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光绪丁酉年冬天，谭嗣同害了一场大病。他回到浏阳家乡去养病，在县城住了一段时间。
这时期，他的心情是很郁闷的。
长沙城内，叶德辉等旧势力的代表十分猖獗。黄遵宪、梁启超等都已被迫离湘，好友云散。《湘报》因宣传了君民共主的思想，在被砸之后，又受到了湖广总督张之洞的指责。叶德辉、苏舆等人还刊印了一本《翼教丛编》、摘引黄、梁、谭、唐等人的言论，横加批驳，认为是“无父无君”“大逆无道”、罪该万死。总之，近一年内刚刚培养起来的一点点生动活泼的社会风气和新的思潮，很快又被那些封建卫道士们，被那些劣绅和文霸们摧残下去了。所有这些，冥想起来，都令他心情抑郁，并产生出一种孤愤的情感。
他在浏阳养病，身边除了他的夫人李润娘和谭福、罗英、忆红等人，以及常来探望他的老师欧阳中鹄和他的挚友唐才常以外，他几乎什么人也不接见，每天只是吃药、看书、卧床休息。身体稍好时，他就校阅他的著作《仁学》和《秋雨年华之馆丛脞书》。
春天到来后，他的病好多了。为了使他尽快地康复，罗英在征得夫人的同意后，把他接到了水罗村，让他在乡下安心静养一段时期。
罗英的家就住在静静的浏阳河边。三间茅屋，虽然简陋，却也收拾得十分洁净。
谭嗣同来后，罗英的祖父罗六爹就自动地搬出了上房，迁到他孙女儿莲香的房中去了。谭嗣同就和罗英一起，住在比较敞亮的上房里。上房后面，紧靠着一道山岩，推开窗户就可以看到山岩上丛生的翠竹、杂树和各种藤蔓野草，听到各种山禽的鸣啭。山岩上还有一个泉眼，从那里沁出一股清澈的银线般的泉水，通过一条竹枧，流进间壁厨房内的水缸之中，日日夜夜发出清脆的丁冬的响声。
茅屋前面，数十步远处，就是陡峭的幽阒的浏阳河岸。岸边长着一排枝叶茂密、树干欹斜的古柳。柳荫下有道用青石板铺砌的弯弯曲曲的台阶、一直通向下面的河边。那是一个极幽静、极美丽的所在。站在那里，可以看到浏河上游两岸的群山，下游宽阔处来往的风帆和对岸白色的沙滩、寂寞的渡口、高高的河岸，岸上的村落，田野以及更远处淡紫色的远山的群峰。
谭嗣同病好一些后，经常扶着杖儿，漫步来到这里，久久地坐在那丛柳荫下、芳草地上，仰望天上的白云飞鸟，俯看对岸的田园村落，默默地领略这大自然的壮丽和静美。
今年，这一带的年成是比较好的。但是，自从遭到前年那场大旱之后，至今这里的元气还没有恢复过来。浏阳河两岸也仍然到处呈现出一片萧条的景象。村子里的人，有的在灾荒中饿死了；有的全家出外逃荒，流落到外地去了；近年来，长沙、浏阳、醴陵一带工矿勃兴，又募走了不少的丁壮。所以村墟中仍显得人烟稀少，十室九空，随处都可以看到荒芜的田园。
村民的生活，也仍然是很艰苦的。
罗英家中，自从罗英跟随谭嗣同以来，就一直受到谭嗣同的资助，买进了一点山田，修盖了这所茅屋，生活总算有了个着落，在这一带村落中，也算得是小康之家了。但是，他们家人也仍要早夜力作，才能勉强维持温饱。
罗六爹已是六十余岁的老人了，仍然每天耕耘犁耙，从不休歇。罗英的妹妹莲香，才十三四岁，也是每天黎明即起，煮饭、洗衣、种菜、养猪，忙个不停。罗英这次回家来，也是很勤奋的。他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起床，挑水、砍柴、挖山、整地、种菜、积肥等等，丢了锄头又是扁担，天天总是累得汗爬水流，直到太阳落土才回家。他们一家人人强马壮，如此辛勤，可是年年辛苦到头，仍只落得个勉强糊口。其他人家的艰难，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一带农村，虽以作田为主，却很少能吃到大米，白薯就是他们常年的主粮。除了逢年过节或老辈生日、婚丧嫁娶之外，肉是很难见到的。鸡和蛋又都要积攒起来，送到集镇上去兑盐、买布、添制衣衫，生活都十分清苦。
这一次下来时，李夫人为了让谭嗣同早日恢复健康，曾一再叮嘱罗英，救人要紧，不要听谭嗣同劝阻，一定要把饮食办好。她还经常派谭福从城里送来许多食物和银两。罗英也极力想了许多的办法。他每天都要从附近集镇上买回几斤鲜肉，又在自家园里赶种了各种新鲜蔬菜。鸡蛋是每天有的，隔一二天还要杀一只肥嫩母鸡。罗英又是个戏水捉鱼的能手，常常到浏阳河中去，捕捉一些鱼鳖虾蟹回来佐餐，所以伙食办得特好。那谭嗣同又坚持要和他们全家一样吃，他们一家人才算过上了几天从未过过的好日子。
