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乱发满脸憔悴的孙茂群在戈向东的办公室门口犹豫徘徊,手碰到门把又立即缩回去。他张皇失措地站在那里许久了。
正好经过的林雪梅见到曾经意气风发的副总这个模样,认定他遇到难事了。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在他们要决裂的时候说过:“别把事情做绝了,撕破脸,伤透了心,日后再见就难堪了。”可他们没有听。
她感到五味杂陈,毕竟孙茂群是他哥哥林春风的战友,毕竟他曾经把她当小妹一样悉心照顾过。
她放下埋怨之心,走过去对他说:“戈董此刻正在接待民政厅的领导,如果没有特别要紧的事就在会客室里等一等。”
孙茂群在曾经的下属兼小妹面前感觉无所遁形,他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他忐忑不安地坐了下来。林雪梅什么也没问,给他倒了一杯水:“你坐在这儿等等,董事长会完客,我就来叫你。”
周海龙没有食言,他让天海集团顺利地拿到了孙家铺的地。孙茂群刚刚接到通知,让他一个月之内把工厂里的所有设备搬干净,天海的铲车在四十天后就要开进来,工厂几乎花光了他从天海集团拿出来的钱,没有厂子,他就没有安身立命之所了。周海龙给他出了个损招,但对他来说,是唯一的活路,最起码他能有个安身之处。
孙茂群想跟刚旅行回来的儿子商量一下,话到嘴边又没说出口。他知道,这件事只会让做儿子的更觉羞愧。来天海的路上,他想明白了,只要戈向东答应收购他的化工厂,多少钱都无所谓。离开天海这几年,他一直在折腾,建厂、修路,当村委会主任、区政协委员、人大代表,赚够了风光,可付出了身家。
最近他老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老连长的一句话:千万别掉队,在到处是敌人的丛林里,掉队就意味着单独面对威胁,面对死亡。
此刻,他算是明白“掉队”的滋味了。
戈向东在办公室第一眼见到孙茂群的时候,吃了一惊。过去那个腰板笔直的兄弟如今弓着腰,小心翼翼。他倒了一杯水,亲切地在兄弟身边坐了下来:“说吧,老四,有什么事。”
孙茂群听到戈向东一声亲昵的“老四”时,低下了头,许久之后,才开口:“大哥,当初,是我不对,我不该不听你的话。”
戈向东没有什么介怀之心:“说正事,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孙茂群大大放心,他把自己这几年的经历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戈向东没听多久,就皱起了眉头,他打断了话头,爽快地说:“老四,你想让我做什么,直说吧。”
孙茂群深感汗颜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戈向东思索了老半天:“收购厂子的事情我看有些难办,你知道,我把天海化工交给了敏慧,再说,你厂子的生产线也早已经淘汰了。你先别着急,敏慧在国外商谈原材料基地的事,等她回来,我们商量商量,肯定会有别的办法。你想回来,我很高兴。我还是那句话,你跟老二任何时间回来,大哥都欢迎!我们都老了,很多事情得放手让年轻人去做了,英雄地那边需要个人照应,你要感兴趣,就去那儿。晚些日子,我也是要去的,我们还是聚在一起的好。我们当着老连长的面发过誓,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掉队。”
戈向东诚心诚意的态度,让孙茂群羞愧万分,他站起身来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戈向东堵住了他的话:“老四,我告诉你,我们这次出去旅行,游历了许多革命根据地包括我们曾经战斗过的地方,你该去的,走到那样的地方,心里就干净多了。”
“昭阳跟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我也想去,可我没脸面对我们的老连长。”
