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也要保重，这段时间我看你憔悴多了。”魏东阳走出几步又回头：“顺便告诉你一句，丁馥芬要从香港回来了，她是东业集团的副总兼财务总监，这次回天海，市领导考虑到我们曾经是战友，把接待她的任务交给了我。说句实话，我真不想见她，你说我一个主抓治安的副市长，掺和什么招商引资的事情？不过，大哥，作为兄弟我得告诫你，千万别再旧情复燃，你和嫂子复婚我看有戏。”
戈向东嘴上答应着魏东阳，看着他坐上车沿着滨海大道一路走远。此时，一种不太好的预感笼罩在他的心头。魏东阳的话让戈向东一下子猜到周海龙离开他的原因了，经历了二十年前医疗器械被骗事件，周海龙和丁馥芬再次联袂会是什么样一个结果呢。
9
酒吧的气氛很热烈，在沸腾的DJ音乐声中，舞台上的男女拼命地摇摆着。
这家叫作“深度颤栗”的酒吧是周海龙经常光顾的地方。
最初是梁家宝的儿子梁小宝带他来这里的。梁小宝在天海集团车队当司机，他的女朋友寇豆豆是这里的DJ。周海龙第一次来时感觉这是年轻人的世界，到处激情四射。年过五十的周海龙，感觉浑身的郁闷和困怠一下子就被释放了，他似乎找到了年轻时的感觉，刺激，冲动，像是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头顶上的天。于是，来这间酒吧喝酒成为他夜生活的一部分，这些年他一直孤身一人，用这样的消遣打法无聊的夜晚也算是一种办法。
周海龙过得很忐忑。他没有去参加戈正北的葬礼。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任何一件事情做了就是做了，他周海龙想做一匹独来独往的狼，做自己的自己。可离开戈向东的日子，他一直心事重重，每天晚上都在做梦。梦到无边的丛林那些流着血的战友，梦到他转业到天海后的每一件事情。往事像堤坝下面堵不住的管涌，一桩桩，一件件地往外窜。过去从来没有这样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里闪现，他正在一天天老去。衰老是可怕的。这些年，他一直在戈向东的光环下生活，他如果再不发光，到老死也只能永远躲在戈向东的阴影里。
他在吧台前的转椅上犹豫地坐下来，要了存放在这里的酒。亢奋状态下喝酒真是一件很爽的事情，不知不觉喝醉了，倒下去就一定能睡到小晌午。他这个年龄，没有比一觉睡到大天明更惬意的了。
寇豆豆果然在舞台的一侧操纵着键盘，长发飞扬，扭动的腰肢像一条起舞的蛇。在她身后一边喝酒一边跟着节奏摇摆的梁小宝，看到了周海龙，跟寇豆豆打了个招呼，摇晃着身体走了过来。
梁小宝是后辈几个孩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个。戈向东的儿子戈睿是天海市当年高考的理科状元，大学毕业入伍，如今已经是铁军部队的连长了；孙茂群的儿子孙昭阳，警校毕业去了特警队；林春风的儿子林浩楠，从小被戈向东收作养子，现在是天海集团人事总监，很有可能是戈向东的接班人；魏东阳的女儿魏沛珊，法学博士，北京知名律师事务所的执业律师。当然，还有周海龙一直引以为傲的丁敏慧，生物、化工双料博士，如今已经是美国一个重点实验室的研究员。想到丁敏慧，周海龙的心里像是被什么揪了一下，这股疼痛很快让他周身不舒服。按理说，丁敏慧应该是他和丁馥芬的女儿，可两个女人从来不承认这个事实。周海龙郁闷极了，他一口气灌了半杯酒，呛得他差一点喘不过气来。
梁小宝眯着眼睛笑着，用酒瓶跟周海龙碰了一下。周海龙也笑了，看着梁小宝这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活脱脱一个当年的梁家宝。周海龙喝了一杯酒，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人和人是没法比的，梁小宝这副吊儿郎当，无所追求的样子，跟他早年的生活环境很有关系。
战后的梁家宝回到了老家，被安排在老家的工厂，娶了当兵前订下的对象幺妹。成家后的梁家宝过得还算可以，可没多久，幺妹在生梁小宝时产后大出血去世了。身体残疾，早年丧妻，不幸的事情接踵而至，一下子压倒了梁家宝。市场经济的大潮之下，梁家宝所在的街道小厂很快发不出工资，生活一下子就没了着落。无奈之下，梁家宝就弄了个修鞋的箱子，拖着儿子梁小宝，靠走街串巷跟人家修鞋擦鞋过日子。梁家宝受过伤的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丧妻的痛苦、生活的压力还让他染上了酗酒打孩子的毛病。梁小宝是在父亲的打骂中长大的。
