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传说、久远的经验加上合理的臆想,使李秀的心中始终有一个明亮的世界,那里洒满了菩萨的光辉。她相信死亡并不是把一切化为乌有的终结,而是另一种陌生生活的开始。她不想面对没有穷尽的生死轮回,因为她担心在另一个世界里又要面对无以数计的劫难。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常常这样安慰自己。不过,她偶尔也会为生命转换中必将丢失的记忆、亲情和友谊而心痛。她牵挂远足未归的谭菜会找不着回家的路而永远滞留他乡,也担心巴足塘因年久不浚将淤积成为孩子们追逐玩乐的草地。
就在吴芙行将放弃重见天日的希望时,一轮笑嘻嘻的红太阳从自源岩顶冒出了头。它以摧枯拉朽之势眨眼间清除了兴安村上空黑鸦鸦的阴霾,稚嫩的阳光洞开了各家各户的大门,把被雨水长期囚禁在室内的人们从无所事事的苦闷中解放了出来。
吴芙摒弃了反复妆扮的恶习,只简简单单收拾一下就去了黄洞仙。这一次,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名虔诚的香客,她在菩萨跟前烧香礼拜,感谢菩萨保佑丈夫回了家归了祖。菩萨还是那些菩萨,她却感觉石洞内空落落的又阴又凉瘆得慌。她已无欲无求,匆匆下山时,她心里明白,自己再也不会来了。
“我还要向菩萨祈求什么呢?”她努力地叩问自己,答案再明白不过了:没有。
过了两天,一场突发的倾盆大雨之后,有人远远地瞅见巴足塘脚下的田埂上横亘着一具披头散发的女尸。人们大呼小叫地聚拢过去,只见那女人俯身朝下,上半身栽进水田里,双腿则抻在小溪中被水流摇晃着,好像还在不停地挣扎。一位中年鳏夫从田埂上晃晃悠悠走过去,把死者翻转了过来,围观的人群惊呼:“吴芙!”
大家唏嘘不已,那凄惨的场景无疑是比会意更形象,比象形更可意会的指事了。人们只需瞄一眼就能像耒阳牯算命那样洞悉这女人一生的命运:一半浸在爱河里,一半泡在苦水中。
失聪加失明让李秀有幸规避了她人生中的又一次巨大打击。李璐默默接过吴芙的班,她伺候婆婆跟吴芙同样周到细致,以至于李秀完全没察觉到身边已换了人。通过细致的观察和巧妙的测试,李璐证实婆婆的眼睛的确瞎了,这才放下心来。
李秀分不清昼夜,因故人常入梦,她时不时数着一连串谁也不认识的名字像蚊子似的嗡嗡地哭诉。李璐猜测这僵尸般的婆婆或许早已过世,她好像正在另一个世界里活着,常常与亡灵聊天。谭斌回家后见到奶奶时也有同感。
吴芙下葬后的次日傍晚,一位乞丐模样的老男人突然出现在晒谷坪里。他身形高大,头发又脏又乱,像代文长征时的发型。他黝黑消瘦的脸上满是大大小小的胡椒眼,看起来阴森恐怖。人们注意到这位老乞丐并没有挨家挨户乞求施舍,而是熟门熟路地径直走进了兴安村除祠堂外唯一没有改建的那栋老宅。李璐警觉地跟在他身后,她进屋后见那男人俯身抓住李秀干枯的双手,流着泪不停地唤着:“奶奶,我是谭斌,奶奶,我是谭斌。”
他的确是谭斌,尽管李秀的面孔已经枯朽得看不清轮廓,就像传说中外婆的外婆的样子,但谭斌还是能一眼认出来。李秀把他当成了众多因敬仰孪生将军而来探望英雄母亲的热心人士之一。她早已熟悉这种应酬式的接待,但见她频频点头,嘴里轻轻说着:“哦,哦,谢谢!谢谢!”
几十年来,谭斌围绕着世界打了多少个转,操过多少种语言啊。他能模仿山谷的回声与天地对话,还曾经用马赛马拉当地的撒瓦西利语与野生动物热切交谈,并从南迁的大雁嘴里获悉了许多家乡的消息。可他的口音没有受到一丁点污染,只可惜李秀已无法听见他那一口跟谭世林同样地道的兴安方言。谭斌以为最亲的亲人已经彻底遗忘了自己,这个家似乎成了无数个陌生的驿站之一。他回头时见到了李璐,他认出了她,高兴地叫她婶婶,但李璐却迟疑着不敢答应。因为她清楚地记得谭斌半个世纪以前就火化了,况且面前的这个男人除了脸上的麻子她也实在想不起来还有哪一点与谭斌相像。
第二天,村里传言四起,人们怀疑新来的流浪汉是觊觎谭家财产的不法之徒。全国有一半人都相信孪生将军合共留下了一笔巨额遗产而且就藏在李秀名下。这种猜测并非空穴来风,很多人甚至包括一些远道而来的外乡人都亲眼见过李秀手头那笔数额高达三亿多元的现金。这不是什么秘密,那是解放前李秀从抬打与禾机手上缴获的不法赃款,这些早已废弃的金圆券即使作为历史文物收藏也价值甚微,但李秀还是忍不住要常常向过往的路人打听是否有废品收购商内战时期在兴安村做过莫名其妙的折本生意。但人们显而易见弄错了方向的讹传差一点歪打正着泄露了一个真正的财富秘密,谭家的确拥有一笔大得惊人的财富,它的价值抵得上关王庙所有人家的财产总和。只不过那是谭吉先生留下的遗产,就藏在他那间毫不起眼又杂乱无章的书房里,长久以来这些宝藏因人们缺乏识货的慧眼和变现的灵感而得以安然无恙地遗存至今。
谨慎的李璐把谭斌带到老虎山上谭斌的骨灰墓前,“如果你是谭斌,”她指了指那荒草如盖的封土堆,小心翼翼地问,“那他是谁?”
