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北桐回到了中州。
他是乘晚上的大北京回中州的,那列车是红旗列车,曾被铁道部命名为“共青团员号”。他一夜无眠。
筱晴、茉莉、林如玉三个不同年龄的女人在他脑海里绕来绕去,他的确应该反思了,豪无疑问,这是几个非常出色的女人,无论什么男人,想和她们零距离接触,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柳北桐啊,你何才何德,有这等艳福?人生苦短,没有回头路。光阴似箭,大家都是匆匆过客。再过几天,他就四十一岁了,人到中年,四十而不惑,他却陷入一种从没有过的迷惑之中。你究竟想干什么?谁是你的真爱?你是不是过于贪婪、对生活索取太多了?
回到家,筱晴几乎没与他说什么话,他们仍处于冷战之中。他很想主动,但自己都觉着自己假。结婚这么多年,筱晴每一次生气,都是柳北桐先“瓤”,都是他化干戈为玉帛,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但这一次不同,他和筱晴都和以前不一样,筱晴选择了沉默,他选择了无奈。他真的迷失了,何去何从,他已经无法选择,走着看吧。他一向认为,人不能经常反思,反思害死人。向前走,不要老回头看,不就是还有万把多天吗?
他回到家第二天,筱晴就出差了。那天他下班回到家里,看到桌上有个纸条,上面写着:“我到省城出差,回来时间未定。”在他的记忆中,筱晴从来对他没有这么冷漠过,连一个电话都不能打了吗?看着那张既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的纸条,他坐在空空如也的家里,心里一阵凄凉。他心里装着三个女人,可这三个女人现在都离他这么远。
茉莉还在和他赌气,一直没有电话,他不知该怎么办,也没打过去。
生活如潮起潮落,高潮过后,一切都回归平静。
单位是年复一年,依然如故。大家都在无精打采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五十来岁的老宋已经是满头白发,还是在那个角落一如既往地涂鸦。他们已经一个办公室十几年,他的这个形象几乎没变过。搞艺术的人不少有心理疾病,他们基本上就没掏心窝讲过什么话。这个老宋是个“****”时期的工农兵学员,性情乖僻,没有结过婚,至今还是个童男子。筱晴曾经给他介绍过一个女老师,可他和人家第一面就告诉那人自己没有性能力。
“你早说,我还给你介绍吗?”筱晴那次气得不轻。
办公室的桌上已是一层尘埃,柳北桐坐在那儿像具木乃伊,什么都不想做,思想一片空白。那几天中州天气闷热,如同柳北桐的心情。他一直像在等待着什么——等那场凉爽的秋雨?等谁的电话?
第一个电话是他没有想到的人。
那天他刚回到家,电话响了。可能是筱晴——他思忖着拿起了电话。“哪里?我是柳北桐。”
“你是柳老师啊,我是北京《音乐新声》编辑部,我是上次到北京站接你的小王啊。”
“哦!小王你好、你好。”
“上次作品选拔比赛的结果已经出来了,你的《乡情》入选了。孟总让我通知你,请你在三十天以内,把作品的录音直接寄到台湾,地址是……”
“好好好,请您稍等,我去拿支笔来。”
柳北桐的眼前又一次彩霞满天,好的信息对沮丧的心情来说,不亚于一剂良药。他又一次要忙起来了,他渴望忙碌。现在该干什么呢?他兴奋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应该庆祝一下,那帮酒友又有不少时间没见面了,他今天想一醉方休。
一帮子酒友只用了一个小时就集结完毕——他们是在市酒业总公司的内部餐厅见的面。苏天明晚上有个广东客户的应酬,他必须出面,但北桐这件事又非同小可,他想想说干脆到他这儿来吧,他们可以两不耽误。
说是内部餐厅,可比起外面的星级宾馆毫不逊色。装修看起来一般,可菜味和服务态度绝对一流。大厨和服务小姐知道这一桌是苏总的朋友,分外热情。一个满头大汗的胖厨子专门从厨房拎过来一只两斤重的大甲鱼,告诉他们这甲鱼绝对是野生的,是苏总的一位外地朋友自己钓来的。
那天的气氛很热烈,没有女人,几个哥们喝酒比着撒野、说话比着放粗。刘易到处抢话说、到处抢酒喝,没有外人、没有女人,也没有人管他。头菜还没上,他已经有了酒意。
只见他摇摇晃晃站起来说:“今天是桐哥的好日子,我得给桐哥敬一杯。你今年是春风得意,事业女人双丰收。你要是看得起弟弟,咱就喝个肥的。”他手里拿着一个玻璃茶杯,里面咣咣当当的大概有四两酒。
尹团说:“刘易弟,咱能不能稍微悠着点,今天苏哥给咱准备了二十道热菜,不能一道未上就晕了,明天说人家没上热菜吧?”
