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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吉家盯上承玉,是在南河套边的桑树林里。这个他刚从复州城回来的第一个春天,野地里一缕缕升腾的阳气让他每天起来都烦躁不安,都二十二岁了,爷爷——其实是父亲,还逼他去青堆子湾日本人办的学堂念书,他认为他的后人之所以出了问题,最重要的原因是没让后人读书。可几年来在外面闯荡,心野了,吉家最烦心的事就是猪一样圈在一个屋子里念书认字。母亲不指望他念书认字,可她指望他娶妻成家,早早占上周家大院一天中光线最多的东厢房,从他叔叔手上夺回雇用把头管理土地的权力,要不是当初送出家门,这个位置早就是他的了。可正因为他出去过,见过世面,像爷爷那样当一个小地主才不是他的理想,他的理想是像他的四爷那样,出门有轿子进门有丫环,在方圆几十里的城里呼风唤雨,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就有什么样的女人。虽然他被一个青棒子不该有的野心害了,沾女人闯了大祸,可这半点也不影响野心在万物复苏的春天里冒出新芽,他一天天在田边地头逛荡,那新芽顶在他的胸口,几乎使他憋闷得喘不上气儿。他从一条沟谷走到另一条沟谷,他把桑树林里刚刚返绿的树枝折下来踩在脚下狠狠蹂踏,蹂够了坐下来,羡慕而又不解地看那些在田野上永不知疲倦地弓腰干活的人们。承玉的身影,就是在这个时候映入他的眼帘的,她杨柳细腰,刨起地来一颤一颤像只螳螂。他最初看她,是把她当成螳螂,他在虚视的眼神里把她缩小了,用手捏住了她的腰,放她在地上爬。她一直不肯爬,还一颤一颤轻飘飘的,可这么玩味她,他心里边的烦躁不怎么就不见了。烦躁不见了,是他在这个春天里最大的收获,可是怎么也想不到,十几天过去,当小树林的桑叶在雨水的哺育下一天天肥润长大,她在某个时辰放下镢头急匆匆来桑树林撒尿,他竟摁住她的腰,让她像螳螂一样四腿着地,收获了他离开复州弯之后第一次舒舒服服的呻叫。

事实上,早在一个干净洋气的小伙子在沟谷里来回逛荡时,承玉那颗少女的心就蠢蠢欲动了。她的身前身后家里家外,到处都是泥鳅一样土腥腥的臭小子,关键是,她过够了吃糠咽菜的穷日子,太想嫁个有钱人家了。嫁个有钱人家,父亲就可以不出去要饭,她的兄弟姊妹就可沾光过上好日子。周老爷说的一点没错,她上桑树林里撒尿,冲的就是周吉家,是她先向他调的腚,这是她搜肠刮肚才想出来的好点子。在她如愿以偿被他摁住时,她在心里笑开了花儿,觉得自己一个无知女子也可以做成惊天动地的大事,也可以为申家争气!之所以周吉家坚决不娶她,她也要让孩子在肚子里长大,是以为这可以成为她嫁给周家的理由,是要以此向申家和村里人证明!她不反对大妈杀猪请客,就缘于这个私心。她一直以为杀猪这天吉家能来,只要吉家来,她就会不顾一切抱住他的腿,让他承认她肚子里的孩子。在她看来,要是不能嫁给周家,那么向众人证明她怀了周家的孩子,也是体面的,了不起的。

承玉设想中体面的事,没能结出体面的果,秉德女人悲痛得一下子病倒了。她悲痛,绝不是周成官当众埋汰了她羞辱了她,而是更深地了解了承玉的悲痛——当天夜里,承玉就以回家拿东西为由,把一件衣裳扯成布丝,在周家大门的吊环上上了吊。第二天早上,当克真家的舞舞扎扎前来报信儿,秉德女人一下子扑倒在门槛上。拖着沉沉的身子送走承玉,她一腊月一正月都没能起炕。很显然,是自己祸害了承玉母子的性命,要是不逼她嫁人,要是不把她嫁给大她二十多岁的徐巴拉眼儿,承玉也许就走不上黄泉路。可她不清楚为什么自己最初会疯了一样非要把承玉嫁出去。说不清楚,其实也是清楚,都是为了那点口粮,可正因为清楚,她才觉得自己对不起承玉也对不起秉义。

