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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有次,忆红将谭嗣同的诗文、信札都藏了起来,不给夫人看,劝她注意歇息,保重身子,她竟急得流下了眼泪,哭着对忆红道:“你的好心我知道。可是,我不能再耽误了啊!嗣同死得太早、太惨、也太可惜了。他的一生抱负,满腹才情,还未能得到施展,就遇害了。壮志未酬身先死,这正是人间最令人痛心的事情。这些诗文信札,都是他的心血凝成,决不能让它们白白地付诸东流。如今,他的挚友们都在难中,卓如先生亡命国外,异国飘零;佛尘又远在上海,生死未卜;而且这些遗墨大部分又都在我手中。今天,也只有我一个人能够清理订正它们了。我知道,自己的身子已经不行了,不可能久在人世。如果我不能抓紧在去世之前,把这些遗墨清理好,付托给可靠之人,使它们有朝一日得见天日,付梓刊印,流传后世,为嗣同保存一点心血,为人间长留一股正气,我死后又有何面目去见嗣同呢?你们不要再劝阻我了。此事不成,我就是死了,也是难以瞑目的!”

忆红见她如此坚决,知道拗她不过,也只好由她去清理。第二天早晨,忆红起床一看,只见夫人脸色赤红,头发散乱,满头大汗,颤巍巍地斜靠在枕上,喘息不已,急忙前去招护。她和莲香服侍夫人洗脸、吃药,忙乱了半天,夫人才逐渐昏昏沉沉地睡去。

这天午后,秋瑾又带了几名丫鬟养娘,坐了轿子,从长沙赶到浏阳,看望夫人来了。她听忆红说:李夫人昨夜又是通宵未睡,病情又加重了,正昏睡未醒,便嘱咐忆红等,不要喊醒夫人,让她多睡一会儿。

秋瑾在忆红、莲香陪同下,轻轻走到李夫人床边,撩起帐门一看,只见李夫人双目紧闭,气息奄奄,面色苍白,形容憔悴,比上次见面时又消瘦多了,不禁心头一酸,落下两行泪来。

秋瑾放下帐帏,同忆红等退出到外层来吃茶,大家心情都很沉重。

这时,忽听得院门外传来一阵喧哗之声。接着老家人谭福就急匆匆地跑进来通报道:“秋夫人刚到,也不知是哪个快嘴,就告到官里去了。张文案带了两名衙役前来盘查,硬要闯进院来,叫四黑挡住了,正在那里争辩。忆红,我看还是拿些银两把他们打发走算了,免得又惹出别的事来。”

忆红听了,柳眉倒竖,气愤地说道:“这些家伙,也太可恶了!想过去谭家有势时,也是这些人,哪天不来巴结奉承?记得就是这个什么张文案,在夫人、七爷和谭府大小家丁面前,那副嘴脸,简直就像一头只会摇尾巴的叭儿狗!可如今谭家出了事,他们的脸也就一下子变了,竟变得这么狠毒了,今日来勒索,明日来敲诈,小人得志,狠如狼虎,真像一群趴在人家伤口上吸血的恶狼!拿什么银钱打发他?他们这种人的贪心,岂是几两银子填得满的?这些日子,咱们的银钱也打发得不少了。你越是打发他们,他们的胃口越大,越是贪得无厌。我算把这些家伙的心肝肚肺全看透了。依我看,咱们干脆给他们来个硬的,不理他,看他们又能够耍出什么手段来!”

谭福苦笑道:“姑娘说的何尝不是。老汉活了这一辈子,哪样人没有见过?这些衙门里的差役也就是最难惹难缠了。他们就像那阎王殿上的牛头马面、判官恶鬼一般,比虎狼还凶,比毒蛇还毒,老百姓谁不痛恨?只是谭家如今出了大事,比不得从前了。居人矮檐下,怎能不低头?何况夫人又有重病,万一惹恼了这些小人,闹将起来,惊坏了夫人,岂不更加误了大事?还是拿点银钱,早点打发他们走为好。”

忆红、谭福两人正在议论,院门外的喧哗声闹得更厉害了。秋瑾锁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霍地站起身来,对忆红道:“来:我们出去看看,这些东西,狗仗人势,也太无赖了!”说着,带了忆红和两名养娘,便向院门口走去。谭福见秋瑾气色不好,恐怕出事,又去叫了那几名轿夫和跟班赶到大门口来保护,只留下莲香一人在内室照看夫人。

秋瑾带领众人,来到院门一看,只见四黑正堵在门口,同一个獐头鼠目的县吏辩理。那人气势汹汹,又喝又骂,大声恐吓,正在指挥两名差役动手拖人,要把四黑拖开。只因四黑力大,他们左拖右拉,费尽了力气,还是拖他不动,拿他没有办法。

秋瑾缓步来到院门,在大门内站定,首先严肃地问四黑道:“什么事情喧闹?”

