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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兜头一瓢冷水泼下来,秉德女人蔫了好些时日,经历过风风雨雨的她,不在意承多是不是变卦,而在意他变了卦,还要把追随的新女人写出来,据赵铜匠讲,那布尔什维克有可能是一个老毛子女人。小时候,她在青堆子湾时见过老毛子,鼻子尖得像把锄刀,皮肤白里透红像刚出窝的耗子,承多要是娶了老毛子媳妇,生出的孩子不就是耗子么。那些天,她夜里不能闭眼,一闭眼就有一窝皮白肉红的小耗子在炕上爬,而白天,一阵阵夹着沙尘的狂风将风门刮开,一些草叶在院子里滚过,她会一阵阵头皮起栗,觉得耗子已经爬满了她的院子。

为了驱赶眼里心里的耗子,她把那封信打开来让承中看了又看,承中识的字并不比她多多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瞎编说:“承多没准是追一个外国人,让他送他进城念书呢,舅舅当初不就是外国人送他进京念书的吗?”这瞎编出来的话还真管用,秉德女人立即就安静了许多。她想起当年一直追着大麦小麦的父亲,承多有姥爷身上的疯劲儿,没准儿追的真不一定是什么女人。但不管是不是女人,结果都是和赵家解除婚约,你必须跟赵家和老三黄有个说法,这让秉德女人十分愁烦。当初她主动求情,她又招招摇摇惊动了老三黄,关键是,一股水流汇入宽阔的河道,流得好好的,眼巴巴要再去堵上,实在是抹不开面子也下不了狠心。

秉德女人抹不开面子,老三黄却是一转身就把面子抹下了,他来到家里,坐在炕沿,扬着他那张干瘦的脸,冲秉德女人大动肝火,“俺当媒人这么多年,就没干过这等事儿,让一个毛孩子说了算。”“当初看他弄出个泥胎就知道没什么正经事儿,能追一个老毛子,老毛子是个甚么东西?”弄得秉德女人火气一阵阵往脑门上蹿,赶紧把柜顶上的泥菩萨搬到柜底。老三黄倒没狠心一下子把申家这股小水流堵上,偶尔地,还叼着烟袋上院子里转转,可他转的时候,分明流露着一丝挽回局面的盼头,“再没来信么?到底是看上老毛子了么?”奔着这盼头,秉德女人终于决定让承国上秉胜家借钱去一趟安东,亲自向承多讨要说法。

等待说法的日子,秉德女人像一只掉进深井等待有人搭救的鸭子,望着从井口照进来的光亮一头门里一头门外。盼头确实是个好东西,能叫你心里钳开一条缝儿。可有时盼头又会把一个人的心情彻底搞坏,她变得心浮气躁。她下令两个媳妇把两个只差一个月的孙子都抱到她的炕上,看他们相挨着啃指头,听他们咿咿呀呀叫唤,他们啃够指头哭起来时,她又下令两个媳妇赶紧把他们抱走。说到底,还是她对承多没有信心,他还没生下秉德就死了,是个遗腹子,她一直宠着他。在他五岁上,承国媳妇生了孩子,成了长辈,吃用都亏着他,日后他想干什么她从未阻拦过。这么想着,秉德女人就悔不当初,恨不能把两个老哭不止的孙子抓过来当成承多狠揍一顿。

承国是在第三天回来的,结果与秉德女人猜测的没多大区别,承多坚决退婚绝不反悔,可她担心的事却弄清了,那布尔什维克不是什么女人,他确是老毛子不假,但他是老毛子那个国家的一个党的名字,相当于中国的共产党。承国说,中国的共产党政策,都是学老毛子那个国家共产党的政策,他们也闹革命,也搞土改,也打土豪分田地,承多追随布尔什维克,其实是追随共产党,他在安东加入一个组织,那个组织的人都不想被女人捆住,都想追随共产党闹革命。承国还告诉她,承信的火车跑安东,经常和承多见面。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刻啊,秉德女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问一遍又问一遍,她在乎那布尔什维克不是老毛子女人,她更在乎那布尔什维克是共产党,她家的承多追的不是一个单个的人,而是共产党,这对她可是太重要了!这意味着,她家与赵家解除婚约,把一股通往河道的小水流堵上了,在她的远方,她的儿子正通着更大的河道,没准那是一个大海呢!他在信里确实提到了船和大海。

