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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那天,所里学习了一下午毛主席最高指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散会之后,党委书记说:“申承多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承多进来坐下时,他接着说:“申承多,毛主席发动无产阶级**********,你是优秀共产党员,你得带头揭盖子,阶级敌人就在我们身边。”他有些飘忽,我们身边?我们身边怎么会有阶级敌人?他没说什么,但以往的经验让他觉得有些不妙,被打成****之前,鲁院的系党委书记、外文出版社的党委书记,都跟他说过同样的话,“党内有病灶,我们必须把它挖出来”,受过伤害,他不会再踊跃站起来去揭盖子挖病灶,可他隐隐地有些不安了。

承多的预感一点没错,没出两天他就被揭了盖子,只是那揭开的不是他的****经历,而是他家的国民党家史,只是揭盖子的人不是单位的人,而是他的妻子耿凤莲。当他被第一批宣布勒令,所革委会的人就开始审他,“你家是不是有国民党?”他渗出一身冷汗,耳朵嗡的一声就响了起来,他虽和国民党舅舅没有联系,可他和舅舅的闺女有过致命的联系,他不知道那发生在心底的联系如何会被别人知道。沉思良久,还是压住了心底的火气,并隐瞒了真情,“我,我和他从来没联系过,我都没见过他的面儿。”年轻人李建刚立即绷起脸,冷冷地说:“你老婆总不能说假话吧,要是你不提国民党,她怎么会知道?”听是妻子说的,承多有了底气,开始辩解:“我从没跟她说过,你们不信就把她叫来当面对质。”没多久一脸正气的耿凤莲就推门进来了,她微微扬着脸,冷冷地看着承多,一字一顿地说:“是你妈当我妈说的,她说她见过国民党的世面。你要是不信,就把她也找来。”

承多当然不必惊动母亲,就相信了消息的来源,不过这反而使他的心情宽松了许多,因为只要没人知道他和乔榆的关系,他的清白就有指望。这期间也确实没把他怎么样,他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回答了组织的审讯,而每一种回答都确凿无误地重复着一个事实:他和国民党舅舅王介夫从未联系过,所里开始让他回家。可是,刚回家不到两个月,新一轮的揭盖子又把他揭了进去。

那揭盖子的,不是耿凤莲,而是他乡下的二哥承中。这个正派的女人还是相当的正派,她没编造出半点儿与事实不符的谎言加害于他,他二哥编出理由,不是不正派成心害他,而是他在家森婚礼上捏出的母亲头像让二哥陷入泥潭。

那是承多怎么也料想不到的事情,在他被勒令停止工作时,**********的熊熊烈火已经燃到乡下。赵铜匠当兵的儿子退伍转业,被上边派进工作组,住到周庄。他住到周庄,不光带来了毛主席伟大指示,还带回一尊毛主席的石膏头像,聚众开会,把毛主席头像放在前边,让大家伙对着他老人家深挖阶级敌人。承欢欺负过赵彩云,吓得赶紧表现,检举出的头一号阶级敌人,就是和毛主席有着一样头像的秉德女人。按说秉德女人救过承欢,他没有检举之理,可是承欢心里有一个更大的理,你一个乡下女人怎么能把自己当成毛主席!为了在赵大志面前积极表现,他还带着军宣队的人到承国家操家,搜出秉德女人头像。当时,承国没有阻拦,他经历过风雨,知道在摸不清底细的时候,最好不要乱动,可平常很少管闲事的承中却上前把他们拦住了。他拦住他们,是母亲走后,承中把老柜上的泥像当成母亲,每天晚上都顺房檐溜过去看她一眼,突然发现母亲头像抱在承欢手里,一种说不清的愤怒就顶进了他的心窝,他一边责怪说“承欢你干什么”,一边上前去抢,结果,一守一抢,本就干裂的泥人哗啦一下就变成了泥渣。证据毁坏,承欢不得不朝思夜想新的证据,终于,一个早上,他想起了承中早些年当伪满国兵时曾拿回家一支枪。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夜晚呵,承欢在赵大志指导下,把自己深挖出来的阶级敌人申承中押到大队让他交代,他交代不出,说那是一支假枪,就把他弄到各生产队挂马笼子批斗游街。批到周庄时,承欢问:“你想一想,这枪是不是放在你哪个兄弟家了”,承欢这么说,是对承中有些感情,在他的堂兄弟里,他最想整的人不是承中而是承国。承中说“没有,根本没有,那就是一支假枪,日本造的玩具枪。”见他不老实交代,承欢就带领群众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一喊,几个外村来看光景的人就冲了上去,动用了腰上的皮带,这时承欢又问,“你想一想是不是给你哪个兄弟拿走了,承国,或者承多?”承中支吾着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承国就在第二天也被拉到生产队批斗。承国非常坚决,不管怎么打,都一口咬定从没见过枪。他不承认,就意味着承中说了谎,一个晚上,红卫兵就把承中和老婆于芝一块弄到生产队,挂了装着石子的马笼子,抽了皮带。承中听到于芝第一声惨叫,就顺着承欢诱导的方向全部招了:“别打了我交代,在哈尔滨承多那里,他上次回来拿走的。”

