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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殊途同归(7)

李璐像平常那样把饭菜轻轻放下后转身离去,但这回她走到厅屋的天井旁又倒转去唤醒了兴华。因为她想起了刚刚得到的口信,她父亲李仙宝在病床上拖了两年多之后,终于在等到政府出台新政,正式摘掉了他的地主帽子的当晚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她心想带孙子一块儿去奔丧是个让他走出书房的好机会。不管怎么说,一个成年男子出去趟趟新鲜空气,看看陌生女人,见识一下传统的丧葬礼仪总比自闭在破书堆里更令人放心些。就如同前几次她劝他去打猎、相亲或者唱山歌一样,他再次礼貌而生硬地拒绝了。

谭兴华从来没有这么自信过,这种信心并非自觉,全都来自那些受了骗却不自知的糊涂读者的由衷赞美。就连曾经清高无比的作协也不计前嫌,开始向他招手。他心想作协又不是道教协会,便心安理得地申请入了会,做了名正言顺的作家。虽然这头衔已经不值几个钱了,在场肆之间随处可见一堆一堆的,顺手一扫就能扫满一粪箕。可毕竟不至于多到人手一个,而且他还想倚重这正经的玩意儿为自己正名,众所周知,真正的作家是不会剽窃的。

虚荣的日子一晃就过了三年,由于苟日没再推出新作,倒也太平。靠《有才顺理成章》一版再版的版税,谭兴华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小康生活。他照样深居简出,长时间闷闷不乐,独处一隅,每隔三天给他的梦中情人写一封不会寄出的小情书。那姑娘高大肥胖,他已经快记不起她的清晰容颜却仍然要天天思念她。太多空余的时间让他可以静下心来胡思乱想,就跟庸人自扰似的,他一会仰望星空,怀想宇宙深处的世界,默默感受因为宇宙的无限大而产生的无限多的伤感和恐惧;一会又把时空位移到自己生命的尽头,反复体会那遥远却又不可逃遁的临终一刻的哀愁和绝望,奢望能窥探到鬼门关内的传说风景。他从不读自己写的书,因为只要他博览群书,就能见到自己书中的所有内容,这种自知之明已然说明他把自己的过去当成了现在的敌人。

一位本家堂弟出于礼貌而不是对文学的热爱向他索书,但未能如愿。谭吉先生的书房里没有一部苟日的作品,连样本都没留存,当然也没有王水的诗作和王京的言情小说。这种忤逆了虚荣心的坚定立场确有先见之明,因此避免了许多来自亲戚、朋友和熟人的唾弃。他也知道自己的那些来路暧昧且不太堂皇的东西要不了三五载工夫,残酷无情的时光老人就会像林则徐销烟那般把它们销毁殆尽,片羽无存。

“哪怕藏进银行的保险柜又有何用?”谭兴华忍不住自嘲,“有哪一部流芳百世的千古名著靠的是作者的自爱自藏呢?只有稿费倒可以长存,时间越久利息越多呢!”

谭兴华常年在自信和自卑两个极端不由自主地荡秋千,时而坚信自己绝不只是在篱笆和果树间跳跃的麻雀,而是奋翮高飞能上五千尺云天的凤凰;时而又沮丧地认定自己只是一条在巴足塘底打洞的小泥鳅,永远成不了洞庭湖里的大鲲。但人性中深藏的无穷欲望使这种可悲的摇摆得以维持久远。

出版社不断寄来的索稿信就像催命符一样令谭兴华局促不安,作为一个真正的作家,他实在无能动笔。但有人却用他加入作协后再也拿不出新作的事实反过来质疑他的作家身份和文才,痛批他尸位素餐。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他被逼得无所适从,像遭遇了勒索似的愁眉不展,在书房中转着圈踱步,后悔当年不该轻率地闯入这有识之地。他再次想起金蝉脱壳的著名诗人王水,他试想过逃避忏悔的各种方式,问自己:“还有比激流勇退更好的选择吗?”