有远方的大海通着,秉德女人再也不必在乎村里这条河流了,第二天早上,日头刚刚爬上墙头,她就踩着一院鸡屎鸭屎来到老三黄家。她什么礼物也没拿,两手空空地袖在大襟袄旁的样子显得那么理直气壮。她走进黄家院子甚至都没进屋,就像当初老三黄不进她的屋一样。她站在一群刚放出来的鸡鸭中间,冲敞开的风门高声大嗓喊道:“老哥哎,小五猴子有信儿了,他追的可不是什么老毛子女人啊,他和你一样,追的是共产党,小五猴子追的是共产党呐。”她的声音从未有过地响亮、空阔,仿佛在嗓眼儿的地方安了扩音喇叭。

老三黄披着补丁摞补丁的单褂,偏着肩膀从风门里走出来,回应道:“你的意思是和赵家的婚事儿没变是吗,那可就好啦。”

“哪里呀,人家讲参加那个党的年轻人都……都……”秉德女人一时语塞,接不上来。

老三黄嚼着嘴巴紧跟上:“都怎么?共产党叫他不要老婆?共产党就不下蛋不生崽就不要后人啦?呸!”

虽然一时接不上话,可秉德女人根本不听这个邪,转身就离开了院子。然而她头脚回来,也就不到一个钟头,老三黄后脚就晃晃悠悠跟进院子。这是秉德女人已经预料到的局面,她家外面有了共产党,他老三黄不可能离她远了。可他进了院子,进了屋子,在秉德女人的炕沿上坐下来,点一袋烟慢条斯理说出来的话,却让她张口结舌:“秉德家的,俺都跟赵家讲了,儿女大了就长了翅膀,想往哪飞当老人的没法子,承民怎么样,人家变成史干部,家都不认,况且一门亲!赵铜匠识时务,还是点头了,俺还跟赵家说,承多追共产党,那是好事儿,咱周庄要是再出一个史干部,可是太光彩了,咱周庄有这个风水,想挡也挡不住。”

很显然,在因为自家水流通了大海而觉得理直气壮的时刻,秉德女人从没想到还有这一层:承多会像承民那样,变成和申家毫无关系的另一个人,这可是太糟心了。那个下晌,秉德女人一直没让老三黄出门,上了年纪的老人似的絮絮叨叨:“你说能么?承多能像承民那样没心没肺么?”老三黄明知她心里没缝,却没给她一点亮光,“这不是没心没肺,是你家根儿不红,又是土匪,又是叛徒又是国民党,你秉德家的不想一想,承中还当过日本兵呐,儿女想红,不从根上缺断怎么办,这是你秉德家的命,你的命根子太毒了。”

如果说承多解除婚约的信是春天里的一瓢冷水,那么老三黄的一席话就是夏天里的一场霜冻了。不经老三黄点拨,她真就没想过这一层。她命不好,秉德抢了她,牲畜一样生了一大堆崽子,起早贪黑吃苦挨饿拉扯他们,她怎么就生了毒根,成了一棵有毒的树,到头来长在身上的枝杈都得一个个断掉呢?想不开时,秉德女人挑亮油灯,召集儿子儿媳连宿带夜开会,让承国三番五次重复讲他在安东跟承多见面的前前后后,之后让大伙儿分析那场面里是不是隐藏了不祥的征兆。那里边隐藏了太多不祥的征兆,比如承国在鸭绿江畔跟承多发火,说甭管追什么党都不能扔了赵家闺女,承多看着江水居然哼起了歌儿,根本不理他;比如为了让承国相信他干的是正经事,把他拉到一个黑咕隆咚的水泥屋里,听一些愣头青疯子似的念一些昏了头的诗,他觉得他们就是一些庙堂里六亲不认的和尚在念经。可是懂得母亲用意的承国,就像细心的工匠,把所有不祥的毛坯全都剔掉,留一个圆滑的物体让大伙顺着边缘往上爬。承国说他冲承多发火时,承多更火,说他追随共产党闹革命是为了家人过得更好,凭甚么非要一个女人捆住手脚;承国说他们在一块念的那些经,多半是关于家乡和妈妈的,他们念够了,一个个都哭泣起来。于是那猜测出来的结果就一定是秉德女人希望听到的结果了。