一个电报拍到哈尔滨,承多毫无疑问又一次被关了禁闭。听说亲兄弟检举他手里有支枪,所儿里人看他的目光,自然就有了一种尖刀样锐利的东西,党委书记找他谈话,眉心那颗痣一抖一抖,仿佛不光他的眼睛,就连他的痣都不敢相信他是一个披着羊皮的狼,“你,申承多,隐藏得也太深啦。”敏感的承多预感到事情的严重性,第一次挨李建刚打,就在晚上上厕所时央求老程头放他出去,回家见母亲一面。用一分钟五百米的速度穿越胡同跑回家,他根本说不出话来。儿子急躁躁气呼呼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没什么好事。她握住承多的手,让他慢慢喘息,她说:“别着急儿子,咱相信党,天塌不下来。”承多看着可怜的妈妈,不得不原告实述:“妈,党不信儿子啦,党这一回真的不信啦,党不信儿子也不会信你了,你必须赶紧逃走。”听说让她逃走,秉德女人扑哧一声笑了,“胡说甚么哪,它信不信妈妈都在这顶着,妈才不逃,活埋周成官那会儿要活埋俺俺都没逃。”秉德女人这么说,显然不了解承多的个性,他和承国不一样,他一听妈不走,立即耍起了性子,“妈你要是不走,儿就撞墙死给你看。”说着,就猛地转身朝墙壁撞去,头皮在无数次的撞击中渗出红红的血丝,这时,秉德女人不得不哭喊着答应说:“你个小五猴子妈听你的还不行吗,妈明天就走。”

承多让母亲逃,自然不是逃回乡下,他不会让母亲回到火坑里去。他让母亲去的地方,是沈阳,她让母亲去找的人,是他的二姐——后来成了史干部的承民。他向母亲说出承民的名字,母亲眼睛里涌出一丝不可名状的惊恐,她退到走廊根儿上,远远地打量着承多:“你怎么知道她?”承多于是不得不简单地说出一直隐瞒母亲的真情。那还是他在沈阳念书的时候,有一天老师领他们上大帅府写生,画着画儿有些口渴,上附近的街委会找水喝,结果他一进门,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她坐在一把椅子上,正专心致志看报纸,承多盯着看一会,脑袋里闪现出一个年轻女干部披着蓑衣走在周庄大街的场景,于是他止不住大叫起来,“二姐”。要是还在周庄,他不可能喊出二姐,那时他还没有现在这样的自信,现在,他是共产党员,是布尔什维克的追随者,和二姐属同一个战线,可承民根本不认识他是谁,蹙着眉左看右看,承多说:“二姐我是周庄秉德女人的小儿子呀,我考上鲁美出来的,我也是党员了。”承民不认识秉德女人的小儿子,可提到秉德女人还是让她震惊,她忽地站起来,脸上闪出一丝笑,“家里都好吗?”承多说了一些家里情况,又问她怎么到了沈阳,可不待承民细说,里屋就有人出来喊她,“史主任开会”。她虽然没叫他弟弟,可她对他相当热情,她拍着他的肩膀,端着一张生满雀斑的脸细细地打量他,临走时写下一个地址交给他,说“这是家里地址,有空到家里去”。可他走后却再也没去,一开始没去,是在铁路上工作的承信不让去,“她都不认我妈我们为什么要认她。”后来,学校搞起反右斗争,他心情迷茫,不愿意让革命的二姐看到,也就止住了他的脚步。

听说承民见到承多忽地站起来,脸上还闪出笑,还问家里情况,秉德女人一时间眼泪暴滚。要不是这意外的热情诱惑了她,她也许只是口头应承,根本不能动身,一个多年不认母亲的女儿释放出一丝温情,没有人知道它生成的力量到底有多大。秉德女人不但按承多的指点,头天晚上就叫来邻居休息在家的小串子,叮嘱第二天送她起程的时间,还连夜给承民包了酸菜馅饺子。多年前承民回乡下,她为她送饺子没能送出去,现在,她要用饺子打开心窝,说出她多年来窝在心里的话。要说温情有力量,绝不是秉德女人觉得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藏身躲避的地方,而是她终于可以把藏在心里多年的话说出去。她想告诉承民,一个当妈的不该和闺女计较,闺女当了史干部,她当妈的应该通情达理;她还想告诉承民,当年逼她离开周庄,都是小日本的事儿,绝不是她当妈的心狠。在一股力量推动下,秉德女人一路上总是尿急,一遍又一遍上厕所,都出了站台,她又来了大便,小串子不得不领她重新走进候车室找厕所。激动使老了的秉德女人丧失了自制力,激动也使她一时间丧失了反应能力,他们找到大东区钟楼街五十八号,敲不开门,又去了钟楼街道革委会,终于见到当街道革委会主任的女儿,哆嗦嗦叫一声“承民”,承民板起面孔,厉声叫道:“谁是承民,你认错人了。”她居然傻呵呵打开印花布包,拿出包在格布手绢里的饺子说:“承民,俺给你送饺子了。”

