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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柳、红焰晓行夜宿，一路向南行来，沿路都是兵火后的遗迹和一群群憔悴的难民。
这一天，他们在连镇投宿。刚吃过晚饭，客栈掌柜的老丈便找到他们房中来嘱咐说：“二位客官恐怕是新从北边过来的吧，不明白咱们此地的情形。过了此地，就要进入山东境界了。山东的抚台大人袁慰帅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义和拳的死对头。这两年山东那边到处搜杀义和拳，杀的人何止千数，我看你这位小娘子还是换一换装扮才好，否则，再往南去，恐怕性命都会有危险了。”
红焰冷笑一声道：“哼！义和拳扶清灭洋，奉旨团练，朝廷都有明谕的，他袁世凯有什么理由随便杀人？”
那老者摇摇头，叹了口气道：“小娘子哪里知道，如今是咫尺之地两重天，北边行的一套，南边行的又是一套哩。就拿我们这个小小连镇来说吧，此街属东光县，就信奉义和拳，县衙内都设有神坛；可南街属吴桥县，情形就大不相同了，见义和团就杀，因此到了吴桥以南，义和拳就绝迹了。鼎鼎有名的义和团红灯照首领朱红灯就是叫袁世凯捉住杀了的。所以小娘子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红焰听了，忿忿地说：“袁世凯这样胡行，诛戮良民，难道就没有人奈何他吗？”
老丈把旱烟杆在桌子脚上磕了几磕，笑道：“听南边来人讲，山东各州，现有一个民谣：‘杀了袁鳖蛋，咱们好吃饭’；还有人在他的衙门口画上一个大乌龟，戴着红顶花翎，跟在洋人臀后爬行，旁边还写上袁世凯三个大字。把这位袁抚台吓坏了，在他卧房四面都安上了铁丝网，还通了电，可见还是有人反对他哩。不过，这家伙手头硬，有一万八千名新练陆军，掌握了这把枪杆子，朝廷也好，百姓也好，也就拿他没有办法了。”
红焰、严柳听了，又好气，又好笑，恨恨不已。他俩谢了老者的好意，那老者才拄着旱烟杆，一阵咳嗽，出房去了。
第二天，红焰换了民家装束，把毛瑟枪与当地的拳团兑了一支短枪，藏在衣内，两人便辞别店家，动身上路。到了南街，果然与北边情况大不相同。他们也不计较，尽管催马赶路，向南方趱行。路过桑园镇时，听到镇上居民纷纷传说：“昨夜天上真个现了红灯，一定是活神仙降凡，洋鬼子不得不灭了！”快进德州城时，又见沿路村民都在砍电线、挖电杆。州牧派来弹压的胥吏，戴着红缨帽，手里拿着令牌，在人群中往来劝阻，连声呼喊：“不要砍哪！不要砍哪！”而那些愤怒的村民哪里制止得住，都不理不睬，继续砍伐不止。
红焰看了这些情况，暗暗点头不已。她想，这些事儿虽说不一定都对，可是也看出了百姓的心意，不怕他袁世凯的屠刀多么厉害，还是有人反抗，也终究抹不掉义和拳的影响。
这一天，他们来到了齐河县。齐河县就在黄河岸边。严柳勒马立在黄河岸边眺望，见这“黄河之水天上来”的著名巨浸，到了此地竟变得只有几十丈宽了，而且河中滩石裸露，满目黄沙，滩多水浅，浊水无波，全然失去了它在上游时那种汹涌澎湃、奔腾呼啸、一泻千里的浩荡气概。
严柳原是个极爱用脑筋的人，见了这情景不免又沉思起来了。红焰勒马站在他的身旁，也在向黄河上下游眺望。她见黄河上下，天高地阔，万里无云；两岸白沙绿树，一望无际。这时东边一轮红日正喷薄而出，那晓日的光辉，把两岸原野上漾漾的朝雾和黄河下游的水波与沙滩都映得通红闪亮，煞是一派壮丽景象。她感到心旷神怡，十分兴奋，回头看到严柳正在发呆，便扬起手来，在他的背上拍了一下，笑道：“你又着了什么魔？”