“他是我。”谭斌苦笑着说完,感觉连自己都没法相信这话,于是改口说道,“我就是他。”
不过,谭斌深信还有一个人足以证明自己的说法不假。于是,转身下山,当即去了黄洞仙。
朱即师傅已老态龙钟,气若游丝。自从代文走后,他整个人一下子垮了,当他发觉自己的精神支柱不是信仰而是友谊时一切都晚了。他强打起精神耐心地听谭斌说完,虽然心如明镜,他却不愿意修改历史。他倚老卖老假装自己老糊涂了,跟谭斌说东道西,谈佛论道就是不肯回忆过去。不过,破衣烂衫遮挡不住谭斌身上那种道中人特有的清远、安逸和深邃的风度。朱即师傅很高兴见到老友的后人,他像亲人似的真诚地挽留谭斌,把他带到代文住过的那间石室,还找出代文留下的衣服给他换洗。经过长达数日的清谈,朱即师傅确信当年死里逃生的小瘟神已被多舛的命运锻炼成了超群绝伦的智者。他的学识来历不明,既无师承也无门第,一切犹如天赋。就连他的横空出现也像是一种耐人寻味的文化现象。好几日,谭斌因回家无望而萎靡不振。朱即师傅逐渐默认了他的身份,意味深长地安慰他说:“你待在黄洞仙比回家更好些,这里香火旺盛,将绵延千秋万代。”
朱即师傅跟吴书怀主任介绍说谭斌是自己的嫡传弟子,半个世纪前就已经受了箓,可以放手让他遣神役鬼。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朱即师傅暗地里手把手地教授谭斌他所知道的一切,什么念经啦、打卦啦、化神仙水啦,还有佛家秘笈、道家符咒以及各种宗教仪轨,连歪门邪道也要他全心熟习,以便充当无可奈何时的最后法宝。他还挤出时间为谭斌详细讲述了几十年来兴安村的所有变故,以填补他离家出走后关于家族记忆的空白。谭斌从来就没打算把自己施舍给任何宗教,纯粹是出于对人类文明的热爱和求索才虚心接受朱即师傅的教导。但朱即师傅却认定他是住持黄洞仙的不二人选,老斋公的决心坚定不移,以至于他在授徒完毕的当天晚上,不容谭斌推脱,便悄然地自行化灭了。
那时,不仅黄洞仙的工作人员,整个老虎山周边地区的人们都在盛传黄洞仙那位形象怪异的麻子是一位极有来头的高僧大德。从此,所有人的目光锁定了谭斌的行踪,大家都乐意倾听他的声音,跟随他的脚步,终于迫使他无所遁形,乖乖接过了朱即师傅的衣钵。当年朱即师傅冒着一生清誉被毁的风险放他一条生路后,他用现有生命一半的时间来逃离家乡和瘟神。他混在难民队伍里沿着滇缅公路一路南下,不自觉地从相反方向走完了代超周游世界时未曾履行的剩余路线,还依靠不可思议的运气和奇遇,获得了无尽的食物和知识。多少年来,从不知道前程在哪,谭斌却永远信心满怀地走在路上,即便婆罗洲的一位巫师用咒语和土方治愈了他的麻风病时,也没动摇他继续前行的决心。他天马行空,随心所欲地满世界游荡,只要有人有文化的地方他便忍不住要去一探究竟。当他心中的仇恨、勇气和好奇心禁不住经年累月的雨水冲刷、海风撕扯、烈日炙烤,渐渐消融后,他掉转头,把生命中的另一半时间耗在了回家途中。
现在,虽然走到了家门口,却永远投不进亲人的怀抱。他不得不在菩萨跟前安顿下来。
谭斌用朱即师傅传授的丧葬礼仪主持了朱即师傅的葬礼,他丑陋怪诞的嘴脸很轻易就放大了知识的魅力,他忧郁而深沉的神情使传统的仪式更趋神秘。吴书怀主任惊喜地发现新来的道人比朱即师傅更能胜任朱即师傅的工作,于是,他不遗余力地利用各种谣言、巧合与传说,神不知鬼不觉地给谭斌罩上了眼花缭乱的迷人光环。从那之后,谭斌的学养变得更加深厚,他的背景也越发扑朔迷离、不着边际。
面对越来越多慕名前来的迷茫信众,谭斌的确表现出了超凡脱俗的智慧。他那答疑解惑的能力令人叹服,常常只需三言两语就能把最明智的对象带入错综复杂的理论迷宫并使其难以自拔,再也摸不清头绪,从此,除了反复前来烧香磕头就无可救药了。谭斌并没意识到知识的落差和理论的歧义产生了可悲的严重后果,眼看回头客急遽增多,吴书怀主任笑逐颜开,再次感受到了传统文化的魔力和价值。