秉德女人被驱逐的命运显而易见,从钟楼街道革委会出来,她傻子一样一步三回头,直到回到火车站的时候,才突然醒悟过来,从布包里拿出饺子,交给小串子说:“大娘有东西不给人吃怎么能喂狼,快吃,这是俺给你包的。”而在哈尔滨车站下车,她坚决不让小串子和她上同一趟电车,他的爹妈都有体面工作,她得让他清清白白回家。“串子,大娘不能拖累你,你告诉俺哪一站是家门口就中了,俺认识家门。”愣头愣脑的小串子不听,非要和她一块上车,她却一转身又下去了,笨手笨脚差一点绊倒。

秉德女人能如此果断,都因为她是老人,有多年前在周庄被冷落的经历,可是她再老,再有经历,有些东西她还是没经历,比如耿凤莲听说承多成了家里有枪的阶级敌人,自己是在替阶级敌人抚养后代,居然让母亲把刚生出一个月的孩子送了回来;而孩子刚刚抱来半个月不到,家里居然来了一个穿军装的陌生人,说要押她回乡下去。

那一天,一早起来秉德女人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挂在墙上的列宁画像突然掉下来,相框全部摔碎,拾起相框,拿条帚扫地上的碎碴,一不小心又碰碎了隔在厨房和走廊之间的玻璃,种种迹象似乎都在表明:承多要出事了。党不信他了,她不知道会不会像活埋周成官那样把他活埋,用面糊糊喂孩子时把孩子呛哭,一股酸水顿时涌上她的嗓眼儿,也跟着哭了起来,“孩子你命苦呵,一生下就没有爹妈。”就是这时,咚咚咚有人敲门,心惊肉跳打开来,一个小白脸后面闪出一双黑黪黪的眼睛。不等小白脸开口,那双眼睛就盯住了秉德女人的手,仿佛她手上有什么东西是作为秉德女人的印记。秉德女人不明真相,扫了眼自己青筋突起的老手,这时,只见这双黑眼睛抬起来,锥子一样冲着她:“俺是赵大志,青堆子湾革委会让俺来押你回去,收拾收拾走吧。”

秉德女人不知道赵大志是谁,可她知道青堆子湾是哪里,见到家乡人,她把孩子放下,朝半空伸了伸手,仿佛想抓住什么,但很快又把手缩回来,泪眼蒙眬地看着对方,“小兄弟你看,俺有刚满月的孙子,俺儿需要俺,你就行行好,俺不能走。”

见秉德女人叫自己小兄弟,赵大志原来就很鼓的眼珠子更鼓得厉害,怒天冲天道:“我不是你兄弟,这也不是我自己的决定,这是组织的决定,赶紧收拾走,孩子扔不下就抱着,抱回乡下去伺候。”

回乡的路程短暂而又漫长,说短暂,是说秉德女人还没有做好准备,她还不知道把家远怎么办——孩子离家越来越远,她路上现为孩子起了名叫家远。若把家远带到承国家,承国的压力就太大了,养了老的还得养一个小的,可要是分开,她又不知道把他送给谁,于芝和赵彩云都不是伺候孩子的料。说漫长,是说家远一路大哭不止,小手在奶奶脸上又抓又挠,并且一会儿拉一会儿尿的,折腾得秉德女人困乏不堪筋疲力尽,连一直横眉立目的赵大志都生出同情,在后半夜向她伸出援助之手。秉德女人没有用他,人家是公家人,她不能让臊烘烘的孩子弄脏人家的手。一路上一个人托着孩子,又腾不出手来吃喝,盼望到家的心情便要多急切有多急切了。当然,她盼家心切,还因为家远哭累不哭了,偶尔歇息下来,她把目光移向了窗外,看到了一片片平整的辽阔的土地。在跟小串子去沈阳的路上,她也看到过土地,可是因为那时没有回家的想法,土地就僵尸似的死板板横在窗外,没有一点热络气儿。不像现在,它一片片从遥远的地方伸过来,就像一个大人向孩子张开双手敞开怀抱。