那时，戈向东赚到工程款后，立即让他汇了两万块钱给梁家宝。没多久，钱很快又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倔强的梁家宝给戈向东写了一封长信，说他不想欠别人太多，欠得太多他梁家宝就彻底失去了活着的尊严。周海龙记得很清楚，读完那封信的时候，戈向东擦掉满脸泪水对他说：“咱们两个现在就去云南，捆也要把这个倔种给捆到天海。”
没多久，戈向东就把梁家宝父子接到了天海市。来到天海的梁家宝虽然衣食无忧，还得到了戈向东赠予的公司股份，活得却并不快乐，而更不快乐的是梁小宝。梁家宝对自己在天海的报酬有自己的计算方法，虽然作为公司的保安部经理，按规定，每年可以拿十几万的中层年薪和股份分红。可每个月梁家宝只领取三千块钱，多余的钱一分也不拿。戈向东没办法，只好给梁家宝在银行里单独立个户头，把钱存起来。
梁小宝从技校毕业后，周海龙主动要求让小宝给自己当司机，可是梁家宝不同意，他对戈向东说，如果不按他的意思办，他就离开天海，带着梁小宝回老家云南擦皮鞋去。戈向东只好让梁小宝去了车队，每个月拿两千多块的工资。
在灯红酒绿的城市，像梁小宝这样的年轻人，两千块钱可能还不够泡一次吧。
周海龙伸手给梁小宝要了一杯路易十三，梁小宝却只要了一瓶啤酒：“周叔，我喝不起路易十三，我就喝啤酒的命。”
周海龙把路易十三硬塞给梁小宝：“你周叔从来都不相信命，命都听自己的。喝了它，从现在起，以后你在这儿喝酒，周叔包了。”
梁小宝端着酒杯眯着小眼睛笑了：“好！谢谢周叔！”
梁小宝一饮而尽，把手指伸进嘴里打了个尖锐的口哨，酒吧里立刻口哨声响成一片。寇豆豆从那边望过来。梁小宝端着一杯路易十三跑过去了。寇豆豆一饮而尽，冲着周海龙竖起了大拇指。强劲的摇滚再一次刮起了狂飙，酒吧里的青年男女把双手都举起来，疯狂地开始了摇摆。
梁小宝拿着空杯子摇摆着跑回来，望着寇豆豆问周海龙：“周叔，我女朋友，舞蹈系毕业的，怎么样，条子够顺吧？”
周海龙突然间想起在战场时，梁家宝拿出幺妹的照片问他：“排长，我媳妇幺妹，怎么样，还漂亮吧？”周海龙忍不住笑了。
梁小宝奇怪地问：“周叔，你笑什么？”
周海龙笑着说：“挺好看的，可是没你阿妈漂亮。”
梁小宝奇怪地问：“你见过我阿妈？我阿妈很漂亮吗？”
周海龙接着笑：“那是，绝色美人儿。”
梁小宝高兴地举起杯子跟周海龙碰了一下：“是吗？那我得为我漂亮的阿妈喝一杯！”
周海龙高兴地跟他碰了一杯：“好，干了！”
酒吧的喧嚣还在进行着，不知不觉，周海龙酒喝多了。调音吧台上换了一个男DJ，梁小宝跑过去抱着寇豆豆狂欢去了。周海龙找了个灯光昏暗的卡座。几个年轻的女孩子晃动着妖冶的身姿拎着酒朝他走过来，围着他敬酒，陪着他猜拳、行令，在他身边说笑打闹……
突然，周海龙的眼前掠过一个熟悉的人影。在幽暗的角落，他似乎看到丁馥芬就坐在那里，垂着的黑发半掩着面孔，姿势优美地呷着酒。周海龙拨开几个嬉闹的陪酒女孩，朝着那个角落走过去。
那里正坐着一对聊天的男女，周海龙走到女人身边死死地盯着她，她的年龄、面孔、身材、服饰，还有散发着迷人体香的香水味，真像是丁馥芬。
女人身边那个四十几岁，身材高大的男子挡住了他的视线，粗野地一把把他扒开：“嘿，爷们儿，眼睛往哪儿瞅呢。”
周海龙的想象被男人的怒吼打断了，他摇摇头笑了笑，觉得自己真的已经走火入魔，竟然把别人当成了丁馥芬。男人对他的笑有些愤怒，认为是挑衅。男人抡起了酒瓶子朝着他的脑袋砸过去，“哗”的一声，伴随着女人尖锐的叫声，瓶子碎了。
舞厅的音乐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了过来。洋酒的辛辣味道顺着味蕾蔓延开来，周海龙摸了摸头，还好，没有任何损伤。当侦察兵时他脑袋开过无数次瓶子、鹅卵石和钢条，这种晶莹剔透的玻璃根本不值一提。他朝前走了一步，抹了一把脸上的酒，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轻蔑地看了男人一眼。男人似乎被吓坏了，向后猛退了几步。他又摇了摇头笑了笑，像是自言自语：“那地方真的什么也没有。”