赵见也衬起来:“咱这一圈最年轻的也有三十五六了,也该注意身体了,什么事业、女人、金钱、权力,都是零,只有身体是个一,有了这个一,下边那些零才有所附丽。”
“哦!”大家为赵见鼓掌了。
老梁站了起来,大家都不吱声了。
老梁是他们这一圈子里年龄最大的一位,都称五哥。原来在京剧团当导演,现在体制改革,五十四岁以上的副科级都退养在家,他又开始拿起他几十年没动过的小提琴,开始带家教。他酒量很大,但话很少,每次大家都在闹,他就眯个小眼在旁边笑,大家讲个笑话,他经常恰到好处地衬它一句,锦上添花。他自己说这在相声里叫捧哏,可要有功底了。那次老尹有点高,和一个认识不久的朋友划拳,几个回合下来,不见输赢。老尹急了,开始用语言激他。
“好拳不在嗓门高,大家看看,他眼瞪得像****似的。”
大家哄堂大笑又很快刹住。那位朋友有些尴尬,不太适应,毕竟不是太熟。酒场有时闹事,往往就因为某一句话。
老梁慢腾腾地说话了:“尹团长,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还要瞪眼吗?”大家又一次大笑,气氛立刻放松了。
只见老梁慢悠悠地说:“刘易弟听我一句,喝酒重在品,不在酗,这其中的乐趣看似在酒盅里,实际在酒盅外。白居易有一首诗唱到: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里的意境是你这种大杯饮者体会不到的。人家北桐才比你大三岁,喝酒就比你能控制……”
“五哥,我说一句。”柳北桐打断了老梁的演讲。
“今天大家都为我来的,图个高兴,今天我也破个例,酗他一次,来个李白的: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刘易弟,桐哥今天陪你喝个肥的。”
柳北桐拿起酒瓶咕噜咕噜往茶杯里倒了半杯酒,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饮而尽——他想把自己弄醉。
刘易喝完酒又抢话了:“桐哥今天不够意思,自己不带女朋友也不让大家带,一圈老杆子,喝得多没劲——尹哥,有什么新段子吗?”
大家纷纷请老尹讲一个。
老尹一本正经地说:“我今天就给大家朗诵一首诗吧?”
他站了起来,双手放在胸前,改成了地道的普通话:“为大家献上唐诗新编,《静夜思》。原作:杜甫。改编:尹天一。”
“窗前明月光,地上鞋两双……”大家开始笑了。
“一对狗男女……”
“下边哪?”刘易有些着急了。
老尹突然用地道的中州话对着刘易叫了起来——“其中就有你!”又是哄堂大笑。
在柳北桐的带头豪饮下,大家都喝了不少。等苏总端着个杯子笑盈盈地进来时,看到三斤白酒已经见底,他吓了一跳。
“中州人好可怕的啦,刚上两个热菜三斤酒就没有啦,二十个热菜上完,我的酒柜是不是要空啦?”
一阵欢呼,大家纷纷起立,给苏总让座。
“今天大家都很谦虚,都没带‘家属’?”苏天明笑眯眯地看着大家。“北桐的通知没提这一条,现在发现没劲了吧?”
“没劲都下三瓶了,有劲不得把瓶子喝肚子里去?”