觉得时间过得慢,都是大地向她敞开了怀抱,让她太急于回到周庄的家了。在她心里,只要回了家,只要把家远好模好样放上炕头,只要再看上一眼重孙子永虎,是死是活,她都没有一点怨言了。活到如今这把年纪,她已经很知足了。可是,这个穿着一身绿军装的人压根就没想让她回家,从青堆子湾下了汽车,她又被一辆灰绿色车接到一个又矮又黑的土房里,而她在土房的炕沿上刚刚坐下,一个一身生土味的女人就推门进来,冷冷地端量了一会儿,硬声硬气地说:“孩子得抱走,你看送给你哪个儿子家。”

秉德女人一路都没想好这个问题儿,现在又不让她回家,她更是蒙了,寻思了好久,才吐出两个字,“承国。”

秉德女人住进的土房,是周庄大队革委会所在地,它坐落在离徐家炉很近的一块平场上,而那个从她手中抱走孩子的女人,是大队书记于洪江的表妹,新培养的赤脚医生,被临时抽到革委会,负责监督刚从哈尔滨挖出来的阶级敌人。实际上,当她的二儿子承中咬出她所有的儿子,他所有的儿子都一口咬定从没见过这支枪,她这个母亲就已经被定性为特大号阶级敌人了。而当锁定目标,认定她就是特大号阶级敌人,关于她的材料已经相当丰富详实了。这个让儿子捏泥菩萨、又捏自己头像的女人,曾是匪胡子老婆,她的二儿子当过伪满国兵又当过国民党兵,她的兄弟是国民党特务,她的四儿子给她的特务兄弟写过信,大地主活埋时,她还在他家守过灵,而很早以前,她手上还戴了个戒指,引逗全村人搞迷信,上她家招魂。

有关承信在沈阳的事儿,村里其实没人知道,承信说出来,并不是经不住皮带抽打,有他的舅哥赵大志在上边袒护,年轻人没敢动手,可正因为有舅哥袒护,觉得该对得起舅哥,该进一步澄清事实,才使他交代起来更加细致:“我从没看见过枪,要不你们上沈阳铁路去查我跟我舅的通信,要是有枪,我信上早就告诉他了。”关于到大地主家守灵的事儿,秉义老婆不提,也没人想起,秉义老婆提,并不是嫂子和秉义好的事让她耿耿于怀,而是一天夜里,在批斗承国的大会上,她小声跟罗锅瞎子老婆议论说:“妹子俺怎么想也想不通,你说全村人都仇恨大地主,秉德家的不仇恨,她一连三天在人家守灵,你说这是咋回事儿呢。”谁知瞎子旁边坐着于秀英,就毫不费事儿地走露了出去。关于戒指招魂的事,罗锅嫂子不提,也没人想起,罗锅嫂子提,并不是也想积极表现,而是火烧到她男人身上了,她必须把火从他男人身上引开。男人扎了一辈子纸活,一辈子在村子里扎神扎鬼的,批斗他时人们把他刚扎好的一头毛驴架在他背后,非让他学驴叫,他不学,年轻人就拳打脚踢,罗锅嫂子看不下去,就冲到人群里喊:“秉德家弄戒指招魂都没事,扎纸活能有甚么?”

罗锅嫂子敢于喊出,也是因为秉德女人不在家,以为即使喊了也祸害不到她。可她不知道,正是这一声响脆的喊,才使赵大志在哈尔滨见到秉德女人时,第一眼就注意她的手,并在没有发现戒指时,在心里坚定了正确的斗争方向。他的方向是,阶级敌人是阴险狡滑的,必须严加惩罚。也正是这一声喊,才使在赵大志带领下的对秉德女人的批判,有了一个切实可行的物质性内容,那内容是,狡猾的阶级敌人到底把戒指藏到了哪里?她为什么要把它藏起来?

因为秉德女人年龄太大,不便于各村游斗,也因为她罪大恶极,不把整个大队的人集中起来聚到一起,不足以造出声势。批斗秉德女人的大会在大队的坪场上召开,那坪场用木板搭了一个偌大的台子,台子两侧架了两个木杆,一条绳子连结木杆,上边挂了五个马蹄灯,使全大队五个小队的群众都聚到一起的夜晚像唱大戏一样。一场大戏有主角就总有配角,舞台上的主角是秉德女人,配角则是她的三个儿子,承中、承国、承信。秉德女人跪在中间,三个儿子左一右二跪在两侧。这是一场绝不亚于活埋周成官的好看的大戏,它的好看,不仅因为秉德女人刚从城里回来,面色养得白白细细,戴了假牙,和在乡下时大不一样,还因为把妈妈送上批斗台的,居然是自己的亲骨肉,还因为带头批秉德女人的人,一个是她亲家的儿子,一个是她的本家侄子,人们要看一看这亲骨肉见面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景,会不会哭,人们要看一看亲戚批亲戚是什么样子——他们批斗她的儿子时大伙看见了,有轻有重,对承信轻,对承中承国重,他们怎么来批他们的长辈——申家有威望的秉德女人,大伙没看到。当然大家更想看的不光是台上,还有台下,台下有赵铜匠、秉胜,还有秉义,他们都是老辈人,和秉德女人沾着亲戚,比如秉胜,他一面儿是秉德女人小叔子,一面儿又是承欢的亲爹,而赵铜匠,他一面儿是秉德女人的老亲家,一面儿又是赵大志的亲爹,他们怎么忍心看他们的儿子冲秉德女人下手。还有秉义,谁都知道他对本家嫂子有不一般的情意,他怎么忍心看他心上的女人遭到批斗。