为了安慰秉德女人,罗锅嫂子、秉胜媳妇和克真家的都磨破了嘴皮,说这是命数,人怎么死是一定的,你没必要熬糟自个儿。为了强调命数,克真家的不经意间流露出她对此事早就了如指掌的细节。她说她是从八里庄雇来的把头小九子嘴里知道的,小九子打克真溜须先从她下手,四月份就把桑树林里看见的真相告诉她了,她听后之所以守口如瓶,是巴不得吉家出事,好有理由把他撵出家门。她说周家的部分权力移交给克真后,她最担心的事就是周成官把他的儿子兼孙子弄回来争夺权力,她甚至认为吉家在复州城犯事,都是周成官为了糊弄他两口子胡编出来的瞎话。了解这些,秉德女人不但得不到安慰,悲痛的心情里反而掺杂了气愤,因为这充分证明她最初的想法是正确的,周家是故意欺负申家。既气愤自己又气愤周家,这汹涌的内火在五脏六腑里燃烧,躺在炕上的秉德女人浑身发紧,脑门、脖子、后背的皮肤轻轻一碰就是一道血乌,找来罗锅哥哥在后背上又揪又捶,点着一绺绺黄裱纸装进罐头瓶里扣到背上、额上,没一会儿,那里就抽出血乎乎的毒水,仿佛她的身体是一团巨大的棉花,已经被毒水浸透。而泡在毒水里,秉德女人一阵清醒一阵糊涂,清醒时,一遍遍念叨承玉不该死,都是她和周吉家害了她,糊涂时她又埋怨承玉没有心眼儿,不能像承民那样半道逃跑。在她半醒半睡糊糊涂涂的时候,她脑子里装的不是承玉,而是已经走了四五年的承民,她笑盈盈偎在她的膀头,白净净的小脸贴着她的脸,有一种叫人说不出的热络。可循着这热络睁开眼睛,眼前却只有承多的身影、两个孙子的身影和两个媳妇的身影。这么清醒一阵糊涂一阵,直到出了正月进了二月,她才能颤颤巍巍从炕上坐起来,对着窗户,看一看刚刚刮起在院子里的二月风暴。

能躺在炕上一个多月,显然是她太累了,太想好好当一回婆婆偷偷懒了。她得了病,两个媳妇争先恐后抢着干活,然而家里有闹哄哄的孩子,家外有咕咕叫的畜类,日子里有一大堆要打理的事儿,再懒也得有时有刻。

那是她起炕后的第二天,对着镜子,她用水抿了抿头发,换了一件多年来只有出门有事儿才穿的那身黑袄和白色衬褂,之后叫来两个媳妇,说她今天要让承信请周成官来家,跟前儿不能有人,她们必须把所有孩子都领到厢房,她不叫绝不谁出来。

日头爬上门口草垛的时候,周成官就一摇一晃地拄着龙头拐杖来了。这时节往家请他,周成官一听就知道没有好事。吉家惹了祸,他当时并不知道,那天在宴席上说那一通话,不过是一时冲动,可一个好端端的闺女吊死在自家门口,他整整一个正月都没能过好。吉家一直不敢出门,夜里动辄就大喊鬼来了,搅得一家人常常深更半夜坐起来听鬼的惨叫。克让死后,老婆又瘫在炕上,克卿把佣人拐跑,吉家闯了祸从外面回来,又招引一个吊死鬼,给周家蒙上满院晦气,眼看着周家的日子在一点点走下坡路,郁闷的他早就想找谁出出气了,想不到秉德女人为他创造了机会!他进门刚坐定炕沿,就脱了帽子解开袄扣,干咳两声立即唾沫飞溅:“侄媳妇关门关窗的,该不是还想让俺摸你的****吧?”

