎乎地往回走,茂密的紫苜蓿花开到了几乎从不过车的马路中央,使得他心焦如焚。他故意放缓脚步挨到天黑才入村,偷偷溜进了李子梅家。那夜起,直到他葬身火海,没有人在白天再见过他。晚上,他在生产队仓库一间堆满箩筐的屋里给社员们登记工分时,总是习惯性地用左手撑住微微****的头,手掌刚好盖住“还是”二字,只让“叛徒”的那边脸示人。人们都知道他不是叛徒,谁会想到这个外表平静而内心悲痛万分的男人还是叛徒呢?无人见过他左脸上已经改变了的字迹,除了李子梅。耻辱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匍匐在地,再也直不起腰来,他重新加入了幽灵的队伍,只在黑夜深处出没。
那天,待红卫兵散去,代文把浑身发抖的朱即师傅从观音屁股下面拉出来,安慰他说:“老伙计,别害怕,有必要的话,我将调派八千兵马俑来保护你和你的菩萨。”
朱即师傅仍然忧心忡忡,担心造反派回头再来,建议代文另外开凿一间秘室用来保存那些古老的经卷。代文大失所望,他原以为在佛道两教的熏陶下修炼出来的冷静头脑足以应付任何混乱的局势。况且,坊间都传说这位游移于阴阳两界的辛勤使者早已在生命与魂魄的迎来送往中,在常年与鬼怪的对峙中获得了惊人的魔力和自信,他还记得谭恒在延安的窑洞里提起过她听说朱即师傅曾经用咒语使已掩埋多日的死人复活为奴,在黄洞仙当了三年差。无奈之下,朱即师傅只好实话实说:“菩萨的确神通广大,但只对迷信的人才具有不可言说的法力,而对那些目中无神的暴徒则无可奈何了。”
朱即师傅心痛地抚摩着断了头的赑屃,心中犯了愁。为了不让更多的人发愁,代文冥思苦想了许多天,仍无法可行,就在赑屃的断头处雕凿了微微张开的乌龟嘴。从此,原本驮着傲人的丰碑昂首远眺的神气赑屃变成了不堪重负的猥琐的缩头乌龟。后来的香客们进洞前只得把手伸进它嘴里让它咬一口才安心。
老将军挺身护法的声名不胫而走,造反派也不敢再来滋事,反倒引来了许多好奇的探幽者,那些各怀心事的香客纷纷打着朝拜菩萨的名义跟代文套近乎。到这个时候,朱即师傅逐渐认识到了这尊红色活佛的巨大魅力。
在禾机心中,老早就清楚这尊活佛的价值,自从他的各级上司得知了他的社会关系后,他便成了根正苗红,政治可靠的重点培养对象。每一波政治运动来袭,他都毫发无损,并在推波助澜的混乱中成为神奇的受益者。因此,当代文得知他升任县革委会主任时,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他只是担心:如此发展下去,这个投机取巧的家伙必将成为当代最耀眼的政坛明星。
去县城赴任前,禾机给自己放了三天假,一帮公社的干部陪同他回到兴安村,与其说是与乡亲们话别,不如说是为了显摆。到了晚上,他照例召集大队干部和社员代表座谈,虽然态度诚恳又语重心长,却比以往更加严肃,也更加正经。他的脸因长期紧绷而日趋僵硬,已生出了块块黑斑,乍看之下,好像文了些方块字。有些人开始恍惚,总觉得昏黄的灯光下是抬打在比划着打官腔、谈形势、讲政策。
禾机仍念念不忘家乡的建设,他虚怀若谷,真心想要听听乡亲们的建议。但广开言路的效果不尽如人意,因为大家对时局缺乏深刻认识,禾机遗憾地发现只有自己的想法才是唯一正确可行的。不过,正是在这次座谈会上,人们意外得知了抬打还是叛徒的真相。