亲骨肉见面还真是让大家有些意外,谁都以为秉德女人见到儿子们会放声大哭,可她不但没哭,还扭过头冲他们泰然地笑了笑,倒是承中见到母亲,眉头颤抖了两下,脸一扭嘴一咧低下了头。赵大志和申承欢在第一次大会上也没有动手,他们只是把一个个事实拿出来和秉德女人核实,所有的罪行秉德女人都点头,包括戒指,她说:“在坟地前埋着呢,你们可以去挖。”只有枪的事她坚决不认,“没有,俺对天起誓,光复时俺儿从沈阳回来什么都没拿。”她不知道是承中咬出的大伙,还接着说:“要不就问承中承信,他俩一块回来的,俺那天在后山上遇到他俩,都穿铁路服,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拿。”赵大志于是就喊:“申承中你再说一遍,到底枪在哪里?”承中要不是乱咬,分散了注意力,他早就被人打死了,可是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的他见母亲,却陡增了勇气,被批斗以来第一次改口说:“俺没有枪,俺那年拿回来的是把玩具枪,俺发誓。”即使谁都能看出来是秉德女人这个老东西在指导儿子怎么说,赵大志也没让任何人动手。他没在周庄住过,和秉德女人没有交情,可他的父亲和秉德女人有交情,虽然后来赵彩云和秉德女人分了家,他父亲和秉德女人有些疏远,可父亲告诉他,“当年咱分了家产来到周庄,秉德女人是和老三黄一样瞧得起咱的人,咱再革命,也得手下留情。”可是第二天,局势却有了意外的改变,改变局势的导火索不是枪,而是戒指。那一天,军宣队的人在秉德女人带领下,穿过弯弯曲曲的沟谷来到秉德坟前,指人到她记忆中埋戒指的地方去挖,结果快挖出又一个坟堆了,什么也没挖出来,让军宣队小王和红卫兵们枉出了一身臭汗。第二天晚上,一直就手脚发痒的小王终于动起了手脚。小王动的是脚,他一开始没有踢人,踢的是台子上的木板,他一边用脚把木板踢得嘭嘭响一边审问道:“你个老东西还不老实,你为什么要欺骗人?”要是秉德女人不吱声,他的动作也许还会迟缓一些,可秉德女人没有欺骗,就一字一板地说:“年轻人,老天在上,俺没说半句假话。”这时,小王的脚踢的就不是木板,而是人了。只是小王踢的人,不是秉德女人,而是她的儿子,因为他知道在她面前打她的儿子比打她更有力。他几脚就把承中踢倒在地。见小王动了脚,承欢也动了脚,承欢动脚,不光因为受到小王激励,而是在秉德女人冲小王喊那一嗓子的时候,他突然想起当年她上他家找父亲告状,父亲拿五尺棒子在院子里追打他的情景,想起她跟他说过国民党就要来了的话,他的这个大妈,其实在很早的时候就和共产党作对,是隐藏最深的阶级敌人,不踏一只脚让她永世不得翻身是说不过去的,只不过念着她救过自己,他把那只脚踏到了承国身上。赵大志没有动脚也没有动手,但他做的事儿比动脚动手更有力量,他在台上领大家振臂高呼:“再踏上一只脚,让阶级敌人永世不得翻身——”“坚决将无产阶级**********进行到底——”呼声一起,一些小青年纷纷涌向台上,包括罗锅,这个一辈子都对秉德女人信任有加的罗锅居然扒拉着人群,一只被追赶的野狗似的跑上台,和小青年一起伸出了他那只脚。

整个批斗现场战场一样叫声惨烈狼烟一片,秉德女人看到打手纷纷冲她的儿子们扑过去,被摁住脑袋的她只有呜嗷惨叫:“打俺呵,是俺的错为甚么不打俺呵——”。

也许是心太疼了,疼到后来就像抽了筋扒了皮,反而没有感觉了,那个晚上,一场批斗会结束,回到屋子里的秉德女人竟然像个傻子,木滋滋坐在炕沿毫无痛苦表情,于洪江表妹逼她睡觉,她傻呵呵地看着她,不迭声地重复道:“党不信俺了,党怎么不信俺了呢?”