然而，尽管如此，在和平的岁月里，山乡人虽然生活清苦也还是有着自己的乐趣与欢欣的。
谭嗣同来到这山村时，年节还没有过完。山里人又特别好客，每逢年节，即使是最贫寒的人家也总要办一点儿年货，酿一点儿米酒，用红薯和糯米、高粱等做一点儿农家自制的点心和糕饼，炒一点儿芝麻、豆子、山栗和花生，有的还要腌一点腊鸡、腊肉、腊香肠，以便款待亲友，宴饮乡里。特别是这一次像谭嗣同这样显赫的人物，来到山乡长住，乡亲们的热情和敬意就更加不用说了。从谭嗣同刚刚来村的第二天起，水罗村中的各家父老，就争着抢着前来敦请，有的还派了他们的儿孙，前来搀扶拖拽，硬拉着他去吃过好几次茶酒。山村纯朴的老人们，大家坐在一起，一面互相筛茶敬酒，一面信口讲一些山村典故、人情风土、神怪鬼狐之事，倒也别有一种风味，使他体验到了在北京、上海通都闹市之中所领略不到的恬淡的情趣，差一点引起了他洁身引退、终老是乡之感。
他在水罗村住了几天，正赶上了元宵佳节。那天夜晚，这个荒寒寂寞的山村，也好像突然变了个样子似的，不知是从什么地方一下子涌出了许多欢乐的人群。天刚断黑，玩灯的队伍就从后山山道上似盘山火龙般地冉冉过来了。一会儿，欢乐的人群就涌进了水罗村。走在最前面的是龙旗伞盖，接着就是龙灯、狮子、采莲船、渔翁戏蚌、罗汉戏柳、踩高跷、打秋千等各种杂耍。两边又有千百盏灯笼火把，照耀如同白昼；十几套锣鼓响器，搅得惊天动地，好不热闹！
原来湖湘农村本有正月玩灯的习惯。这一次，听说谭嗣同要到水罗村来养病，吓得那乡绅首富刘举人等前三日就躲进城里去了。乡民们暂时摆脱了这尊压在众人头上的凶神，心情都感到特别痛快。加上谭嗣同在浏阳县民中本来名声就好。前年大灾之年，他又回乡来办赈，到岳阳去阻粜，救活了不少饥民。这些事情传开后，乡民们更是对他怀有一种尊敬和感激的心情。所以，这一次，谭嗣同来乡养病，乡民们就想借玩灯送年的机会，特别办得热闹一些，来向谭嗣同表示他们的敬意。
罗英是懂得乡亲们的心意的。他为了驱散近年来谭嗣同心头的郁闷，让他高兴高兴，特在门口挂了两盏大红灯笼，点了几支松明火把，并且摆了茶水烟叶准备招待玩灯的农友，又为谭嗣同准备好了零星赏钱，还买了一篮子鞭炮，准备等队伍到时，鸣炮助兴。
谭嗣同病后体弱，披着羔裘，戴着风帽，同罗六爹一道并排坐在茅檐下的两把大围椅里，一面谈天，一面观灯赏景。
玩灯队伍过来后，少不得有些头人出面，向谭嗣同问候。罗英都向他们敬了茶烟，然后就开始玩灯。首先是龙灯、舞狮、采莲船等，一套接一套，倒也热闹有趣。谭嗣同都让罗英一一发给赏钱，挂了红绫，众人也都道谢而去。接着过来的是渔翁戏蚌。也许是由于那个扮演蚌精的后生，人材特别俊秀，演得又好，所以这一场的观众竟是特别的众多。但见那围观之人，里三层，外三层，男女老少，你推我涌，挤得水泄不通。人人都眉欢眼笑，一面看一面齐声喝采。谭嗣同看了，也十分欢喜。忽然，他发现那个扮蚌精的青年总是拿眼睛朝这边张望。开始，他还不知道是什么原故。后来，他回头一看，发现身后小窗中，也有一双灼亮的眼睛——莲香的眼睛，正在朝那青年凝视时，他心里才明白了几分。只是眼前人群闹哄，锣鼓喧天，谭嗣同也没有仔细去理会，便继续看灯去了。
这一晚，各种杂耍，直闹到半夜以后，才逐渐散去。玩灯的队伍过完后，罗英就陪送他们到邻村去了。罗六爹到底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支撑不住，灯还没有看完，就回房歇息去了。茅屋内外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谭嗣同为群众的欢乐情绪所感染，躺到床上后，很久还不能入睡。他抬眼一望，发现隔壁房内还有灯光，便披衣起来，踱到那边房门口去看看，原来是罗英的妹妹莲香，还坐在灯下做针线。莲香听到足音，回过头来，见是谭嗣同，便嫣然一笑，羞红了脸。
谭嗣同道：“莲香，夜深了，你还不歇息？年轻人莫累坏了身子。”