或许,这连宿带夜的讲述和猜测如同一种咒语,使事情莫名其妙就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了;或许,同是闹革命,承民和承多闹革命的时代不同,承民时代国民党还到处乱窜贼心不死,而承多时代国民党已经是一具僵尸气息全无,承多对身后的那个家的立场没有丝毫怀疑;或许,承多和承民同在一个家庭却经历不同,摸着母亲奶头长大的承多已在他性格里注入了看不见的柔情,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不能和母亲划清界限,不像承民,有一个不被关心早早独立的童年,有一个长歪了枝杈的畸形的少年,又不是秉德女人身上掉下来的血肉……反正,没有多久,也就两个月的工夫,一个秉德女人希望看到的美好的结果出现了,承多意气风发从安东回来了。

说意气风发,是说承多头戴鸭舌帽,身穿一身奶白色制报,双手叉腰,要多精神有多精神。承多其实根本没有回来,回来的是在沈阳铁路当工人的承信,可承信拿回了他的照片,他在照片里冲家里人微笑的样子就像真人见面。那是一个沉闷的蚊虫嗡嗡营营的夏秋之交,承信走进弥漫着熏蚊子的艾蒿味的院子,已经是夜里八点,他的脚步既没惊起村里狗叫,也没惊动圈里耳朵灵敏的鸭子,当他揭开风门进了里屋叫一声妈,在灯影下缝补衣裳的秉德女人吓了一跳,“承信?!”第一个窜出来的是承中,他光着膀子穿一条大裤衩,继而像拉了连环雷,承国、承国媳妇、于芝纷纷穿衣裳来到婆婆屋里。承信拿出承多照片,是喝了三碗承国媳妇现做的面片儿汤之后。因为所有人都从承国嘴里知道他在铁路上和承多有联系,承信把手伸进帆布包里时,屋子里鸦雀无声,当他翻出照片,送到灯影下,一阵长长的喘息才使紧张的气氛缓和下来。秉德女人把照片颤巍巍捏在手里,一双陷进眼眶的小眼睛使劲眯缝着,一程程凑近了看清了,禁不住笑了起来,“他没忘俺,他这不是冲俺笑了么。”

虽然只是一张照片,但确实,承多从安东回来了,因为那个夜晚,在忽闪忽闪的灯光下,承信讲的所有故事都是有关承多的故事。他说承多刚考进了沈阳鲁迅美术专科学校,他替他回来报喜呢。承信说着一口好听的城市话,因为急于表达,屋子又太闷太热,他被城市养得又白又细嫩的手不住抹着脸上的汗,裤腿撸到膝盖上边像蹲着只小鸟。承多的故事确实大快人心,他在画画的考场不画画,拿一块胶泥,只用一小时四十分钟,就塑了一尊活灵活现的列宁头像,因为塑得太像,监考老师当场把承多抱起来在屋里转了好几圈,并破例当场录取。有泥菩萨在前,秉德女人对这一情景深信不疑,只是她不知道列宁是谁,为甚么承多不捏泥菩萨要捏列宁。当承信告诉她列宁是苏联共产党的头头,承多捏了一个共产党头头,她眼眶里的眼仁顿时蹿出一缕火花,仿佛已经看见身后的小河沟流进远方的大海了。那个晚上,最让秉德女人高兴的,是承多流进大海,却并没把身后的关系斩断,他让承信带回一封信,在那封信里,他写了一箩筐想念妈妈的话,他说:“妈妈,我永远不忘您的养育之恩,没有您在我小时和一盆泥把我关进厢房,没有您后来允我在院子里捏泥人,没有您再后来允我自由恋爱,就没有我的今天!我解除与赵家的婚约,惹您生气,可您的儿子是为了实现更远大的理想,我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一个真正的共产主义战士。我现在又是一名大学生了,光辉的前景在向我召唤!妈妈,不管我走到哪里,都永远是您的儿子,我永远爱您。”