于洪江表妹没好气地说:“想叫党信你,你得说真话,你不说真话,党怎么能信你?”

于洪江表妹的意思,是说她没把真埋戒指的地方说出来,可因为秉德女人根本没说假话,那个夜晚,就变成了铸就她又一灾难的夜晚了。为了说出真话,让党从根儿上信她,天刚蒙蒙亮时,她叫醒于洪江表妹,“闺女,你能把俺的话告诉党吗?”

于洪江表妹睡眼惺忪,“你说吧。”

“戒指的事俺真没说假话,要是说假,天打五雷轰。”

“你还是这态度?”于洪江表妹脸上生出厌恶的表情,“早交代早家去,就这态度你就让你的儿子去死吧。”

“闺女你别急,俺这不是正说着么,俺夜里想了一宿,想有什么事没向党坦白,俺可是想起来了,你知道当年青堆子湾有个曹大胡子曹宇环吗?”

于洪江表妹忽地爬起来,眼睛突然放光,在公社为秉德女人整好的材料里,确有曹宇环一笔,说他和申秉德有瓜葛,可赵大志和承欢对老早的事儿老早的人不感兴趣。她眼睛放光,并不是她对曹宇环有多少兴趣,而是她以为这个胡子跟秉德女人手上的戒指有关。

于洪江表妹没有吱声儿,但她的目光鼓舞了对方,秉德女人抿了抿松驰的嘴角,生怕惊动什么似的轻轻咳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闺女,要说俺还有什么事儿瞒了党,就一件,当年曹宇环是俺把他放走的。那天夜里他在俺家猫到后半夜两点,穿了俺给他找出来的衣裳裤子还有鞋,装扮成穷人,往北边去了。”

发现曹宇环和戒指无关,于洪江表妹的眼皮迅速耷拉下来,缩了缩肩膀又躲到被窝里,嘟囔道:“陈芝麻烂谷子,没有用!”

于洪江表妹的反应,让秉德女人非常失望,她能说出这一出,可是经过了一长夜的考虑,早在哈尔滨承多说党不信他的时候,她就想找个什么事儿说出来,只是赵大志路上的样子让她脑袋发空。现在,埋下的戒指没能如期找回,她脑袋不知怎么就有了空当,一整晚上都转着曹宇环临逃那晚血肉模糊的脸,这事儿对上边重不重要她不知道,对她可是太重要了,因为她的所有罪行党都知道,唯有这一桩党不知道,要是这事上边不在意,她可是没有救儿子的法子了。

为了让于洪江表妹在意,她又补充道:“当年曹宇环逃走,上边可是找了好些时候呀。”

秉德女人的强调仍没引起于洪江表妹兴趣,然而那天早上,当这个女人有一搭没一搭把她交代的事说出来,赵大志和承欢不但大感兴趣,脸上还放出几天以来从未有过的光,尤其赵大志,没有挖出应该挖出的戒指,斗志没有消失,可心底里还是有些沮丧,想不到无意中会有新的突破!他原来不在意曹宇环,是以为曹宇环已经死了,即使不死,他只跟死了的秉德有瓜葛,跟她不可能有什么瓜葛,当他知道秉德女人窝藏并放走了当年朝共产党打枪的曹宇环,为党立功的念头充斥了他的每一根神经,没出五分钟,就往公社要了电话。

公社的人相当重视,当天就派人下来审讯。被一帮人围着,秉德女人无数次地重复曹宇环从家里逃走的情节,她如何开门把他迎进厢房,如何给他烧水,如何送衣裳和鞋子,甚至不得不讲出当年秉德如何当他的喽啰,小时候如何和他结过娃娃亲,因为如果没有这些,在这些年轻人脑袋里,曹宇环为什么要躲到她家而不是别人家就是个疑问。虽然后边的话她没有准备,可坚决不能提儿子一个字她早有准备,公社的人几次都往儿子身上引,“是不是你儿子把曹宇环领回家的?”她毅然摇头。天黑之后,当坪场上人头攒动,批斗大会再次开始,秉德女人的心情相当不错了,就像多年前为掩护儿子赶往活埋周成官的现场那样,她穿过为她辟出一条道的人群,毫无畏惧之色,在通往台上的阶梯上,于洪江表妹要拽她一把,她坚决不用,她两手往台上一举,动作灵活又麻利。可是,当主持人赵大志把她新交代的罪行隆重公布,保护儿子的梦想真就成为一个梦想了。承国听到母亲交代出曹宇环,一下子就把火引了过来:“和俺妈没有关系,人是俺领回家,俺把他送走的。”结果,这个夜晚,被打得屁滚尿流的就不是秉德女人而是承国了,只是当这一残酷的现实来到秉德女人面前,她没有束手不动,她像一头发疯的老狼一样扑到承欢身上,在他背上腿上拼命撕扯。