女人慌忙地看了看自己的胸，她以为他在嘲笑自己的胸部不够饱满。他解释说，那地方没有他要找的人。男人疑惑地看了一下他，小声嘟囔了一声“神经病”，然后拉着女人起身跑出了酒吧。
梁小宝和寇豆豆跑过来，忙乱地收拾着周海龙身上的玻璃渣。周海龙对围观的人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继续。音乐很快响起来，酒吧又恢复了狂欢。周海龙在一片喧嚣中举起酒杯高呼：“为我们心爱的女人干杯！狂欢吧！”
一阵阵尖锐的口哨响起，寇豆豆舞动着柔软的身体冲上了DJ吧台，四周的人开始呼喊，希望能随着强烈的节奏和摇摆成蛇般的美女共舞。
周海龙轰然倒下了，他的大脑乱哄哄的，整个身体都失控了。
10
午夜，梁小宝和寇豆豆打车把周海龙送回了家。周海龙喝多了，下了车像一堆泥一样倒在梁小宝的肩膀上。走进周海龙滨海别墅的房间里，寇豆豆一下子被房间的奢华惊呆了。别墅是城堡式建筑，室内则是洛可可式的奢华装修，更惊人的是巨大的客厅中央摆放的若干尊古罗马帝国骑士雕塑，俨然出自大家之手，使得整栋房屋显得更加气势恢宏，艺术味十足。
寇豆豆对梁小宝惊呼：“天啊，这别墅得值多少钱啊！”
梁小宝招呼寇豆豆：“你先别看了，帮我把周叔安置好。”
两个人把周海龙抬到床上，梁小宝替他脱了鞋子，盖好被子。
寇豆豆接着摸着客厅小酒吧里的名酒赞不绝口：“这才是有钱人啊！”
梁小宝没有理会寇豆豆的大惊小怪：“我跟你说过，我周叔以前坐天海集团第二把交椅。天海是做什么的？盖房子的！你出去打听打听，整个天海市的房子有几家不是天海盖的，就这样，我周叔也辞职不干了，猜猜接下来他会干什么？”
寇豆豆摇了摇头。
“接下来，他就是东业集团驻天海的老大！东业集团知道不？上了全球排行榜的！过去我跟你讲，你老是不信，这回信了？！”
寇豆豆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你快得了吧，你老说你爸爸坐天海集团第四把交椅，我也没看到你们家住这么大的房子，整天穷巴巴的，每次泡吧都挂我的账，我这个月工资都要被扣光了。”
梁小宝拉寇豆豆坐在客厅的真皮沙发上，起身到吧台拿出一瓶洋酒打开，拿着两个杯子过来说：“周叔交代了，从明天开始，我在酒吧所有的消费都由他买单！”
寇豆豆半信半疑地接过酒杯：“真的假的？”
梁小宝伸出小拇指：“骗你是这个！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梁小宝朝着周海龙的卧室看了看小声说：“当年打仗，我们家老爷子救过他的命，为了救他，我们家老爷子被炮弹炸废了。”
寇豆豆惊讶地望着梁小宝：“你是说，你爸爸变成那样是为了救他？”
梁小宝点点头：“这是周叔亲口对我说的，两发炮弹呼啸着飞过来，我爸爸飞身过去把周叔扑出去好几米远，炮弹就在他头顶上爆炸了。”
“那你不如把天海的工作辞了，跟着他干，有这层关系，他肯定会帮你的。”
梁小宝点了点头：“我早就想这么干了。”
寇豆豆高兴地抱着梁小宝亲了一口：“那你还等啥，明天你就去辞职。”
“不行，我这么干，我们家老爷子肯定扒了我的皮！”
寇豆豆一下子不高兴了：“那你答应我的事情，什么时候才能兑现啊？梁小宝，我可告诉你，我的等待是有时限的，过期不候！”
寇豆豆说着，起身拎起自己的小皮包出门走了。
梁小宝放下手里的酒杯，一路追出来：“豆豆，你听我解释，你听我解释……”
已经是凌晨了，滨海城市的马路上冷冷清清。高大的风景树遮掩了昏暗的灯光，把街道衬得有些阴森。寇豆豆在前面走了一阵就害怕了，等着梁小宝追上来。两只夜猫，悠闲自得地在路灯下徘徊，看到有人来，箭一般从她面前窜过去，一下子就钻进了她脚边的绿化带里。寇豆豆尖叫着转身扑向了追上来的梁小宝。
寇豆豆把脸埋在梁小宝的怀里嘤嘤地哭着：“小宝，你说，我们两个像不像那两只在城市里窜来窜去的流浪猫？”
梁小宝把寇豆豆抱在怀里拍着她的后背：“你放心，豆豆，我肯定能让你过上好日子，我们家老爷子在天海集团有股份，我答应你的事情肯定会兑现。”
梁小宝和寇豆豆是在一次综艺选秀节目中认识的。
那一次选秀，梁小宝没进前四十，却认识了正在艺术学院读书的寇豆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