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敏慧带老人去看英雄地,老省长固执地让她开车先去了医院。望着只有靠呼吸机才能维持生命的戈向东,老省长不停地摇头。当年,戈向东向他报到的情形浮现在了眼前。
从前那个一身绿军装年轻英俊的小伙,此刻正生死一线。老省长在戈向东的床前站了很久。丁敏慧静静地站在老省长的身后,看到老人有些佝偻的身体颤颤巍巍地在抖动。很多年来,膝下无子,半生孤独的老人对戈向东如同自己的儿子。老人伸出手在戈向东的脚板上挠了挠。丁敏慧惊喜地看到父亲的脚趾本能地动了动。父亲还活着。他似乎也感觉到了周围有人在看他。可是他无法说话,也无法动弹。
英雄地的谜底揭开之后,丁敏慧被父亲的博大胸怀震动的同时,内心也充满了强烈的悲痛。戈向东就是这样一个纯粹无私的人,他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了别人,包括自己的肉体。
老人附在戈向东的耳边用低沉而嘶哑的声音说道:“臭小子,约我来看英雄地,你却躺在这儿。我命令你,不准比我先死,你答应过我,我死的时候你给我送终,我都九十五岁了,老子还等你给我送终呢。”老人说着,别开脸去。
出了医院的大门,老人明显受到了打击,连走路都变得十分艰难。丁敏慧要伸手搀扶他,却被推开了。老人定了定神,调整了步子,稳健地走向了车场。
夏日的阳光真好。丁敏慧陪着老省长走在英雄地山谷里,如同走在一条绿色的长廊里。虽然是夏日,这里却是沁人心脾的清凉,大片山谷像是被溪流浸润了,湿润而清凉。远远望去山岗被一团团浓稠的翠绿覆盖,脚下是溪流环绕的鹅卵石小路,路边是花红草绿。二期工程花园式别墅区沿着山谷两侧的山梁走向正在依山而建,建筑被树木遮掩其中,沿着绿色长廊一户户通往别墅。老人慢慢地走着,细细地看着,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一路上,丁敏慧向老人介绍了“荣军疗养院”后期的建设情况。
根据疗养院的规划,这里还要建一座医院,购置一流的医疗设备,用作疗养人员的体检和远程会诊。医院由梅雅莹妈妈负责筹建,她过几年就要退休了,退休后,她也会在这里义诊。
英雄地工程全面结束后,将会成为一个舒适宜居的疗养中心,还会作为青少年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一座净化城市空气和人们心灵的精神氧吧。
老省长问起了“荣军疗养院”的入住情况。丁敏慧说:“爷爷最近没看我们的‘红星公益基金’网站,希望回来常住的天海籍老军人、伤残军人已经在网上报名了,截至到昨天,已经上百人了,那些短期想回家看看、住一段的老英雄更多,都已经二百多人了,更令人感动的是,报名前来英雄地担任医疗、服务、保障工作的志愿者和义工高达上千人了,大部分都是在校大学生。”
白发苍苍的老省长怜惜地听着丁敏慧讲着英雄地。他停住脚步,喉结抖动了几下,深沉地说:“一个人要一辈子说到做到。太难。要做到让社会上所有人说到做到,更难。其实,你父亲不必一人去做的,他那个报告,我最近转给了天海省、市两级政府。政府对这一块十分重视,专门找他磋商。可你的父亲,什么都好,就是太固执了。他拒绝了政府的帮助,就要坚持自己做,他说这是他曾经许下的诺言,只要他有能力践行这个诺言,坚决不借助外力的帮助。说实话,我看中他的就是这股倔劲。言之必果,勇于担当,这才是中国人最优良的品质,也是我们这个民族永远挺立的脊梁。现在看来,你父亲并不孤单,他能用自己的行动,带动、吸引一大批青年人,不容易啊。我曾经告诉过你的父亲,精神的荒芜来自播种的缺失,在当前这个社会,我们不仅要学会担当,更应该学会播种。我希望英雄地能播下无数颗这样的种子,长出一片信仰的森林。”
老省长的一席话让丁敏慧感受颇深。
她突然明白父亲那次带他们出游的目的了。他们一路上看到的那些旧战场,见到的那些坟茔,接触到的那些战争的幸存者,聆听到的那些战争故事,无不在他们内心深处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戈向东说,他是在补课,过去,他一直在担当,没有学会播种,这一课他必须补上。实际上,他们何尝不是在补课呢。没有了传承,品质就会有变异;没有了播种,精神就会荒芜,信仰就会坍塌。