夜里十点多时,几个振奋人心的雷在窗外响起,大家一阵欢呼。顷刻之间一场大雨不期而至。
柳北桐已经晕了,看人有些模糊。一只硕大的母螃蟹就放在他面前的盘子里,他根本没动。他想起了在省城的那个晚上、那个盘子、那只剥得干干净净的螃蟹……想起了茉莉看他一嘴蟹黄时的莞尔一笑,想起她递过来的纸巾……想起茉莉给他斟酒时的神态……对那种令每一个男人为之陶醉的温柔、对相爱了一年多的茉莉的思念突然出现了——于是,搀杂着酒精的激情也像外面的风雨一样突如其来了。
雨越下越大,尹天一打开窗子,狂风一下子把厚厚的窗帘裹挟起来,他赶快把窗子关上了。
“风雨交加,咱们打个赌怎么样?”他又来了主意。大家都看着他,这家伙脑子的确好使。
“每人给自己‘伙计’发一个传呼,看谁的伙计第一个来接。第一个来接的,有权指定在座的任何一个人下次请客。”
大家又是一阵欢呼,尹团长经常在酒场快结束时把下一场安排好。尹天一拿出了他的手机。
公平起见,大家每人报一个传呼号,我让传呼台发一个群呼,内容完全一致:我被困在酒业大厦三楼餐厅,未带雨伞。
“老婆的号行不行?”晕乎乎的老梁又幽了一默。“别管老大老二,第一个来就行。”
大家纷纷报号。
柳北桐借着酒劲,毫不犹豫地报了一个:5688999——茉莉的汉显。老尹给信息台打完电话后,请大家把汉显传呼交出来。
他叫服务员拿来一个空的大鱼盘,把大家的传呼一字排放在盘子里,盘子放到了桌子中间,大家静等红灯闪烁和那熟悉的BP机声。
第一个响的是苏总的大哥大,只见他笑盈盈地接了:“不需要,我们在做一个游戏,今天我在公司住了。”苏总放下电话,大家说:“这个不算,要见活人。”
“****……”中间一个响了,是老梁的。
老尹打开就念:“老东西,今天怎么这么嗲啊,我都睡了,雨停了自己回来吧。”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是五嫂子。
“怎么样,大嫂不如二嫂吧?二嫂子人在深圳,现在没有航班了,要是有班机,别说这个天气,就是枪林弹雨,她也会立马飞过来。”刘易一本正经地在逗五哥。
“那绝对、绝对……刘易说得对,这是真的。”五哥一脸认真,没发觉刘易的坏,酒高了,他辨别“坏人”的能力也在下降。
“远水解不了近渴啊。”赵见又不讨人喜欢地衬了一句。
“你有近水,怎么没有声音呢?”老梁一向不太喜欢赵见,有些较真。
“****……”赵见的传呼说响就响了!赵见眼睛一亮,想抓传呼,但已经被刘易提前抢到了。
“你不是认识酒业大厦的老总吗?可以向他借把伞。”大家又一次大笑。
赵见一点面子没捞着,恶狠狠地骂道:“臭东西,有我治你的一天。”刘易有点幸灾乐祸:“这样的朋友不如没有吧?”
赵见说:“你什么意思?我怎么也比你强吧,你的响都没响呢。”盘子里还有三个,没有任何动静。
柳北桐有些醒酒了。刚才借着酒劲,一冲动把茉莉的传呼号报出去了,她会回吗?她能知道是他发的信息吗?她家离这儿这么远,雨又下这么大——这玩笑开得有点大了。
“我的信息怎么还不过来呢?”老尹佯装胡涂,把自己的传呼拿在手里想了一会突然大叫了一声,“操!我发错了,我把信息发到老莫那去了。”
老莫是他们团的书记,也是他的死对头。大家这一次笑得差点岔气了。
柳北桐也在笑,但是已经很勉强了。他和茉莉的关系现在很微妙,其实顺其自然最好,大家都需要冷静,有些事情需要时间来弄清楚,现在见面又有什么意思呢?老尹这个主意实在有些缺德。
苏总走到窗前看了看,外面的雨还是大如瓢泼,雨水打在路面上,在白炽路灯的照耀下,溅起一道道水花。
“继续喝,不行大家都在我们招待所住下吧。”苏总在和老尹递着眼色,大家都在看那两个不响的传呼,左边一个是刘易的,右边是柳北桐的。
“喝酒,不等了,我那位肯定关机了。”刘易把他的传呼拿了过来,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了。
那剩下的唯一的摩托罗拉汉显仍然没有任何动静,大家都没说话。
“哎呦!你们知道几点了吗?11点半了,谁不关机啊,今天的游戏到此结束,下次再比。”老尹显然在给柳北桐找台阶了。
大家眼睛转向柳北桐,他今天显然有些较真、有些变态。
“****……****……”那唯一还放在盘子里的、沉默了将近一个小时的东西突然响亮、急促地叫了起来——大家一起欢呼起来,眼睛都亮了,好像它和每一个人都有关系。
老尹率先把它抢到手中。
他大声念到:“请下楼,我已到楼下。”
大家都离位跑到窗口——对面马路上,那辆银白色的别克轿车正停在风雨中。老尹激动地在念车号:“苏XB0008,北桐,对不对。”大家回过头来,仍然坐在桌边没动的柳北桐已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