凌晨三点钟,抬打最先发现生产队仓库燃起了无明大火,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冲进火海抢出了一大沓工分簿,他害怕留下一笔糊涂账没法向人民交待。等到他大声呼救时,整个生产队一年的收成已被熊熊烈焰团团罩住,连屋顶的瓦片也被熏得通红。抬打第二次冲进去后便没再出来,混乱中没人注意他的去向。
谭永兵慌忙闯入禾机的睡房但见已人去床空,有人说好像看见谭书记冲进了仓库,大家急了,这才抡起木桶来回奔跑着去巴足塘取水救火。其实,禾机此刻还在谭牛牯家因体力过度透支而昏睡难醒。虽然他不再像以前那般活泼有趣,在床上也是一派正气,说话拿腔作调,行动有板有眼,生硬而寡味,但那位黑美人已把习惯当成了爱情,仍视他为生死之交,夜夜虚位以待。她掐他咬他,终于弄醒了沉睡者并把他推向火海。
禾机匆忙起床后冲到仓库前扶住摇晃的木梯,指挥人们排着梯队往屋顶递水桶。就在那时,随着一声沉闷的毫无征兆的巨响,禾机被迎面坍塌下来的土砖墙活埋了。另外六位受伤的社员侥幸逃了出来。等大火完全扑灭后已是早上的八点钟,人们挖出了两具面目全非却大致相等的焦尸。善后工作组的同志到达现场后,无须仔细勘验尸体就马上得出了明确的结论:戴上海牌手表的那具焦尸是英勇的烈士谭禾机,另一位则是假积极分子谭抬打。虽然已无从辨识他俩的颜面,但那墨黑的字迹早已深深印刻在人们的心中,原本可以侥幸获得的平等做鬼的机会,最终被一小块从上海出厂后辗转而来的不锈钢给毁了。
李秀和李子梅结伴前来黄洞仙请朱即师傅下山去做法事,代文静静地听着她们的哭诉,只是在得知禾机被评为烈士,抬打被定性为假积极分子时才冷冷地说道:“死得其时,死得其时啊。”
女人们停止了哭泣,迷惑不解地看着他,旁听的朱即师傅插嘴问道:“何解?”
代文面无表情,冷静得仿佛在作战室分析战况:“兄弟中的一位生不如死,死了百了啊;另一位如果不早日成为烈士,凭他的禀赋和无耻,完全可能爬上足以祸国殃民的高位。这种人应该被逐出正史,只配存在于稗史和谣传之中。”
代文对生离死别早就习以为常了,他知道要不了多少时日,这些头痛的事情就都会在记忆中像轻烟薄雾似的淡去。因此,朱即师傅随两位女人下山前问他要不要一块去时,他说:“你去了能把人化成鬼送走,我去了只能起反作用!”
朱即师傅会意,不再多说。代文叫他领李秀和李子梅出了石窟,在赑屃旁等一会。他从功德箱里拿了四十元钱出来分给两个女人,说:“这是国家施舍给我的香火钱,跟菩萨无关。你们俩替我买些纸钱香烛烧给抬打吧,禾机就不用家属费心了,他死了也有国家粮吃。”
第二天上午,治丧小组的三名干部突然造访黄洞仙,看他们汗流浃背的样子,代文明白这些人不畏艰辛爬到菩萨跟前来绝不可能是为了信仰,必定另有所求。他们像老熟人似的跟代文寒暄,尊称他“老首长”,还把一大堆令人肉麻的褒义词硬加在他身上。代文受不了这种文绉绉又毫无诚意的恭维,虽然他不认识来者,但对方一开口,代文便觉得遇到了熟人。听得出来,他们全是禾机的嫡传弟子。
“说吧,找我何事?”代文直截了当地问了。于是,他们详细陈述了禾机为了公共财产奋不顾身冲进火海的英雄壮举,并恳请代文下山亲自为烈士主持追悼仪式并致悼辞。
见对方自始至终未提及抬打一个字,代文没有正面答复他们的请求,只是不解地问道:“据我所知,火灾中有两位罹难者,怎么只有一位烈士?”