严柳被她拍了一掌，才从沉思中惊醒过来，说道：“你看这黄河，淤成这个样子，怎能不把一条好端端的河流，变成了一条害河，千百年来，害了多少黎民百姓？历代朝廷和那些达官贵人们，修宫廷园林王府官邸，要多少银子花多多银子，可是，这条黄河却没有人管！上游不种树，下游不疏河，年年黄泛，造成多少流民，国家又怎么能太平啊！”
他俩正在说话，只见河中渡船上下来了一群人，其中有一匹青骡，骡背上坐着一个白发老者，银髯飘飘，身姿却十分矫健，在人群中格外显眼。那老者催着青骡，涉浅水，过沙滩，骡铃丁当，飞快而来，很快就到了面前。
严柳、红焰老远就认出了那老者正是大刀王五，便双双迎上前去，与王五相见。
三人寒暄已毕，互相问讯了一番，才知道了王五这次的行踪。原来这次义和拳事起后，《国闻报》被拳民砸了，主笔严复因是出过洋的人，被认为是最大的二毛子，生命都受到了威胁，幸亏王五暗中保护，才得以逃出天津，到上海去避难。王五到南方后，又办了几件事情，听说八国联军已经进了大沽口，北京危在旦夕，才决定赶回北京去看看。
谈起义和拳的事情，王五也很惋惜说：“可惜的是，你们那位朱红灯和本明和尚死早了。如今混入了一些无赖，把几十万拳勇都带坏了。杀人太滥，那些法术也讲得太玄乎了，又没有像七爷那样的有学问有眼光的人物出来引路。结果弄成了这样，真可惜、真可惜啊！张六儿就是这样一气，便离开了义和拳，重新跑回辽东去了。”
红焰又问起南方自立国会和哥老会的情况。王五也摇摇头道：“听说唐佛尘先生正在创建自立军准备起事，老汉没有到汉口那边去，不太知道详情。不过，老汉知道，南边的那些哥老会也是很杂的，地痞流氓土豪劣绅，什么样的人都有。唐先生如果想靠那样的人图大事，那恐怕也是很难得成功的。还是要有真人才、真英雄才行，而这样的人才又实在难找。咱老汉一生闯荡江湖，八方奔走，像谭七爷那样的人就见得不多。你们说，咱们这中国的事情怎么办得好啊！”
红焰、严柳见王五风尘奔走，比前年又苍老多了。他这人又是萍踪不定，很难得相逢的，二人舍不得与他匆匆分手，便勒转马头，陪他到齐河县城里去，吃点酒食，谈叙谈叙。
他们进了城，找了个僻静酒家，要了两壶酒，一盘焖牛肉，又烙了几斤饼，一边吃酒，一边谈话。
三人正谈得痛快，忽然听见间壁房内有人争吵。他们从壁窗上望过去，看得清楚：里间客桌上有一男一女，都很年轻俊秀，年纪不过二十上下，正在吃饼。两个三十来岁的无赖正和他们纠缠。那个蜡黄脸、鼓眼暴牙的汉子头戴瓜皮帽，身穿一套白布裤褂，腰里系着一条蓝绸汗巾，还有意垂露在衫褂外面。这汉子一把抓住那青年小伙的衣领，气势汹汹地喝道：“你跟我走！”另外那人，是个独眼龙，口里镶颗大金牙，站在旁边，一边为蜡黄脸助威，一边露出大金牙，用他那一只眼睛，盯着小姑娘邪笑。
那青年也不示弱，站起身来，抓住蜡黄脸的手，反问道：“你平白无故为什么抓人？”
蜡黄脸叫道：“你是义和团，是拐带妇女的义和团匪，快跟我到保甲局去伏罪！”
青年冷笑道：“你胡说！我脸上有字？你怎么就知道我是义和团？”
蜡黄脸：“没字，可你头上、手上都有红巾印，逃得过咱老子的火眼金睛？”说着，拖了青年就走，那独眼龙也上去帮忙，因用力过猛，嘶地一声，竟把那青年小伙子胸前的衣襟撕烂了。
那青年怒气填膺，挥起右手，朝蜡黄脸的下巴颏上不轻不重地击了一拳，打得那蜡黄脸顿时松了手，捧着下巴，哎唷哎唷嚎叫起来。独眼龙扑上去厮打，也被青年小伙三拳两脚打了个狗吃屎。蜡黄脸捧着下巴，一面叫喊着：“好！你小子等着，咱老子去叫人来，一定要你的狗命！”一面向外跑。
大刀王五和林红焰都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热肠人，早已起身，堵在间壁房间门口，挡住了去路。蜡黄脸抬头一看，见一个白髯老汉，身背一把大刀，铁塔似的矗立在他面前。他不知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好汉，心里纳闷，先自怯了几分。