见阶级敌人反扑过来,一直不忍冲她下手的承欢终于下了手,回过头冲她后腰狠狠就是一脚,结果,这一脚踢出去,躲在人群里的秉义突然嗷叫起来,他大张着嘴,横冲直撞的样子比秉德女人还疯,他冲上台子,脱了扇呼在肩膀上的汗褂,他先是摁住承欢后背,从后边扇他的耳光,摁他个嘴啃泥之后,又向赵大志扑去,抓住他的胳膊狠抓狠挠,直到挠出一胳膊血,止住他的呼喊才放下手。

可以想见,这样的结果,不但救不了秉德女人,反而让她陷入更大的灾难之中。这也许正是秉德女人希望看到的场面,挨打的是自个而不是她的儿子,可两天以后,当她苏醒过来,能够说话,召开的第三次批斗大会的配角里,就多了一个角色,秉义。多年以前,在埋周成官时,他只是做了一个小小的配角,在秉德女人诸多的罪行中,赵大志最不忍心揭发的,或者说赵铜匠一直在旁边压着的,就是她和小叔子秉义的流氓罪行。现在,秉义打了革命干部,本身又是和阶级敌人耍流氓的大坏蛋,也就自然而然上升为主角了。革命干部有着超人的革命智慧,秉义上台,有和别人完全不同的待遇,他头上顶一顶高高的大纸帽子,帽子上写着黑黑的大字,“打倒大流氓申秉义”。秉德女人上台,他们在她脖子上挂了一双破鞋。他们让他和秉德女人跪在一起,膀对着膀——其实这时的秉德女人已经跪不下去,只是蜷着腿坐在那里。这一次,台下所有人都害怕了,觉得秉德女人今天肯定是没命了,从不敢到现场的承国媳妇,在家林搀扶下到了现场,哆嗦着躲在人群后面,来见婆婆最后一面。

然而,老天没让这个晚上成为秉德女人最后的晚上,他们上台刚刚跪下,天空就有响脆的雷声,之后就一阵紧似一阵地下起了瓢泼大雨,当一场大雨下过,逃到屋檐下避雨的人们等待重整旗鼓,一声震撼天宇的哭声冲进人群:“狗杂种承欢还不快回家看看,你爹在门框上吊死啦。”

在门框上吊死,是秉胜头天夜里在承欢面前发下的毒誓,“你要是再敢动你秉德大妈一根手指,我就死给你看。”当时批斗会刚刚结束,他不忍看秉德女人被打的场面,咳咳嗽嗽先一步从大队摸黑回来,等在承欢家门口。在等待中,他的肺都气炸了,他觉得有一股气儿在心口窝窜,窜着窜着变成一只手,抓挠着让他咳嗽不止。可是这毒誓就像耳旁风,承欢理都没理:“别拿死吓唬俺,共产党员谁还怕死,快回家睡觉吧。”

话虽这么说,可当真听说自家爹上吊死了,承欢还是无比震惊,傻呆呆地愣在台上。不只承欢震惊,赵大志、小王,还有一直以长者身份坐在台后的于洪江,统统惊呆了。因为此时,随着那声喊划过一道闪电,一个火球一样的东西突然滚到大队前边的坪场上,在人群里窜了几个个儿后,咔嚓一声炸开,吓得所有人都匍匐在地。没有人知道这是天的神威还是秉胜的神威,但确实有关秉德女人和秉义的批斗会从此停止,赵大志当晚给出的理由堂堂正正,他让小王点上浇灭的马蹄灯,正了正他那顶被雨淋湿的绿军帽,大声说:“为了保护好革命群众,我们不能在雨天开会,等天好了,再召集大家。”而雨过天晴,周庄人把秉胜出殡发送,哨声再次响彻村庄上空,人们一个个提拎着小板凳被召集到大队,发现台上批斗的主角换了,不是秉德女人,也不是秉义,也不是秉德女人的儿子们,而是秉德女人的老亲家,在下河口猫了好几十年的黄保长。