承多和承民不一样,承多到什么时候都认她这个妈!眼泪在腮上雨水一样滚滚而下时,秉德女人哆嗦着嘴唇不迭声地骂道:“这个小五猴子,这个小五猴子。”应该说,那个晚上,秉德女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盼着天亮,因为承多在信的最后还缀了一句话:“妈妈,为了让赵彩云忘记我,我暂时不能回家,只有让四哥代我向赵家谢罪了。”一段时间以来,她最愁的事儿就是如何觍着脸上赵家赔不,现在,有了见过世面的承信挡在前面,她这张老脸再也不怕没有面子了。当然,她最想做的事儿还不是这个,而是赶紧把这振奋人心的消息告诉老三黄,在他来家里打击她的时候,他是不会想到这么快就有结果,又是这样的结果的。

盼着天亮天就真的亮了,实际上秉德女人一夜没睡,满脑子都是承多那封滚烫热烙的信,在一遍又一遍的鸡叫声中迎来早上第一缕光亮,那热络的话,已经变成她跟在承信后边抖擞的精神和回答问话时响脆的声音了。“老四回来啦?”“可不是嘛,到家都点灯大以后了。”承信穿一身新锃锃的铁路服,斜挎着装了两包桃酥的帆布包,他大街上一走,最先迎上来的就是穿着脏兮兮干部服的承欢。对于承欢,铁路服永远比人重要,大老远地就喊:“操,又穿牛逼服眼气俺啦?”不过老三黄就不一样,秉德女人和承信刚刚进屋,他就扫一眼承信说:“怎么城里住几年眼窝黄焦焦的?有媳妇了吗?”

在秉德女人急于让承信把承多的好事说出来时,她根本不知道,她的此行还潜伏了巨大的好事,那好事发生在结束了对老三黄的拜访,掏出两斤桃酥,又在老三黄的陪同下一起上了赵铜匠家之后。当承信代表承多,向害了相思,瘦得一阵风都能吹走的赵彩云赔礼说:“承多对不起你,他知道你是个好姑娘,可他有了远大的理想,他怕不能给你幸福。”并随手掏出赵家订亲时送给承多的那枚戒指,老三黄居然在旁边紧跟一句,“那怕甚么,当兄弟给不了幸福,当哥的给呗,俺看你这当哥的和彩云就挺合适。”

老三黄这么说,不过是无话找话,替申家的母子解围——你不要人家闺女了,说得再好听都没有用。谁知真魂不在身似的赵彩云听完此话抬了抬头,痴呆呆的眼睛里顿时蹿出一缕光。而见过大城市的承信,此时竟像个害羞的孩子似的,脸腾地就红了,低下头再也不吱声了。秉德女人站出来救场,急慌慌道:“瞎扯,年龄差得也太大了,俺承信都二十五了。”坐在木椅上一直没吭声的赵铜匠立即开口,表情沉静地说:“赵家不嫌,赵家的名声弄成这样,就不怕再弄坏一回,只要铁路上的年轻人同意,彩云同意,我当爹的没意见。”

替兄弟赔礼道歉的登门拜访,居然成了给自己谈婚论嫁的现场,承信一时间完全蒙了头,他支吾着脸越憋越红,可是就在这时,站在炕沿边的赵彩云噘着嘴唇说话了,她闪动着凄楚而忧郁的眼神,看定承中铁路服上的扣子,羞红着脸大胆地说:“四哥要是不嫌,俺给你当媳妇。”