王五问道：“人家吃饭，干你什么事，平白无故抓人家做啥？”
蜡黄脸说：“他是义和团！”
红焰插嘴道：“就算他是义和团，也是奉旨团练，人家又没有做什么坏事，凭什么抓他？”
蜡黄脸道；“好哇！你是什么人，敢说这等该杀脑袋的话。为奸匪辩护，走，你也同我到衙门辩理去！”
红焰冷笑一声道：“你先莫凶。我问你，杀贪官，打洋鬼子，就是匪么？如今紫禁城内都是拳勇，朝廷都不抓人。你怎敢随便抓人？”
蜡黄脸道：“杀人放火，还不是匪？我们不管紫禁城如何。咱们山东袁慰帅有令，就是要见拳就抓，见拳就斩。你有种，就跟咱走，到县太爷那里去讲理。”
王五伸手轻轻将他一拦，蜡黄脸就打了个趔趄，险些站立不住。王五道：“你这人也真浑！这小伙杀人啦？放火啦？你抓他做甚？就算他是义和团，人家如今洗手不干了，也不应该再抓人家嘛！”说着，掉头对那两个青年男女道：“你们快走，让我来对付这两个孬种。”
那青年女子早已看得明白，认出了大刀王五，走过来纳头便拜。原来她就是当年被王五救过性命的张玉凤；那青年小伙就是她的弟弟张玉龙。祖父病故后，他姐弟二人生活无着，确曾参加过义和拳，但后来队伍被打散，就逃下来了，准备到济南去投亲，找点事做，不想却遇到了这两个保甲局的无赖，在此纠缠不休。
王五、红焰说：“你们年纪轻，又举目无亲，斗不过他们这些地头蛇，还是赶快动身走吧。我们在这里稳住他们，不让他们喊人来追赶你等就是了。”
玉凤姐弟见情势急迫，也不敢久留，只得含泪叩别了王五和严柳、红焰夫妇，匆匆上马，投奔济南去了。
王五将那两名无赖拦在店房中。那二人见王五手执大刀，威风凛凛，知道是江湖异人，吓得大气儿也不敢再出一声。店主人是认得王五的，更加不敢出来劝阻。足足相持了一个多时辰，估计玉凤姐弟已经去远了，王五才狠狠教训了那两个无赖一顿，放他们出店。
那蜡黄脸和独眼龙自认晦气，撞见了丧门神，打躬作揖，灰溜溜地逃走了。王五和严柳、红焰又谈了一会儿话，才依依告别，跨上青骡，如飞而逝，转眼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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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焰、严柳别了王五，继续南行。他们知道袁世凯在济南，想起他出卖谭嗣同、扼杀维新运动和杀害朱红灯的罪行，心中气恨，都不愿进济南城去，却绕过济南，在张夏镇宿了一夜，又继续往南走。
这一天，他们渡过了泗水。泗水之滨有座孔子祠，史传为孔子讲学处。还有孔林，桧柏森森；又有石人石马，气象倒也庄严。他们下了马，在柏林中逗留了一会儿。这些天来，他们每日都在滚滚风尘中奔走，突然碰到这样一个幽静清凉所在，望着那遮天蔽日、蓊蓊郁郁的古柏林，心中倒也感到特别舒畅。
孔子祠中有汉唐以来的无数碑刻，他们也来不及细看，走到祠庙背后，却看到一棵古老柏桧树上，贴着一张字条，写的是一首歌谣：
我皇即日复大柄，义和团民是忠臣。
只因四十余年中，中国洋人到处行，
三月之中都杀尽，中原不准有洋人，
余者逐回外国去，免被割据逞奇能。
山东巡抚袁大头，原是猪精枉为人，
戊戌反水害忠良，手拿屠刀杀义民，
鲜血染红珊瑚顶，跟着洋人臀后行。
兹特示尔袁猪头，此后为人要留神，
倘敢狂妄来作对，定斩尔头不容情。
众家兄弟休害怕，北京今有十万兵，
待等逐尽洋兵后，即当回转旧山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