一个阴雨绵绵的赶集日,谭兴华到关王庙的一家银行网点取出了自己的全部积蓄。他见拿到手的是一沓沓脏兮兮的旧钞,感觉潮湿粘手,还泛着刺鼻的霉菌味,便擤了擤鼻子,要求柜台内的工作人员把钱换成干净些的新钞。对方拉开钱柜,耐心地翻看了一会,回过头来礼貌而遗憾地告知他:“对不起,这里面的更脏。”

谭兴华这才安心离开。就在那银行的门口,他意外遇见了一位退休在家的高中老师。善良的老先生见学生比在校时更瘦更苍白了,知道那徒有虚名的日子并不好过。于是只唤他兴华,假装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作家苟日,以免把话题扯向尴尬的文学领域。

谭兴华对老师的善意心领神会,在他与老师东拉西扯的一大堆无关痛痒的废话中,只有一个意想不到的讯息使得他浑身一激灵,当他得知自己的梦中情人正在深圳打工时,仿佛在黑暗的迷途中豁然见到了醒目的指路明灯。不知绕过了多少条弯路,打下了多少个埋伏,最终通过这些毫无必要的掩饰,他如愿以偿从老师嘴中套取到了那女人的电话号码和暂住地址。

也就在第二天,著名作家苟日与著名诗人王水的下场相同,突然从世界上消失了,人们从此再也没见过他和他的作品。只有一些或明或暗的传闻偶尔在某个怀旧的文学沙龙里被人提起。

谭兴华临行前跟任何人都没打招呼,他给三位行尸走肉般的老太婆留下一笔生活费时,只说了一个含糊不清的离家理由。照他的估算,那笔钱足以保障她们仨撑到他衣锦还乡时不至于饿死。此后很多年,他都杳无音信。乡亲们提起他就跟提起谭琴差不多,只能在谣传中猜测他们的现状和下场。

代文虽然弄不明白生命的复杂理论,却能清楚地感知到自身的机体功能正在急遽衰退,精力也明显地枯竭了。他腿脚不灵活,口舌不利索,长征时的豪情和闯劲不知掉哪去了。年轻时贪恋的睡眠也不再是休养生息的享受,已演化成一种应付黑夜的枯燥仪式。他在老早以前某个失眠的夜晚就已开始有意识地认真体验走向死亡过程中的微妙感受。在他想来,死亡实在没什么好怕的,充其量就是没有梦魇搅扰的永久睡眠。搭帮老年痴呆症的眷顾,代文有幸过上了没有过去和未来的简单生活。他眼下最大的担忧是怕自己活不过母亲,因此,每次见到吴芙,他总是急切地打听母亲的身体状况,得知她仍然安康无恙时便苦笑着自嘲说:“这老寿星存心要置我于不孝啊。”

如果不是亲耳听到,吴芙想必会认为如此大逆不道的荒唐话肯定是出自巧舌妇的嘴巴。见四下无人,她压低了声音说:“看来,为了自己安心,你是巴不得她早点死了算啦。”

这种阴谋味甚浓的玩笑给代文漫长而僵化的暮年生活注入了些许人伦乐趣。只见他狡黠地笑一笑,似乎要继续这个悄悄话题,说:“她的棺材都扛不过她,我能奈何她吗?更何况有些事只能想,不能说,当然更别说做啦。”

朱即师傅觉察到代文享受的清醒时空似乎比以前增多了,猜测这与自己暗中下手的治疗是分不开的。半年前,趁代文糊涂时,朱即师傅给他的烟袋装满了干萝卜丝,又在虎坦茶里掺入晾干的松针和柏树叶。当代文抱怨那烟丝好像变成了茶叶,那茶叶却变成了烟丝以至烟味焦了茶汤涩了时,朱即师傅坚定地回答说什么都没变,本来就那味。既然如此,代文也只好认了。一个午后,朱即师傅把沏好的茶水端到洞口的柏树下,代文只抿了一小口就感觉不对劲,又皱起了眉头。朱即师傅一拍脑门,原来他忘了给新买的虎坦茶掺加松针和柏树叶。于是,赶紧把茶壶端进石屋作了补救,代文尝过沏换的茶汤后频频颔首,总算找回了自以为是的错觉。喝完茶,他咂咂嘴,习惯性地掏出自己的烟袋,却没有拿烟纸卷烟,好奇地把玩了一会,突然问朱即师傅:“这是什么东西?”