实际上,对改换角色起主导作用的,除了死鬼秉胜,穿天响雷,还有于洪江。他当天夜里就往县里挂了电话,说要是再斗,群众革命热情上来,就有可能把秉德女人和申承国打死,把他俩打死,等于断了调查曹宇环的线索。上边觉得言之有理,就指示改变方向。实际上,要不是秉德女人供出曹宇环,他早就想改变方向了。批斗申家人,于洪江既没动过嘴也从没动过手,不管在哪开会,他总是默默坐在会场侧面。他是老党员,他响应党的号召带领群众搞土改搞大炼钢铁,可就是对**********有自己看法,都是好模好样的人,突然就变成了阶级敌人,他想不通!尤其女婿承欢检举出来申承中的那把枪,即使他当兵时拿回来过,可小日本光复了,上边不可能让他再拿回来,他胡咬乱咬明显是扛不住打。要是没有以赵大志为代表的军宣队,他早就制止承欢了,他不能制止,一段时间以来心急如焚,没想到一声响雷终于给他带来机会。找出理由制止批申家人,不意味着不搞**********,在他看来,在周庄大队,隐藏最深的阶级敌人不是别人,而是黄保长。他曾和周成官合伙为日本人做事,他虽没有周成官那么多土地,可他一些年来欺男霸女,影响极坏。他的母亲就被黄保长吸过****,当年他的父亲给土门沟一个安姓的大地主当把头,不小心掉到深沟摔死,家里没钱发送,母亲到黄家借钱,他居然把老婆支走,明目张胆就把母亲摁到炕上。他的母亲回来一边哭一边诉说,以为只有三岁的他什么都听不懂。把母亲哭诉的话记在心里,当上大队干部之后,报仇的念头在心里鼓胀好多年了。狡猾的黄保长混过了土改,一是他地少,不符合打击的政策,二是他装病,听小老婆的话笼络乡亲,后来又把儿子送上战场。要是他儿子像赵大志那样活下来,当了军宣队,这一次他也保准蒙混过关了,很不幸他的儿子死了,这正是老天给他于洪江的机会。说起来,不是于洪江不饶他,而是老天不饶他,也是群众不饶他,因为把黄保长押上台时,不用于洪江和军宣队多说任何话,一些群众自己就拥了上来。

黄保长成了秉德女人的替罪羊,秉德女人并没有减轻痛苦,因为她就住在大队后边的平房里,人们噼刺扑刺在院子里踢打时,她以为被打的人是他的儿子或是秉义,她因此心疼得趴在炕上浑身抽搐,恨不能也像秉胜那样把自己吊死,她把腿带子解下来比量好几回了。之所以没下狠心,是想到承多的儿子,她把他从哈尔滨抱回来,还不知落在哪里呢,即使是死,也要把他有所安置。而不能去死,她故伎重演,像多年前在周成官面前干过的那样,一个劲儿抽自己嘴巴,直抽得面色血乌浑身没了一点力气。

实际上,没出四天,她就知道批斗的人是谁了,因为第四个晚上,黄保长被活活打死,伺候她的于洪江表妹掩不住兴奋,回来大呼小叫:“这把可替俺姨报仇了,他到处咂女人****,让他多活这么些年算他高寿了。”秉德女人最初以为说的是秉义,听说咂女人****,就抬起头来问:“你是说黄保长?”于洪江表妹尖着嗓子说:“可不是这老东西,生生叫徐巴拉眼儿给打死了。”

黄保长的死,并没给秉德女人带来多少震动,在她的心里边,他也确实是该死,可半个月之后回到家里,听说他在朱隈子水库的儿子也被打死,她知道这世道根本没有什么该死不该死的。

秉德女人得以回家,并不是秉胜的死和雷声真的制止了赵大志们的脚步,而是毛主席又发表了最新批示:“要文斗不要武斗。”把被打得不能动弹了的秉德女人关在大队文斗,伺候她的于洪江表妹坚决不干了,“拉屎拉尿俺可背不动,她一个老人也跑不了,还是抬回家伺候吧。”

那是一个初冬的早上,因为承国、承中和承信还被关在牲口棚,只有承国媳妇和家林来到大队,带来了家树媳妇。在黑暗的小屋里乍一见面,承国媳妇叫一声妈,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她看到,眼前的婆婆和离开乡下时完全不是一个人了,白苍苍的头发乱蓬蓬地罩在脸上,眉心、额头、脸腮到处都是血污,嘴唇瘪进嘴里就像塌陷的深洞。她哭,秉德女人却异常平静,她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看着她,木僵僵地听从儿媳妇和孙媳妇的帮持,一寸一寸委到炕边,伸开两臂趴到家林背上。出屋,上车,躺下,她默默无声,马车走上大田边沟谷小道的时候,她挣扎着支起胳膊,抻头朝旁边的田野望去,那里的庄稼长势正好,绿油油的叶子闪着刺眼的光亮,而它们的上空,是飘浮着云朵的湛蓝的天,一阵风从天空刮过来,带来一股熟悉的醉人的气息,这时,秉德女人放下支着的胳膊,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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