四黑气得还未回话,那张文案就仰起獐子脑袋,斜了秋瑾一眼,大大咧咧地接嘴道:“谭家是朝廷要犯,奉旨严加管束。今日听说有远人前来探望,因此奉太尊之命,前来盘问。这小子竟敢堵住院门,不让入内,真是胆大包天,目无法纪。”

四黑也不示弱,忿然反驳道:“你们一来,我就讲得明白,夫人病重,昏睡未醒,今日不能接待,请你们原谅。你们动不动就是什么奉旨管束,今天也来管束,明天也来管束;难道说人病得要死了,也不肯放过,还要来折磨不成!”

张文案听了,气急败坏,连声吆喝道:“你是哪里来的村野无知贱民,不懂王法,竟敢包袒朝廷罪孥,顶撞官府!”回头又对两个衙役道,“还不给我拿了,送到衙门里去掌嘴!”

听了张文案的话,那两名衙役,揎拳勒袖,又要上前来捉人,却被秋瑾喝住了。秋瑾站在门内,敛容正色,对那文案道:“这位公爷请不要发气。今日来探望的就是我,你有什么要盘问的,就请盘问吧!李夫人病势垂危,请你们不要进去骚扰。”

那张文案原是一个势利小人,平日鱼肉乡里,作威作福惯了,不知秋瑾身份,以为是谭家的一般亲友,无非是一些已经倒了霉的维新党人罢了,没有什么可怕的。所以他也并不把秋瑾放在眼里,便冷笑一声道:“谭家乃是朝廷要犯,奉旨编管,一般人非经地方官府批准,都不许私自来往。既然如此,我等还是要进院去查抄查抄,方能复命。”

秋瑾道:“你开口朝廷要犯,闭口朝廷要犯,你可知道,谭嗣同先生也是皇上亲自电召进京去的。今日先生为国死难,天下报章交相赞誉,罪与无罪,举世自有公论,这里且不去管它。就算谭嗣同一人有罪,也应是一人有罪一人当,朝廷也并无追责妻孥的旨意呵!朝廷对谭敬帅中丞大人的态度就是很宽厚的。何况李夫人一生清白,静守闺阁,又有何辜?一个重病垂危的遗孀,孤苦伶仃,还劳你们来管束什么?万一逼出了人命,恐怕你们也担当不起!”

张文案听了,心中老大的不快,大摇大摆就想往院里闯,一边口里说着:“少讲废话。”一边还毫不在乎地伸出手来,想把秋瑾拨开。谁知他的手刚要接触秋瑾的衣袖,就听得“啪”的一声巨响——秋瑾杏眼圆睁,柳眉倒竖,满面绯红,挥起右手,狠狠地在那张文案的左边脸颊上打了两记耳光;直打得那家伙头晕目眩,眼冒金花,差点站不稳脚跟,捂着脸连声“哎哟”不止,一边大叫道:“反了!反了!罪孥竟敢打起公差来了,你们还不动手!”

旁边两个衙役听了,本想上前,但看看秋瑾身后的四黑和几名轿夫跟班都是身强力壮的汉子,怒目而视,又不敢动手。

张文案还在叫喊,却被忆红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喝道:“你这猪狗一样的家伙,还胡乱叫喊些什么?竖起你的狗耳朵听着!山不转路转,河不转水流。你不要只看到眼前谭家遭了大难,就来欺侮人!谭家并未死绝,将来总还有水落石出、翻身之日的。你们这些狗奴才也不要太做绝了,有朝一日小心你们的狗命就是!你不是说要来盘查吗?也不用你费神,听我告诉你!这位少奶奶就是新任吏部主事、湘潭王府王廷钧大人的夫人!你们不服,就上京去告他家的御状去吧!”

张文案听说秋瑾是京官吏部主事王府的夫人,顿时吓得脸色也变了,被打了耳光也忘记痛了,连忙躬身赔罪道:“小人不知,冒犯了夫人,请夫人见谅!”

秋瑾见他那副模样,内心十分鄙视,皱了皱眉头,回头对身边两个养娘道:“这位公差也辛苦了,快去取点银钱出来给他们买盏酒吃。”两个养娘撇了撇嘴儿,走进去取出几串银钱,没好气地丢给那文案和差役。那文案假意推辞了一番,才尴尬地收下了。秋瑾又告诫他道:“请你回衙去,多多拜上太尊大人,凡事总要合乎情理二字,可不能太势利了!李夫人是我好友,如今重病在床,劝你们不要再来骚扰。现放着谭府中丞大人还在外面任上哩!纵然是朝廷罪孥,逼出了人命,我想你们也是担待不起的!”

张文案听了,连连躬身点头道:“不敢不敢,请夫人放心!既然李夫人病重在床,我们今后就不再来打扰了。”说完,带了两名差役,狼狈而去。

这里,秋瑾、忆红等又好气又好笑,关了院门,回到上房,把刚才的情形,讲给莲香听。莲香听了,也很气愤,皱着眉头道:“这些狗官,为什么也和我们乡下的刘举人一样,都是这么欺弱怕强,想着方儿害人呢?”