朱即师傅顺手接过烟袋看了看,灵机一动说:“哦,是萝卜丝呢,我明明记得塞进了厨房的碗柜,怎么揣到你兜里来了?”

对这种怪事应有的质疑还在大脑里生成之前就被两个老人间长久而稳固的信任给消融了。朱即师傅刚把烟袋拿去卧室藏好,代文就开始翻找自己的衣袋,他觉得有件事情很想做却没做,但老想不起来是什么事。他费力地思想,可记忆却存心躲着他,不给他一点面子。他依稀记得兜里还有些自己最依赖的东西,便试着找遍了全身上下,连裤裆都摸索过了却什么也没见着。他沮丧地坐下来,为自己一无所有的命运黯然神伤。朱即师傅一想到这或许是让老友彻底戒除烟瘾的良机,便狠狠心,没把烟袋还给他。这时,吴书怀主任在他的办公室里大声喊道:“请谭代武将军接电话。”

大家都知道,这是老将军的家人打来的。因为他早就交代过他拒接所有外人的电话。

“喂——”虽未闻其声,代文却能猜到话筒的另一端十有八九是吴芙,她若是三两天没来黄洞仙就会打个电话跟代文说上几句没什么内容但让人感觉亲切的家常话。

“喂——”

这次是个例外,话筒中竟传来了代文自己的回声,他恍惚间又回到了虎坦的仙人洞,愣了愣,他忐忑地问道:“你是——”

“你是——”还是回声。

“我是谭代武。”代文说话有些哆嗦,但尽力把话说得响亮,通畅些。

“我是谭代武。”

代文听得出对方说话跟自己一样艰难,只是他还不知道代武罹患咽喉癌的真相。他真有些迷糊了,以为电话线路出了故障,就用手拍了拍话筒,又重复说了一遍:“我是谭代武!”

“不,文哥,我才是代武啊!”代武哽咽着说出了这句自己憋了半个世纪的心里话。他庆幸自己活着等到了政府开放回乡探亲的政策,匆忙间,几乎是素身启程,他沿着燕子北归的路线,辗转南洋,由香港入境,此时已到达广州。

代文放下话筒,从床头的一个破麻袋里翻出一扎满是灰尘的信札,找到了一位在广州任职的老部下。他拿起电话,最后一次行使了将军的权力,命令这位地方官代自己接待从台湾归来的兄弟,并负责护送到家。他低估了自己的威力,就像他当年叱咤风云时所发出的每一道不可违抗的命令一样,这也是一道具有巨大杀伤力的死亡命令。

几乎与此同时,乡政府的官员打电话来通知说他们将派车于次日上午十点钟到黄洞仙接老将军回家与兄弟团聚。届时,他们将在兴安村口的代文功德牌坊下举行盛大的欢迎仪式。还好,代文没有拒绝,因为他已经记不起功德牌坊是什么东西了。这种大面积的彻底遗忘治愈了他的头痛痼疾,使他变得和蔼可亲,不再那么生硬古怪,与黄洞仙的工作人员也逐渐地相处融洽了。傍晚时分,代文反复洗了三次澡,从前那么不讲究的人,突然间似乎有了洁癖。当他再次提一桶热水慢慢走向浴室时,朱即师傅忍不住提醒说:“这是第四遍了。”

代文“哦”了一声,这才终止那忘我的反复洗刷。原来他连刚刚做过的事情也记不住了,总觉得自己身上不够干净。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代文凭借其听到代武声音那一刻涌现的一股足以穿透时空的激情,试图在支离破碎的记忆中收复一些失地。他谢绝了黄洞仙管委会为他举办欢送会,独自一人躺在床上与忘性拉扯。他的毅力在许多个瞬间令病魔汗颜,于是他想起了一些谭代武的往事,这种成果还得益于一种错觉,即他把谭代武和自己当成一个人了,那些事情其实也是他自己干过或经历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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