秉德女人对周成官的话早有准备,她也和周成官一样坐在炕沿上,眯缝着眼盯着他笑吟吟道:“周老爷,俺的****肯定还是暄的,可俺实在对不起啦,你家里招了死鬼,气象不好,很快就要败亡了,没人稀得沾你,就别臭美了。”

捅了周成官心窝,他一时老脸乌紫,嗫嚅道:“你,你是个骚狐狸,俺自从沾了你就没得好。”

秉德女人还是笑吟吟的,不紧不慢接着他的话:“俺和你是冤家对头,俺是你的克星,俺嫁给秉德,嫁给周庄,就是来克你周成官的,你信不信?”

周成官被噎在那里。他想不到秉德女人会这么恶毒,翻着白眼儿说不出话。

“俺告诉你吧周老爷,你怎么蹦蹬都不行了,你碍了黄保长面子不直接整俺,整秉义,整秉义的闺女,可老天长眼,你只要是碰了俺秉德女人的心,倒霉的不是俺而是你,是你,你听着!”

周成官扯了扯衣襟,惊惧地看着秉德女人,那样子好像他眼前是一只疯狗而不是人。然而呆愣片刻后,他开始说话,“侄媳妇,你是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呵?你现在是不是日子过得太好了呀?”

“你说对了,俺好了伤疤,俺日子好了,你越欺负俺俺日子就越好,这光景你看清就对了。”说到这里,像一个走山路的人终于爬上一道沟坎,秉德女人大喘一口气声调突然提高,从炕沿跳下来,一手掐腰一手指着周成官鼻子:“俺今儿个叫你就是想告诉你,你得看清光景,不要总惦着欺负俺孤儿寡母,也别再打老申家任何人的主意,秉义家的人,秉胜家的人,不管是谁,只要姓申,你都离远点儿。现在,老申家死了的人变成了你老周家的鬼,咱俩两清了。你不能再动俺申家人一根头发了,听见了么?”

周成官还是出神地看着她,三角眼一眨一眨,可看着看着,不知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在他心里旋动,突然地,他的三角眼蒙上一层水雾,嘴唇哆嗦起来,不久,就像一个冤屈的三岁孩子,他用两只青筋暴突的手抱着手里拐杖,呜噜呜噜哭了起来,鼻涕淌进上唇的胡须,像两条爬动的毛毛虫。

秉德女人毫无所动,依然挺着腰身站在周成官对面,一个得理不让人的泼妇似的扯着嗓门大声道:“别以为你帮了俺就屈得慌,你帮多少老天也都看见了,就是俺忘了,老天也不会忘,俺忘了有老天罚俺,和你八竿子搭不着。”说到天罚,秉德女人停下来,竟然也和周成官一样,像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旋动,突然地,眼睛里也蒙了一层水雾,扑到柜盖上抽动起身子,边抽边说:“老天罚俺可是太狠啦呵,老天你不长眼你为甚么不长眼呵,你得好好长双眼呵。”

能如此无所顾忌地大闹,并不是秉德女人真的看到周家有什么衰败迹象,仅仅是一次窝在心里暗火的发泄,就像曾经在娘家兄弟面前的发泄。罗锅哥哥用火罐把她皮肉里的火拔了出去,她就得想办法用恶毒的话,用专往心窝里插刀的话,来把淤在心窝里的脓水血水抽出来。可她怎么都不能想到,三年以后,当周家真正破败,所有的土地都分给了周庄百姓,周成官被绑在一块木桩上活活埋掉,她竟然为自己说出的话肠子都悔青了。

其实,能这么有底气地说出恶毒的话,还是因为那轮悬在半空的月亮,虽有乌云不断笼罩,黑暗不断降临,可它在秉德女人的心里一直就没有消失过。只不过她不知道而已。

承玉死后那年的三月和五月,介夫媳妇几乎成了秉德女人家里的常客,每一次来,都把介夫寄来的钱和写来的信带来,大姑姐姐挽救了她的婚姻,她便以从未有过的忠诚和真诚回报着大姑姐姐。在那些信里,介夫兄弟向她展示的未来光辉而又灿烂,小日本倒了,国民党把八路军共匪也撵跑了,承中可以到沈阳当国兵,承信也可以到沈阳铁路当工人。他叮嘱寄来的钱必须专款专用——送承多读书。最重要的内容,是说当有一天国民党接管大连,他可以接姐姐去大连看看大城市里的光景。虽然还不敢把信里的内容公布给村里人,而总能如期收到弟弟的钱和信,照亮秉德女人门楣的就不是月亮,而是热辣辣的太阳了。