这时,承信的脸已经涨成一块红布了。实际上,在他为母亲讲的承多的故事背后,有一部分是关于他的故事,或者说是他的故事促成了承多的故事。要不是他和鲁迅美术专科学校教师的女儿恋爱,他也不会知道沈阳有这样一所大学,并且每年都在安东设考点招生;要不是那女子的父母嫌他性格懦弱又是农村人,坚决反对,他的恋爱失败,他也不会逼承多,让他无论如何考上那所大学替他争气。在他深受伤害写了一摞子信无处可寄时,他疯狂地给承多写信,可承多迷上共产主义青年团组织,对他置之不理,他不得不设法把跑长春的线路调换到安东。在鸭绿江畔,他不知给承多打了多少气鼓了多少劲儿了,他用一个懦弱者的想象把大学里的革命组织描述得绘声绘色,他其实对大学里的一切一无所知。他成就了一个奋斗者的故事,就不知道,这背后,还连带着又一桩故事。当一个失败者被另一个失败者追求,他受伤的心口居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暖流,被暖流包围,他不由自主就点了头。

外面的河流没有截断,家里的河流又接上了脉络,秉德女人别提心里有多么高兴了。在匆忙地为承信准备婚礼的日子里,她乐得根本合不拢嘴。赵家和申家,真是打不开的鸳鸯分不开的鸟,承中那会儿没成,推到承多,承多没成,又推到承信。说起来也是命里注定,可这命里注定的事给她秉德女人赚足了脸面,赵家怕夜长梦多,急着要在承信休假的十天里把事儿办了,没提任何过格的要求。照理讲,申家对不起赵家,这时候一定百般刁难,可是赵家不但不刁难,还不要彩礼,还坚决不让操办。收拾了厢房,打壁子糊墙借坯盘炕,到承信离家前一天,赵家闺女竟在当妈的陪同下,坐着老三黄赶的马车,晃晃悠悠就来了。虽然为赵家人着想,没把承多考上大学的事说出去,也没把承多那张照片挂出来,把另一份高兴的事深深压在了心底,可亲家母满脸堆笑送闺女上门,小脸蜡黄的新媳妇一进门就干巴巴叫妈,从不喝酒的秉德女人居然喝了两大碗烧酒,醉得连睡两天两夜,连承信什么时候走了都不知道。

一个掉进深井的人终于被打捞上岸,从醉酒中苏醒过来的秉德女人精神饱满气色红润,仿佛一场醉酒后的深睡,把她的体力心力全养了过来。不过饱满的精神并没使她忘乎所以,相反,她特别低调,承多考上大学的事压在心里一直没说,当有人问布尔什维克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立即转移话题,就像多年前她从沈阳回来那会儿格外低调一样。时代不同了,现在和过去是不一样了,过去,有共产党和国民党两家争天下,说不定谁胜,现在,共产党胜了,得了人心,不会再有什么变化,可是经验使秉德女人不敢有丝毫的侥幸,每每有承多来信,冬天戴一顶狗皮帽子,夏天脖子搭一条手巾的邮递员来到门口,吵吵巴火喊,她都告诉两个儿媳不管谁听见,必须赶紧迎出去,省得轰嚷得全村人都知道。

实际上,秉德女人低调,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那之后的两年里,村里接二连三发生了好多糟心事儿,那些糟心事儿都是别人家的事儿,可正因为别人家糟心了,你才不能表现你的舒心。罗锅瞎子媳妇逼罗锅入老三黄和赵铜匠牵头的互助组,罗锅自觉人贱言轻,不敢吐口,瞎子媳妇一急亲自上老三黄家,可因为她很少出门,小闺女鸭蛋儿发现家里没了妈妈,出来找她,结果一出门就忘了妈妈,跟一群鸭子上了井台,一不小心滑到井里,一个钟头之后把人捞出来,小鸭蛋儿已经变成了一只鼓囊囊的死鸭子了,痛心的罗锅无处发泄对自己的怨怒,动辄就到秉德女人家揪着头发哭天号地;秉义在岫岩的大儿子,偷掰互助组地里苞米被人抓获,差不点被打死,趁女人不防把家里的口粮拿出去救济儿子,女人逼急无奈,不但不避讳男人和秉德女人曾经的好,反而利用他们的好,把屋子腾出来,求秉德女人到家里好好开导秉义。老三黄一向话少的儿子黄老二,居然因为当爹的走哪坐哪都把承欢叫到身边,像承欢是他爹的儿子,一赌气,不顾当爹的面子坚决站出来闹分家,老三黄断得了别人家务事,却断不了自己家务事不得不找到秉德女人。在这些糟心事当中,最让秉德女人感慨叹气的是周家的事儿,自从被划了地主成分,他们家的儿子根本无人问津,憋屈压抑的克让家的得了肝病,脸黄得像一摊鸡屎,临死之前,让吉家把她叫去,把着她的手央求她:“嫂子,俺不行啦,俺不知道该不该把后人托付给你,俺成分不好怕拖累你,可在周庄俺没人托付,咱在早是干亲家,俺知道那是老皇历,可俺两儿一女一个也没成婚,俺闭不上眼呵!吉家和承中一般大,承中都三个孩子了他还打光棍,俺怎么能闭上眼呵!”