三位来访者顿时面露难色,缄口不言。代文当即声明自己只愿向真正的烈士表达敬意,说完便站起身扛一把锄头到后山坡上的土烟地里薅草去了。
随后的几天里,黄洞仙一时人头攒动,充当说客的各级地方官员纷至沓来、项背相望。菩萨逐渐开了颜,代文的脸色却越来越阴沉。这些陌生的访客打乱了代文的生活节奏,他们对火灾造成的财物损失视而不见,却为烈火中诞生的英雄事迹沾沾自喜,缠着逼着代文与他们共享这份光荣。代文捺着性子一再拒绝接受他们表达的歉意和敬意,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们:“我现在只是一个百病缠身、什么也不是的老头子,冷落和遗忘而不是这般肆意搅扰和活生生的瞻仰才是对我莫大的尊敬。”
代文又说参不参加禾机的追悼会纯属自己的家事,无需外人操心。既然连水都泼不进了,一位县里派来的领导把一份早已拟好的诔文递给代文过目,觍着脸恳求他即便不愿亲临现场那签个名也行,到时候,他们会着人在禾机的追悼会上代为诵读。这位官员承受的巨大压力令代文动了恻隐之心,他认真地看完文稿,觉得特别眼熟,那是对一个伟大灵魂的顶礼膜拜,是英烈一词的最好诠释。但一种怀疑是禾机自个生前撰写的并已使用过多遍的偏激念头阻止他向原则妥协。他说:“好吧!”
这是数天来唯一一位有幸听到将军嘴里说出了一句还算通人情的话语的官员。他赶紧双手递上钢笔,代文摆摆手说:“不用了,我还是亲自去念吧。”
那官员激动得语无伦次,忙不迭地念叨:“谢谢,谢谢!”
代文并不理会,接着说道:“不过,我只愿意到谭抬打的追悼会上去念一遍。”
追悼会的前一天,朱即师傅暂停了喋喋不休的法事,回到黄洞仙。代文好生奇怪:那阴魂还没散,鬼也没送上山,这老伙计回来做什么呢?
朱即师傅欲言又止,在石窟中磨磨蹭蹭了老半天,最终还是露出了说客的面目。代文对这位唯一的同盟者的背叛感到震惊和愤怒,立即恶言相向,骂他不是宗教的使者,是势利的奴才。还说:“我上次没让红卫兵把你连菩萨一块儿砸碎真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禾机躺在祠堂大厅里享受政府给予的崇高赞誉以及社员们自发的礼拜和祭奠时,抬打却只能将就在屋后临时搭建的茅棚中默默垂泪,那种死了依然无法改变命运的绝望令他悲痛难瞑。禾机的追悼会由政府操办得肃穆、隆重,极尽哀荣,抬打只收到了李秀和李子梅烧给他的几沓微薄的纸钱。出殡前的那些夜晚,谭世林一个人静静地守着茅棚,坚持让孙子面前那盏微弱的长明灯一直亮着,以免他在往生途中迷路、碰壁、摔跟头。抬打没能与禾机葬一块,兄弟俩离得远远的。抬打埋葬在禾机墓右下方的柿子树下,那本是预留给他们孙子辈的墓区。禾机的墓前竖有一座大理石烈士丰碑,上面详细记录了他的壮举和光辉的一生。抬打的坟头只压着一块光滑如玉的石头,那是李子梅的枕边石,它曾被谭世林抛弃在巴足塘里,被塘水泡了几十年后又被抬打意外捞到手。这多情的石块在李子梅长年不懈地抚摸中已经玉化并通了人性,日日夜夜散发着墓主熟悉的狐臭味。
事后,朱即师傅就像念经似的把这些细节念给代文听,却没能在他脸上看到作为家人所应有的表情变化。过了一周,代文一次性掏空了功德箱,托石贩子从云南大理采购来一块与禾机墓碑的材质、大小相同的大理石料并亲手镌刻了“谭抬打不是叛徒”几个大字。安排朱即师傅带人给抬打去竖立墓碑时,他解释说:“亡魂也需要尊严才能安息啊。”
端午节过后没几天,谭琴穿着绿军装背着军用挎包回到家里,如释重负地告诉母亲:“学业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