村里人不用知道信的内容,也不用知道给了多少钱,单从城里来的亲戚那个派头和秉德女人招待她的排场上,就看出隐在申家日子后面的火热了。那在旗女亲戚往往盘腿坐在一挂带挡篷的人力车上,锦缎旗袍的偏襟上掖一条洁白的丝质手绢,手里拿把蓝色的扇子,无论车在洼道上怎么颠簸,她都昂首挺胸脖梗笔直,仿佛她的身体里有一根坚挺的木棍支撑着。村里没出去的人很少见到那种露着大腿的旗袍,往往一窝蜂就包围过来。而这时,秉德女人听到大街上有人喊来亲戚了,立即让两个媳妇拿条木凳跑到门口,到女亲戚在两个媳妇的搀扶下慢慢走下车,她握着围裙站在门口,笑吟吟的眼角和嘴角早已经绽成了花瓣。这之后,无论女亲戚在家里住多少天,她都一日三餐盘来碗去地伺候,从油锅里爆出来的香滋辣味弥漫周庄大街,使所有人都止不住吸鼻子吞口水。虽然不再像以前那样盲目地打戒指希望沾她的好运,可人们大街上见到申家院里出来的人,没一个不点头哈腰。周成官吃了秉德女人唾沫,回家喝醉酒耍了一次酒疯,把秉德女人骂他那些恶毒的话都吐了出来,克让家的和克真家的一听炸了毛,一人一句骂了半夜,发誓再也不理这个没良心的女人了,可听说秉德家来了个在旗的城里亲戚,会剪裁旗袍,投其所好地从家里拿来各种布料,跟着学习裁起了旗袍。自秉德女人告状挨了父亲打,承欢一冬天一春天不和大妈说话,这时节却像大妈的亲儿子一样,三天两头往家里挑水,隔几天还要往外挑一回粪坑里的粪。这期间,表现最积极的要数承国的丈人黄保长,他已经重病在身,在一个早上,从炕沿往下下时大头朝下摔了一跤,突然半身不遂,居然躺在马车上也要拜访秉德女人的兄弟媳妇。亲眼看见昔日威风凛凛的黄保长如今一瘸一拐从马车上下来,人们真是觉得好运就像燕子一样跳在了秉德家的墙头。

没有人知道,申家的好运,其实就是周庄除了周成官之外所有人的好运,那一年的七月初九,周庄的人在眼看着节节拔高的庄稼心生忧愁,恐惧又一年的征粮就要到来时,知道了小日本投降的消息。那通报消息的,不是秉德家女亲戚,不是一直和上边保持联系的周成官,也不是在外面做买卖的承国,而是锔锅锔盆的轱辘匠。他在青堆子湾听到消息,立即鼓足了劲儿一路往乡下传播。多年以前,他在周庄打了无数个戒指,赚了一些好粮,成为他难忘的记忆也成为他永远的伤痕,因为那之后连年粮荒,他打的戒指失去了魔力,再去周庄,人们就骂他骗子。本是他应了人们要求才打的戒指,可当人们转过头来指责他骂他,他觉得自己真就是个骗子了,每走周庄都要绕道而行。为了不必再绕道而行,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骗子,在这巨大的好消息到来之后,他的腿像灌了风,他的嗓子像扩音喇叭:“光复啦,小日本投降啦,小日本就要滚蛋啦。”人们吱吱扭扭推开风门,见锔锅锔盆的人不喊锔锔锯盆,愣怔怔地相互看了好久也没人相信。两天之后,承国从外面回来,周克真从湾上回来,好消息才得到了印证。