这两年里,秉德女人家里一直有好事儿,承信在沈阳铁路局借了房子,把赵彩云接去安了家,给媳妇找了临时工作,小儿子承多在大学里当了学生会主席,经常和校长在一起开会,因为她暗里通了国家血管,多年不上申家串门的黄保长成了家里常客,他活生生把儿子送死在战场上,看不出一点打击,他看她那痴呆呆的眼神,流露出对她发自内心的眼气。然而,不管有多少好事,秉德女人一点儿也欢喜不起来。一开始,她也许是压制自个儿不让自个儿欢喜,久而久之,那欢喜便变成一缕烟囱里的炊烟,丝丝袅袅飘离了院子,奔向了遥远的天际。在那样的日子里,她常常在忙活之余,坐在堂屋,用昏花的眼神,追着院子上空消失在一孔天际的烟雾出神。在那烟雾里,有许多人的身影,死去的父亲、秉德,逃跑的曹宇环,被抓的介夫兄弟,可这许多人影最后都变成了一个人的身影——周成官,他的被活埋,等于活埋了整整一个周家,使周庄从此改天换地。周庄的改天换地,是周庄所有人都拍手称快的大好事,可这大好事让秉德女人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因为她不知怎么做才能对得起克让家的托付,想当年,在她把多余的奶水喂给了吉家的时候,就从没想过会有这一天。

岁月在苍茫的大地上运行,甩动着一只又一只大脚,说不定把谁踩下去把谁踹起来。岁月在周庄的日子里运行,就像那股消失在天空里的烟雾,它们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成云下起雨,你根本无法知道,你能知道的,只有风来了你迎着风,雨来了你迎着雨。在秉德女人为周家的衰落搅起心里层层叠叠难过的时候,她甩动了自己那双还算结实的大脚,积极地行动了起来。就像当年到各村为承玉找婆家一样,她偷偷串了下河口南王庄和八里庄,求了黄保长的扁脸小老婆,一口牙全掉光了的姜水婆,被半身不遂的男人折磨得面黄肌瘦的丁有春女人,可其结果是,即使是瞎子和瘸子,也没人敢嫁地主成分,最后她只有重新回到堂屋的灶坑,望着飘浮在院子上空那缕炊烟出神。

炊烟飘上了天空,消失了,不见了踪影,却在不久的一天,它聚成了云,变成了雨,落回周庄,落回到秉德家的院子。它落回周庄,只是一场雨,可由这场雨,又带出了另一场雨。那是一场急雨,说下就下,一点防备都没给。它是急雨,却听不到轰鸣的雷声,甚至看不见阴云密布,它几乎就是一场太阳雨。因为承信背着惯于斜挎在肩的帆布包,领着大腹便便的赵彩云,哭脸悲悲穿过周庄屯街,走进申家院子,刮着西北风的天空正挂着清清亮亮的大太阳。可这一天,秉德女人却觉得浑身淋了个透湿。承信告诉她,因为查出他写给抚顺战犯监狱里介夫舅舅的一封信,他被打成反革命,永远清除出铁路队伍,回家当农民了。

介夫兄弟终于有了音信,秉德女人的心像塞了麻团,他有了音信,他怎么就有了音信呢?!她的脱了铁路服、曾经一口气喝下三碗面片汤的儿子,坐在炕沿上抱着脑袋饭水不进,有好几回她都想问,怎么想起给舅舅写信了呢,想了想还是没问。到了晚上,赵彩云回了娘家,承信来到她发动全家收拾出来的厢房,她才小心翼翼问出了她想问的话,“怎么想起给你舅写信啦?”