李秀常常不吃不喝一睡就是好几天,李璐拿不准婆婆是否咽了气,总要把她弄醒才放心。这可惹恼了倔强而自尊的老太婆。
“还让不让人安生呢?你伺候得烦了,就干脆把我放进棺材吧。我巴不得这一天早点到呢。”她骂骂咧咧的好半天才收口,李璐并不在意婆婆的激烈反应,这至少表明她还活着。而且,李璐还能勉强听得出婆婆责骂的竟然是吴芙,她不想让往生者冤枉挨骂,也尝试过各种努力想要表明自己的身份但始终没能纠正婆婆的错误,婆婆只认吴芙。
早在许多年前,时间就已经暴露其残酷无情的本来面目。它按部就班、井然有序地剥离了李秀的兄弟姐妹、妯娌、乡邻及儿女们,随后又收缴了她的声音和光明,任由她跌落在寂静的黑暗世界里彳亍独行。
端午节的先天下午,放学回家的孩子们因为没有玩具又想起了老宅中的那位老不死的老婆婆。他们嘻笑着冲进屋,手忙脚乱地把李秀抬走了。这是李秀再也熟悉不过的已经玩了多年的捉迷藏,她乐意参与并十分享受这游戏是因为她感觉自己成了一位有用的老人,并暂时摆脱了被人忽视和遗忘的命运。当孩子们把她藏好之后,她便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地坚守着游戏规则。这一次无疑是她做得最成功的一次,她在牛牯家杂物间里的豆腐桶中度过了一整夜,没有任何人发现她的踪迹。李秀高兴坏了,她忍不住暗暗窃笑,直到她微弱的脉搏在睡梦中停止了搏动,油尽灯枯的老人仍在为最后的胜利而欢喜,她相信孩子们永远也找不着自己了。
第二天吃晌午饭前,李璐像吴芙那样不得不继续孩子们没收尾的游戏,她挨家挨户翻箱倒柜地找寻,直到下午四点才有了结果。李璐见婆婆在豆腐桶里安然酣睡,那满脸如沟的皱褶看起来像永恒的笑容。她轻手轻脚把婆婆抱回家让她睡在她睡了一辈子的那张老床上,生怕一不小心弄醒了她又要让吴芙平白挨骂。她把为婆婆煲好的鸡汤重新倒入保温瓶里候着,然后就去忙别的事情去了。之所以要等到三天后,李璐才发觉婆婆的异样是因为她和所有的兴安人抱有同样的信念:李秀是不会死的。
与其说李秀是因为衰老,还不如说是被极端的孤独窒息而亡。她蜷缩在明显过大的棺材里,像一具刚刚出土的未成年木乃伊。她的双眼好久之前就悄然闭上了,她的嘴巴微微张开,空荡荡的口腔里没有一颗牙齿,只见布满白苔的舌头直插喉咙深处,仿佛咽下了许多非说不可的遗言。看得出,她的孤魂已迫不及待地离开了相随一生的这具历尽无数劫难的瘦小躯壳。
冷冷清清的追悼会上,谭斌无心主持葬礼,躲在灵堂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默默啜泣。尽管世上已经很少有人还认识棺材中的这位老女人,人们提起她时的确得停下手中的活计,费力地倒回到久远的历史中去搜寻一番才能勉强记起她的名字,但对于谭斌而言,她是最亲的亲人。谭斌坚信自己是吃奶奶的奶长大的。
李璐哭丧着脸,拖着年事已高的身子跑前跑后,忙着打点各种事宜。她难改驯顺的性格,对谭斌言听计从,始终保持恭敬和谦卑的态度。葬礼结束后,谭斌亲自执绋把奶奶送上老虎山,安葬在谭世林的身旁。就在他准备返回黄洞仙时,李璐一路小跑赶到马路边上拦住了他,她按照以前打发朱即师傅的老规矩把数额合适的日工钱塞给他,谭斌死活不肯收下。于是,李璐正正经经地发话了。
“你还是收下吧,”她声音低沉,语气冰冷,边抬手抹眼泪边继续说道,“莫让别人看笑话,还以为我们谭家真的穷到连丧葬费也凑不齐的地步了。”
事实上,先后操办两个女人的葬礼已经花光了谭兴华离家时留下的那笔生活费用。但李璐并不慌张,对她说来,贫穷纵有千般不是,至少能让人心安理得。不过,这种固有的观念差一点被接踵而至的债主们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