莲香摇摇头，笑道：“不累。七爷病还未好，快去歇着吧，夜风吹着，会受凉的。”
谭嗣同只得又回到床上躺下。过了三更，罗英才回来了，身后还带来了一个客人。罗英进屋后，点亮了油灯，谭嗣同才看清楚，原来来的客人就是那扮演蚌精的孩子，看上去不过只有十七八岁的光景。这青年此时已经洗去了油彩脂粉，恢复了男装，果然是俊秀得很，和罗英站在一起，竟是一对璧人，难分上下，只不过这孩子比罗英稍黑一些，也更腼腆一些罢了。
原来这青年名叫四黑，乃是罗六爹的孙婿、罗英的妹夫、莲香的尚未过门的夫婿。他家住在后山，今晚到这边来玩灯，也就顺便来看看岳家，要在这里住一晚，明天才能回去。
罗家房少，罗英只好到那边房里去同爷爷搭铺，让他妹夫同谭嗣同一道睡在上房。
夜深了。茅屋内很快就传出了罗六爹和罗英爷孙二人的鼾声。可是莲香面前那盏灯，却很久犹未熄灭。谭嗣同身边的这个漂亮的小伙子，也辗转反侧，很久还不能入睡。谭嗣同疲倦了，当他朦朦胧胧地进入梦境的时候，眼前仍然可以感觉到隔壁房中那跳动的灯影。
第二天，谭嗣同很迟才醒来。等他起床时，四黑已经吃过早饭，就要动身回家去了。谭嗣同披着皮裘，取了青盐，走到屋后茅檐下去漱口。他看见那年轻的女婿，在告辞之前，正在后面菜园中，认真地帮他的岳家修整篱笆。他一边修理，一边不停地抬起头来，向那边房里张望。一会儿，那边房间的后角门就呀地一声轻轻打开了。莲香穿着一身新换的整洁的衣衫，从房间里飞快地跑了出来，提着个篮儿，装着到菜园边去晾衣裳。等衣裳都晾完后，莲香才抬起头来，向四面望了望，见四处无人，也没有发现谭嗣同，便向四黑招了招手儿。早就在等着这一刻的四黑，一见莲香招手，便急忙跑了过来，笨手笨脚地站在莲香面前，竟不知如何开口为好。莲香看着四黑，正要开口，屋内突然传来了老爷爷呼唤的声音。莲香听了，急忙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儿，塞在四黑手里，然后就扭转身去，甩动着那条又粗又黑、油光闪亮、扎着红绒头绳的大辫子，惊鸿似地飞快地向室内跑去。
四黑呆呆地站在篱笆旁边，打开包儿细看，原来小包中裹的是一个红缎儿做的、绣着鸳鸯戏水五彩花样的小荷包儿。看到这情景，谭嗣同才完全明白了。他知道，这个可爱的小荷包儿，就正是昨夜那边房内一夜灯光未熄的劳绩，它那针针线线，该缝进了一个山村少女的多么真挚的情意呵！
谭嗣同漱了口，梳洗完毕后，穿好衣裳，来到前厅时，罗六爹祖孙二人已经在给他家的娇客送行了。他们给四黑全身上下的衣袋中都塞满了鸡蛋、花生和栗枣，又送给他鼓鼓囊囊的两口袋糯米点心，并把他一直送到村口。
只有莲香却躲在房中，一直没有露面。
谭嗣同知道，这是家乡的风俗，还未出嫁的闺女，是不准同自己的未婚夫婿接触的。
不过，过了一会儿，当谭嗣同回到上房，坐在窗前闲眺时，却看见莲香提了个小竹篮儿，正站在后面山岩之上，扶着一株盛开的油茶花树，向着那青年走去的方向，深情地凝望。他不禁会心地微笑了。即使是最寒冷的风雪，也冻不僵百花的种子，即使是最严谨的封建礼教也锁不住青年男女心中真诚的爱情的力量呵！
山村中的这些生活琐事，看上去都是那么细小，然而，它们却在谭嗣同的心灵上，永远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并使他品尝到了普通人们劳动生活的醇美。他想到，如果没有灾荒，没有刘举人那样巧取豪夺的土豪劣绅，压在这些纯朴的山民的头上；没有兵匪的骚扰和抢掠，也没有东西洋的入侵和年年赔款给这些山野之民带来的沉重负担，这山村的生活又将是何等的美好呢？
山村的生活是宜人的。谭嗣同在水罗村虽然只住了个多月时间，他的病不但完全好了，而且身子也更壮实了。在他下乡之前，本来就已经接到了皇上的圣谕，催他立即进京去参予新政。一来因为他身体的确有病，不能成行；再者他也还想再作点调查和准备工作，不愿贸然就道，所以一直推病未曾奉诏。现在，皇上又来了电谕催促。督抚大员也都派人拿着亲笔函件前来敦请。他计算了一下，去广东的唐才常也应该回来了。因此，他决定马上离开这里，回城去看看情况，再决定是否进京去赴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