小日本投降,不全是国民党的功劳,美国在日本广岛投射了原子弹,南方有一大股被叫着共匪的八路军北上抗日,和苏联红军在东北会师,才迫使侵占中国十四年的小日本签下了投降书,可是在秉德女人心里,全都是国民党的功劳,是她兄弟的功劳。为此七天以后,当十里八村都知道了光复的消息,周成官的孙子周吉家敲锣打鼓在大街上喊他可以回复州城了,秉德女人坐秉胜马车回了一趟娘家,让介夫媳妇以她的名义给介夫写了封长信。她自己能写信,可多年落入荒野已经懒得提笔了。在那封信里,她控诉了小日本在她生活中留下的种种罪行,秉德的死,父亲的死,本家小叔子的残废,亲生女儿的被迫出走以及邻居老三黄的瞎眼,她让弟媳在信的末尾写道:你为王家申家立了大功,你为周庄的老百姓立了大功,姐姐在这里向你磕头啦。要不是这次回家,还得到了另一个可怕的消息,她真有可能成为国民党在周庄的义务宣传员,给日后留下难以想象的祸患。

那天,介夫媳妇写完信,脸色阴沉着告诉她,有一天她领娘家侄女上照相馆溜达,发现承国和开高桥旅馆的一对日本老两口站在一起,笑眯眯和他们照相。承国和日本人照相,秉德女人听后似惊弓之鸟,一下子跳了起来,恨不能马上就去高桥旅馆找到承国,介翁媳妇和介夫媳妇再三阻挠,说这种时候进日本人旅馆会让人盯上,连曹宇环都不知藏到哪里去了,她才不得不回到周庄。终于等到承国回来,逼到厢房里追问,承国居然轻描淡写,说这对日本老头老太太心眼并不坏,他们是诚信的商人,也喜欢他的诚信,他们不过是朋友。可他们的朋友到底做到什么程度,他只字不提。秉德女人焦急之下,扇了承国耳光,说要不说出实情,她就砸了他的自行车再也不让他做买卖,他才吞吞吐吐说出实情。原来那次倒大烟被抓,是老两口有意安排,看看他和丁有春是不是守信,他们和青堆子湾的日本当局有勾连,不必在乎商贩是不是守信,可他们和城子坦的当局没有勾连,一旦他们的商贩在那边犯事儿供出他们,事情就麻烦了。见怎么打都没供出高桥旅馆,从此对他们信任有加,丁有春洗手之后,货少的时候,他们不给别人专给承国。为了答谢,承国给老太太带回城子坦土特产,山药、米糕、水芋头之类,一来二去就有了感情,日本天皇投降,他们担心在中国的生意做不长,非要上照相馆和承国合影留念,说他是曹宇环之外他们最喜欢的小兄弟。

听说成了日本人兄弟,秉德女人心底里的火一瞬间就又蹿了上来,厉害道:“小日本完蛋了,都是国民党的天下了,你不能给你舅爷抹黑。”就是这时,从不犟嘴的承国第一次犟了嘴,说了一句让她很长时间都心慌意乱的话。“小日本完蛋了,好人不能完蛋,就是小日本完蛋了,也不一定就是国民党的天下,还有八路军共产党呢,你在家里呆着根本不知道,全国有好几个党在争天下,有穷人的党有富人的党,说不定是谁的呢。”

本是不让承国沾上小日本,可承国又说出个八路军共产党,秉德女人一瞬间如临大敌,连连抠问到底听说了什么。承国却摇头晃脑决不回答,逼急了,他用两个拳头敲打泥墙,被捅了的猪似的大叫“俺不知道不知道——”之后抱住脑袋莫名其妙地大哭起来。