林浩楠就是一个最明显的例子呢。想到林浩楠的背叛,丁敏慧就感到心在隐隐作痛。
17
天海市市政大厅,参与东部新区土地竞拍的单位到齐。林浩楠西装革履地坐在竞拍单位中间,心怀忐忑。虽然龙腾地产随着周海龙的落马不复存在了,能与天海地产一决雌雄的企业屈指可数,可范主任没有出席这次竞拍,范梦蕊也杳无音讯。林浩楠心里没底了。
最后一次见到范梦蕊是魏东阳在医院斥骂他的那个夜晚。从医院出来,他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滨海霓虹的住处,他见到的范梦蕊已经落魄到了冰点。她披散着头发呆呆地坐在高楼上,望着灯火阑珊的城市一语不发。林浩楠静静地陪着她坐了一夜。黎明时分,范梦蕊对林浩楠说:“你走吧,城市的天快亮了,你看,天快亮的时候城市最黑。”林浩楠一直担心范梦蕊会因为净月会所而出事,看来,不只她,还有她的大靠山——父亲范运成,都东窗事发了。
分管经济的副省长和天海市市长亲自参加了这次土地竞拍会。梅子路也跟着市长来了,林浩楠从他进来就开始用目光追随着他,寻求信息。但梅子路只空洞地望了他一眼,就匆匆转移了视线。
一位官员开始捧着文件念参加竞拍单位的名单。龙腾置业涉嫌金融诈骗,退出竞拍。紧接着,林浩楠听到一个他不愿意听到的消息。根据天海集团董事长戈向东的书面申请,天海地产撤出东部新区的土地竞拍。林浩楠目瞪口呆地坐在那儿,半天没有回过神来。这场战斗原本接近胜利。林浩楠开着车静静地沿着滨海大道前行。暴雨袭击着城市,也在撞击着他的内心。林浩楠把车停在滨海大道路边,趴在方向盘上,听着暴雨拍打车窗和雨刮器来回摆动的声响,感受着这个城市的洗礼。这段时间,大街小巷都在流传周海龙在天帆国际楼顶上的惊人一跳。林浩楠在心里痛骂自己的懦弱,事已至此,他连周海龙都不如。周海龙能用一死来洗刷自己的罪孽,他却连死的勇气都没有。因为他的疯狂,天海地产面临困境。留下来的烂摊子,将由丁敏慧一个柔弱的女子独力担当。他无颜面对任何人,最好的选择是从这个世界消失,找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从零开始。
暴雨降临的时候,丁馥芬徘徊在机场的登机口。或许,她根本就不应该回来。天海的雨季就要到来了,这个四处弥漫着雾霾的城市,压抑得让人不能呼吸。只有经历暴雨冲刷后才能露出它原有的面目。由于她冒死抵制,周海龙疯狂的圈钱计划才没有得逞。警方撤销了对她的监控,她要走了,去香港或者英国,她不敢确定。命运注定她是孤独的,一个人孤单地来,一个人孤单地走,像这个城市的过客,来去匆匆。
临走前,她十分想看一眼还在住院的戈向东。她想跟他谈谈。她所有的爱和恨,像一把双刃剑汇聚在这个男人身上。她追随他,膜拜他,可最终看到的始终是他高大伟岸的背影。犹豫再三,她还是打消了去看望的念头。
她突然怀疑起当初来天海的初衷,她是满怀对戈向东的仇恨,揣着一颗复仇之心回来的。可此刻,她却怀着无限眷恋和惦记他的疼痛之心黯然离去。她想到纵身跳下万丈深渊的周海龙,原来人生最大的悲哀不是有命无运,而是当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幡然醒悟的时候,却发现一切已经覆水难收。
龙腾置业流向海外的大部分资金都已经被追回,警方在清查她资产的时候发现,周海龙往她账户里打入的大笔资金跟融资款项毫无瓜葛,那是他从天海集团出来时分得的股份,这笔钱干干净净。周海龙想和她用这笔钱安逸地度过晚年的时光。可是,这些钱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她从来没有过要跟他一起生活的想法。她把这些钱一部分给了周海龙老家还活着的亲人,一部分打入了女儿丁敏慧的“红星公益基金”。
暴雨过后的城市一片清新,飞机从城市的上空滑过。丁馥芬坐在机窗前俯瞰着脚下高楼林立的都市,那里耸立着她曾经为之骄傲的标志性建筑。随之映入眼帘的一片碧绿让她为之一振。毗邻喧嚣都市,连结蔚蓝大海的绿化带宛若一块精美的玉石,那种久违的绿意在向城市延展,生长出一种无形的力量。那就是戈向东的英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