戈向东见到兄弟回来,动情地说:“老四,你能回来,我是真的高兴。现在,我最担心的是老二,他野心太大,你跟老三劝劝他,把野心收一收。我就害怕,等他想回头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孙茂群无地自容地沉默了,他痛恨自己又一次听了周海龙的怂恿,他痛恨自己再一次利用了戈向东的兄弟情。他骤然升起一种斩掉周海龙的冲动,他感觉又一次被他牵着鼻子耍了一回。当初,他跟着周海龙离开是受了他的长期蛊惑,这种蛊惑从天海集团上市之前就开始了。周海龙鼓动着他跟戈向东提股份,并反复地强调他已经跟戈向东提过了。当他跟戈向东提出要股份的时候,却被回复“要听听老二的意见”。离开天海集团时,他也犹豫过,毕竟那时候天海集团如日中天。周海龙又鼓动他:戈向东准备拿公司的钱去搞公益,公司早晚会被他折腾干净,趁着公司的股票还值钱,能多争取一点是一点。
他确实对那笔巨额后备金和戈向东的选择有些费解,没有一个企业家不想挣更多的钱,想着拿那么多钱送给别人,投资荒山,他就心疼。在滨海五号地的问题上,他是强烈反对的。因为他真担心,戈向东会折腾光大家辛苦挣来的钱。
孙茂群把所有的事情联系到了一起,他开始痛恨起自己,他痛恨自己没主见,更为自己的没主见而悲哀。
就在这时,林浩楠拿着孙家铺的土地批文来见戈向东,一眼见到孙茂群时,他就明白了一切。他看过那张亟待拆迁建筑物的报告,就包括了孙茂群的化工厂。他为孙茂群的恬不知耻充满了鄙视。没等孙茂群开口,林浩楠先发话了:“孙叔叔,我看了孙家铺那片地的情况报告,您的工厂就在我们那块地上,土地租赁合同只剩一个月就要到期了,正好,提前跟您通报一声,我准备给您一个半月的时间解决厂子的问题。您要是觉得不够,两个月也行,八月份以前我要在那片土地上开工。”
孙茂群看了一眼林浩楠,又看了看戈向东,没有说话。
戈向东示意林浩楠坐下:“来得正好,你孙叔叔希望我们天海化工收购他的厂子,我正准备跟你和敏慧商量这件事情,都是自家人,你谈谈意见。”
林浩楠没有任何顾忌:“自家人?孙叔叔你真把自己当自家人了?很多事我就不想揭穿了。当初,你从国外进口设备的时候,没把我们当成自家人吧?你跟周海龙拿着股份兑现,掐断天海集团资金链,合伙想搞垮我们的时候,也没把我们当自家人吧?吴子牛替你出面挖天海化工墙角的时候,你故意把设备的价格压得很低,你想到我们是自家人了吗?我说的都是事实吧,孙叔叔?”
戈向东呵斥道:“浩楠,你别说了!”
孙茂群望着戈向东悔恨不已:“不,大哥,你让他说,这些事都是我做的,我真混!”
戈向东不计前嫌地维护自己的兄弟:“浩楠,快点向你孙叔叔道歉。”
林浩楠冷笑了一声,说:“我向他道歉?他这是自作自受,咎由自取。我告诉你,你让吴子牛找到我买设备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会有今天。今天你要我们来收购你的那堆破烂,还想再坑一笔?天底下最无耻的人就是你了,我的父亲要是还活着,他也会为有你这样的战友而感到羞耻……”
“啪”的一声,林浩楠捂着脸惊愕地看着戈向东愤怒的表情和痛苦的目光,他觉得奇耻大辱,他竟然为了一个见利忘义的小人挨了打,很多天淤积在内心的失望和愤怒之情一触即发。
他第一次觉得,在戈向东的心里,他甚至连卑鄙的孙茂群都不如。
戈向东看着自己颤抖的手,痛惜地说:“浩楠,你父亲林春风要是还活着,他也会打你这一巴掌,你太不像话了。”
“父亲”这个字眼在林浩楠的心中是个禁区,他怒吼着:“你们都没脸提我的父亲,他明明还活着,你们却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什么惊天动地,粉身碎骨,是你们逼死了他。你们所说的一切都是为了掩盖你们编造的谎言。什么歃血为盟,生死承诺,连你们自己都做不到,凭什么让我们下一辈来承担。除了脑子不好使的梁家宝,你们哪一个不是见利忘义的伪君子,除了背叛就是抛弃。”
林浩楠终于把多日积攒起来的愤怒发泄了出来,他把文件夹狠狠地拍在了桌子上,摔门而出。
戈向东伤心地坐了下来,胸口剧烈的疼痛让他不得不仰躺在了椅背上。孙茂群没想到,一直对养父毕恭毕敬的林浩楠会如此愤怒地顶撞。
林雪梅和魏沛姗听到巨大声响立即跑了过来,看到戈向东的脸色已经开始发黑,连呼吸都很困难,她们惊慌失措地拨打了梅雅莹的电话。
4
像是在云之上,戈向东遇到了林春风。一瞬间,他的灵魂如同破茧的蝴蝶钻出了苟延残喘的肉体,他的鲜血像是流干净了,灵魂飞出没有鲜血滋养的皮囊,扇动着翅膀,越飞越高,漫天都是绚丽的彩霞,紫红的太阳光芒万丈。
彩云之上,老连长在冲他笑:“小戈,我得批评你,你把我儿子宠坏了。”戈向东疑惑地抬头望着他:“我刚刚还打了他。”“该打,打晚了。”他一边说着,身体一边往上飘:“人心都长着善和恶,这就是人性。我儿子也不例外。你或许觉得他是我的儿子,不忍打骂,他心里的恶就一天天长大了。我们有过约定,从我离开这个世界那天起,他就已经是你的儿子了,你娇宠他,放纵他,其实是你还没有从心里放开,你一直把他当作我林春风的儿子。我已经是风中的尘土,而你却还是一座高山。”