其实承国和高桥夫妇之间的关系,远不止他说的那么简单,他们确实考验了他,可他们的目的绝不仅仅是为了生意场上的安全,他们以做生意打掩护,瞒过了合伙人曹宇环,在为满洲政府培训秘密侦察员,听说承国是抗日逃兵秉德的儿子,他重返商场不久就被他们相中,秘密召集开过无数次小会儿了,是那时,他才知道他们中就有人和周成官是密友。可承国内心一直清醒,即不能得罪,又不能上当。为了骑在墙头,他绞尽脑汁,最后不得不拿出童言无忌的孩子气讨好高桥老太太,发现她对中国民间小吃有超常的兴致,他就以超常的细心四处发掘,算下来几年里给她买的小吃不下上百种。被各种小吃蒙住了眼睛的高桥老太太,早就不在乎他是不是提供民间抗日线索了,并且唯一例外的阻止他抽危害身体健康的大烟。可有一回,他从岫岩街带回一斤又香又酥的酥饼,她接过酥饼从眼镜片后面瞪着承国,怪模怪样地说:“我早知道申承国的小把戏。”承国吓得顿时脸色煞白,可这时她又补充道:“别害怕孩子,你是对的,我高桥老太太活了一辈子,什么钱都赚过什么世面都见过,到老了不稀罕钱也不想折腾,就喜欢一样,像你这样的仁义和厚道。”从那之后,承国便明白她是情愿被他讨好。广播里广播日本天皇投降,她居然喜极而泣摆动摇曳的身子跳起了日本舞蹈,并说不管是国民党的天下,还是八路军共产党的天下,她都不能留在中国了。可是,就在秉德女人追问承国的那个白天,高桥夫妇已在渔市街天后宫的戏台上被点了天灯,等承国从大孤山集市骑车赶到,他们和渔市码头叫鸠三太郎的日本老板已经变成吊在铁丝上三具烧焦的烂木桩。据围观的人讲,他们要是供出他们在民间发展的秘密侦察员名单,就可免遭一死,可他们咬紧牙关誓死不供。

虽然承国第二天清早镇静下来,说出高桥夫妇被烧的事,去掉了秉德女人一块心病,半月以后,承中又大包小裹从外面回来,在家没住上三天,介夫媳妇就送来了介夫的信,要承中领着承信,遵照信上的地址上沈阳找他,可秉德女人并不轻松。因为有关八路军的消息已经在村子里传开,周克真跟种地的把头把故事讲得有鼻子有眼儿,说他四爷在信上说,现在,有钱人支持国民党,可穷人希望另一个党来接救,他们是穷人的党,叫共产党,他们拿棍棒当刀枪,打起仗来不要命。周克真也许听到一些有关她兄弟的风头,故意打消她的气焰,他的话并不可信。可有一天,承国媳妇从娘家回来,小声告诉她:“俺爹根本没病,他是听说外面还有一个党,比国民党还厉害,闹不准天下是谁的,就猫起来装病。”

糊里湖涂钻出个共产党,秉德女人从此低调做人,不管是在孩子中间还是在村子里,对国民党都只字不提。即使三个月之后,邮递员送来承中的信,说他已经在舅爷的帮助下,当上了国民党警备兵,给一个兵站大院站岗,她也没有心花怒放。在念完信的夜里,她关了门,把两个媳妇召集在灯下,悄没声地给她们开会,叮嘱她们绝不能把家里的事说出去。

像吃一块香喷喷的鸡肉时扎进嗓子一根骨刺,舒服的滋味遭到破坏,秉德女人从此变得一惊一乍,哪儿人多就往哪里凑,有一回,老三黄组织村里人在井台边议论要在村里合伙凿一个大碾盘,让大家报名,秉胜把秉义的名也报上去,大伙不同意,说他烧成那样,就是好了也在外面安了家不可能回来,正争论着,她半道加入,大伙顿时住口,把话题引到别处,她回家好多天心事重重,觉得人们是听说了有关另一个党的消息。