忆红冷笑道:“你还没有看到他们刚才那副嘴脸咧。开头和他们讲理,他们偏不听,那么神气。可后来让秋姐打了他一耳光,摆出了王府的官衔,他们反倒乖乖儿地变老实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秋瑾也皱着眉头叹息道:“还是谭七先生说得对,我们中国吃亏就在于君权太重、官权太重,而民权尽失,百姓毫无权利可言。这正是病根所在。现在西方各国,日新月异,美、法诸国都在实行民权政治。许多国家都在实施宪政。官由民选,司法独立,保障言论出版自由,民智大开,竞相富强。惟独我国,刚刚走上维新之路,出现了一线希望,现在竟又夭折了。国运如此,怎不令人痛心疾首!”

众人正在慨叹,房内忽然传来了夫人呻吟之声。秋瑾等急忙入内看视。李夫人醒来后,见了秋瑾,万分欣喜。可是她身体无力,动弹不得,只是抓住秋瑾的手,不住地淌眼泪。秋瑾坐在床边,心情也很悲痛,但因怕增添李夫人的痛苦,只好忍住眼泪,强作欢笑,劝李夫人“不要悲伤,好好注意身体要紧。”

李夫人拉着秋瑾的手,哭了很久,才收了眼泪,要忆红把已经清理好的谭嗣同的全部遗墨拿出来,交给秋瑾,请她带到长沙去好好保藏,将来刊印传世,作为对死者的一点纪念。秋瑾见了,也很珍视,满口答应,一定妥为保藏,设法刊印,决不辜负七先生和夫人的期望。李夫人听了,内心十分感谢,苍白的瘦脸上也浮现出了一缕笑容。

这天夜晚,秋瑾和忆红睡在外间。三更之后,秋瑾忽然梦见李夫人冉冉来到床前,垂泪说道:“瑾妹,我去了!一切都拜托你了。你禀性刚烈过人,不合流俗,与嗣同恰似异姓兄妹。但这样是要吃亏的,我真为你担心。今后还望你遇事多多小心才好,不要遭了恶人的毒手!”秋瑾刚想答话,李夫人便杳然而逝,惊得她猛然醒来,出了一身冷汗,听那街头更鼓,正打三更三点。

那边床上的忆红,也同时做了一梦,梦见李夫人颤巍巍地走到她的床前,嘱咐道:“忆红!此地不可久留,你快到上海去寻找罗英去吧!只要勤劳正直,今后总有安身之处。”忆红急想坐起来搀扶夫人,夫人却面带愁容,飘然而去。她顿时吓醒,也出了一身冷汗。听那更鼓时,也正敲着三更三点。秋瑾、忆红二人同时坐起,望那窗外,但见一轮秋月,正上中天,清光袭人,秋声四起;一阵西风吹过,满园翠竹都簌簌地颤动起来,发出一片凄冷悲切的声响,搅得人汗毛都根根倒竖起来。

秋瑾、忆红急忙起床,又叫醒了莲香,一同到内室来看夫人,其见内室中罗帐低垂,一灯如豆,李夫人平静地仰卧在卧榻之上,已经去世多时了。忆红、莲香都失声痛哭起来。秋瑾虽是侠女,但想起平日的姊妹之情和李夫人一生的遭遇,也不禁悲从中来,泪下如雨!

93

明天就要启程进京了,船票也已经定好,秋瑾正在忆红协助下,最后一次检点行装。

王廷钧进来了,他看了看满屋的箱笼、网篮和各种行装,赔笑道:“这几天太辛苦你了。这些东西,让底下人去收拾算了,要你劳神做什么?叶吏部来了,人家是前辈,如今又是湖南全省红得发紫的大名流,亲自来给我们送行,这面子也就不小了。他是很称赞你的,总夸你是才女。我看,你还是歇息歇息,梳洗梳洗,出去见他一见,陪他谈谈话才好。”

秋瑾皱着眉头道:“要陪,你去陪好了。你知道,我这个人是最讨厌官场应酬的,不要让我冲撞了你的贵客,反倒不好。”

王廷钧搭讪着笑道:“你又来了犟脾气了。人家也是文坛巨擘、艺苑魁首,并非一般官人;何况又有同乡之谊,又是吏部的老前辈,也非一般官场应酬可比。我们家今后还有许多事是要仰仗他的。人家来了,好心要见见,你不出去陪陪,怎么好?”说着,他随手拿起一个泥金封面的抄本一看,只见那蓝绫泥金封面上竟端端正正写着“谭嗣同遗墨”几个娟秀的字迹,不禁大惊失色,叫道:“哎呀,你怎么还留着这个东西,还不快拿去烧了!”

秋瑾一时疏忽,让王廷钧发现了自己的秘密,霎时间急红了脸。她一面夺过抄本,递给忆红,示意她赶快拿去藏好;一面正色道:“你叫喊什么?一个诗文抄本,又不是什么地雷火药,有什么值得你大惊小怪的?”

王廷钧急得跺脚道:“我的个好少奶奶耶!这岂是一般的诗文抄本!收藏这样的诗文,就是大逆不道,是要杀头灭族的事儿呵!”

秋瑾怒道:“你要怕,你怕连累,你就去告发好了!我偏要藏着,这是我的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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