戈向东在后面紧追不舍,他着急地呼喊着:“老连长,现在你回来了,我想把你的儿子还给你。”
老连长没有理会,径自在一朵云彩之上渐飘渐远,戈向东脚下的云突然间散去,他在急速下掉时还伸出手高呼着:“老连长,你等等我,等等我。”
隐约间听到一声巨响,像是人踩空坠落到地上的声音。戈向东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一个女人的声音,像是梅雅莹,又像是丁馥芬,更像她可爱的养女丁敏慧,他没有力气回应。慢慢地,他好像开始有了知觉,感觉到有潮水般的呼吸。梅雅莹曾经告诉过他,一个人快要死的时候就会经历这样的呼吸,那是生命停止之前的汹涌之声,平静下来,一切都消失了。他仿佛看到在一望无际的沙滩上,一个熟悉的人正向他跑来,还不停地喊着“爸爸”。是丁敏慧的声音,他听到了她伤心的哭声。
丁敏慧曾经称呼他“爸爸”,一度让他感动又满足,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命令她改称“戈老爸”,是因为林浩楠吗?好像又不是。
“爸爸,你醒醒,我不能刚刚知道你是谁就这样失去你。‘爸爸’这两个字,像你身体那两颗弹片一样深深刻在我的心里。小时候,别的孩子可以张口就把这两个字喊出口,我不能。我妈妈告诉我,我的爸爸是一位远洋水手,在很远很远的大海上,等我长大的时候,爸爸就会驾驶着轮船回来了。我天天在大海边等,对着大海大声喊:‘爸爸,你快回来吧,我已经长大了。’可是,大海很快把我的呼喊还回来了。我问你:‘我的爸爸什么时候回来看我?’你说,只要我乖,你就让爸爸回来看我。我天天都乖。从小到大,我都在努力,我努力把每一件事情做得最好。我认为只有那样,才能快一点看到我的爸爸。你快一点儿醒过来吧。在南边的那个夜晚,我觉得很委屈。我为什么那么久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谁?为什么你就在我的身边还让我不停地寻找?你知道吗,那一刻,我是多么的恨你,我想冲进你的帐篷大声地质问你?可是,我不能当着那么多英灵的面去质问你。我只能在心里呼唤着爸爸。今天我终于可以这样喊出这两个字了,爸爸。你醒醒啊。你不能走,天海集团、红星公益基金、英雄地不能没有你。你是想把你沉重的担子交给我吗,你忍心看着女儿一个人承担着你所承担的一切吗?”丁敏慧的低声哭诉,像一条淙淙流动的小溪,千折百回,却又充满温润的力量。戈向东像是沙漠中发现绿洲的旅途中人,一下子获得生命的能量,他心里的谜团揭开了,丁敏慧就是他的亲生女儿。
他动了动手指。
丁敏慧发现了这个小动作,大声疾呼着飞奔出病房:“梅妈妈,我爸爸醒了,我爸爸醒过来了。”
戈向东苏醒了,他看到梅雅莹戴着听诊器,身体倾斜着正在检查他的身体,像是儿子戈睿在拿着探测器探测地雷一样。他身体里也有两颗地雷,每年春天,梅雅莹都要这样为他探测一遍。女儿儿媳妇站在一边哭成了泪人。他身旁的桌子上,两枚闪着光的钢片,静静地呆在盘子里。梅雅莹关切的目光让他内心充满了温暖。
戈向东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几乎不能呼吸,那两块弹片割破了膨胀的肺泡,血液弥散在腹腔里。
梅雅莹戴上手套的时候,浑身还因强大的悲痛在颤抖。心肺外科主任跑过来征求她的意见:“院长,要不,我来吧?”她强迫自己镇静,坚定果断地说:“我来,他的身体只有我最熟悉。”是的,戈向东的每一条动脉,每一根血管和每一处伤疤她都熟悉。这个伤痕累累的男人似乎是她存在的最大意义。他的身上流淌着她的血液,他的生命在她的手上得到重生。只有她知道这生命存活下来有多么不容易。
手术刀拨动第一块弹片的时候,她看到他动了一下。她感到十分奇怪,浸泡在血液中的弹片已经失去了锐利之气,但毫无锈蚀的外表让她震撼。这些年来,鲜血不仅滋养了他单薄脆弱的肺,还滋养了钢片的光芒——那是钢铁被打磨后清冷的光芒。
另一块弹片隐藏得更深,她用小镊子夹出来的时候,在无影灯下扫了一眼——扣子一样大小的弹片明亮闪烁。
这些光滑的钢铁要经过多少次疼痛才能打磨成这种光芒。心肺外科主任仔细打量着这两块弹片,由衷地赞叹说:“姐夫真是个硬汉,这简直就是生命的奇迹。”
做完手术后的梅雅莹差一点虚脱。她静静地坐在手术台前的椅子上,看着助手缝合刀口。拿掉两枚弹片,她不知道戈向东到底能不能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