俗话说怕鬼有鬼信神有神,这消息真就在转过年三月传进了她的耳朵。传播消息的,是载了一麻袋过膝袜子的承国。小日本倒台,没有大烟可贩,城子坦日本人的店铺关闭,大批过膝袜子便宜出仓,他只有载过膝袜子在庄河、盖州、岫岩城里走街串巷。一程走下来,多则十天,少则七天,可这一次承国才走了三天就又回来了,并且麻袋沉甸甸的,一看就知道出了什么事。惊虚虚把他迎进家,引进厢房,还不等问,承国就像上次那样,两手握成拳头用力擂墙,擂够了抱住脑袋没头鸡似的蹲到墙角,呜呜大哭,吓得墙角蛛网上的蜘蛛木呆呆一动不动。秉德女人没有逼问,不是怕承国像上次那样喝斥她,而是一种不祥的直觉使她丧失了问话能力,她觉得一定是又有什么人被点了天灯,且这个人是比高桥夫妇更让承国心痛的人,因为他手操头发,翻地的耙子似的狠狠在那里翻搅,仿佛痛苦钻进了他的每一根发丝。在她眼下的生活中,最让她担心的是承中和承信,她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安全地呆在沈阳。坐在纺花的木墩上,秉德女人已经就是一只等待人们拍死的蜘蛛了,因为她傻呆呆地一动不动。

然而,那拍她的人从承国吞吞吐吐的话语中走出来,既不是承中,也不是承信,却是承民。承民走出来,不是被点了天灯,而是要点别人的天灯。承国告诉她,他在庄河街上看见她时,她正在庄河剧院门口的广场上,一群和她一样的年轻女子挑着大红横幅摇旗呐喊,而就在她们眼前,有一个被架起的木杠,上边绑着一个穿着灰制服的年轻男子,横幅上的字他不认识,可她们喊什么他听清了,打倒国民党反动派,共产党必获全胜。因为围观在广场上的人都在肃静观望,她们的声音清脆而响亮。承国认出承民,是听说绑在架子上的人是国民党,想凑到前边看看,不想承民就映入他的眼帘。她剪了短发,穿一套浅蓝色偏襟褂,肥腿长裤,让他一眼认就出来的,还是她那出众的白净脸庞儿,只是这脸盘儿上溢出的不是她以往惯有的笑,而是被义愤和一种说不清的东西鼓舞起来的激动。他当时彻底蒙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梦见过无数次承民,可从来都不是眼前这个样子。片刻之后,他也激动起来,猛力挤过人群,冲过行刑场地和围观人之间的铁丝隔离带,来到挥舞旗子的承民身边,拽住她的衣襟大声喊道:“承民你瞎招呼什么,咱家有国民党……你……你是在打倒咱家。”承民见是承国,脸上的义愤被一丝惊喜替代,可当她转过身来,在注意承国的眼睛时听明白他嘴里的话,那惊喜便迅速消散,随之而来的,是可怕的冷静和坚定。她坚定地告诉承国,用不了多久,这里就是共产党的天下,她参加的妇救会就是共产党的妇救会,妇女就要解放,抓着这个国民党兵,就是她们妇救会的功劳。

总有一天承民会回来,这是秉德女人一直埋在心底的信念,却怎么也想不到她的回来是以这种方式。虽然明显感到扎到嗓眼儿里的刺在往心窝里走,可当着承国的面,秉德女人并没把痛苦表现出来,她只是收回发呆的眼神,从木墩上颤巍巍站起,推开厢房木门向后屋走去。在她后屋香几上的漱口盂里,有她摘下来的戒指,自两年前在厢房里帮秉义治身子搁下它,她就没再戴过,她不戴它,不是不信它的灵验,而是以为她的生活完全可以自己主宰了。现在,她不再有这样的信心,或者说她对自己有信心,却对外面的世道没有信心,于是她就想像多年以前那样,把它放在炕当央,求他保佑。可是漱口盂里的戒指却不见了,全家挨个问,没有人发现,从大街上找来承多追问,他瞪着一双滴溜溜的小眼睛,居然从草垛空里翻出一个泥人,戒指戴在泥人手上。扇承多一顿耳光,秉德女人把戒指从泥人手上撸下来,命全家统统跪下,念咒似的念着:“承山俺知道你应验,你可千万绊住承民的腿,千万绊住承民的腿呵,不能让他们祸祸国民党祸祸咱家呵。俺求求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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