她的语调又低又轻,尽量显得很不经意,谁知,话刚出口,一直闷不做声的承信蓦地扑到带有土灰味儿的土炕上,哆嗦着肩膀抽搐起来,边抽搐边咕哝说:“他是我舅,知道他在抚顺监狱我怎么能不管不问?”

听承信这么说,秉德女人一时无话。介夫是他的舅舅,他有权给他写信,承信跟舅舅联系,本是应该得到夸奖的,在这之前,她这当姐姐的还从没想到这一层,没想到还应该和他联系,承民跟她、跟家人划清界限她都难过,她和她的后人当然不能让她的兄弟介夫难过。可是,你和他通了,共产党就不乐意了,介夫和共产党,就像井水和河水,永远走不到一块儿。“俺是想,”秉德女人语调依然很轻,“咱得看看火候,咱得长点脑瓜儿,咱不能盲人骑瞎马,你这不是盲人骑瞎马吗?!”

见母亲指责他,一向没脾气的承信忽地从炕上翻身坐起,瞪着一双哭红的眼睛冲母亲道:“妈,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和承多是一个意思,可是我心没那么硬,不知道便罢,知道我舅就关在抚顺监狱,我狠不下心,我怎么能狠下心呀!我是去看他没看见,才给他写信的。”

秉德女人在黑暗里低下头,看着脚尖,再也接不上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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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只是21世纪的一个猥琐高中生,结果一次偶然,他穿越到了异世大陆,一个废柴身上,所有人都嘲笑他,戏弄他!!!!又一次偶然,他惊奇的发现:自己竟有魔兽血脉!!!一次奇遇,魔兽血脉爆发,他蜕变成了“变态”,一切得罪过他,嘲笑过他的人都诧异了。而就应如此,他的命运开始突变,一次次的生死探险,他变得成熟而又魅力了!!!.........
  • 我知道你很难过

    我知道你很难过

    这本书,给所有又寂寞又坚强的人。我知道你很难过,挥别错的,才能和对的相逢。“暖读”系列18篇治愈爱情故事,记录为爱所伤的疼痛、被爱所误的迷茫和逃离爱情的孤单。每个心怀美好的人,都应该且值得拥有爱情。愿这些故事带给你抚慰和答案。
  • 诡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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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恐怖惊悚的经历让许楠难以接受,但是在这惊悚的背后隐藏着诸多的诡异离奇事件,诸多的扑朔迷离让人难以抵抗得住内心恐怖不安的气氛,农村诡异事件在于此!消失的太平古镇、医院的水鬼、学校里面的红色旗袍鬼都聚焦再次,让人不寒而栗,心惊胆战。这样的惊悚你喜欢吗?
  • 爆笑:无厘头神仙反转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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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仙也犯二,穿越跳错门,玉帝暴跳:赶紧把她找回来;重返古代,脱线小仙继续将“二”进行到底,“3+3当然等于9了!”“...”;身边美男如云,无奈家有妒夫,可远观不可亵玩,他说:唐小宝,你眼睛往哪瞄,家里已经有个极品了,还看那些伪劣商品做什么。他还说,你只要好好的,在我怀里被我爱着就好。本文欢脱无厘头,温馨而甜蜜,但作者爱抽风,有逻辑强迫症勿进,避毁三观;且看腹黑仙君如何潜了呆萌仙子,下凡也要在一起的,那绝对是真爱!【新书求包养《腹黑捉妖师:独宠废材萌神》】
  • 神道天印

    神道天印

    本文属于文风派,故事情节越往后越精彩,环环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