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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秉德女人第三次下山,一手布包一手梳妆台,拖着沉重的脚步,刚会走路的孩子跌跌撞撞跟在后边。周庄好多人都看见了后山的大火,人们正惊魂未定地注视着山冈,随时准备溜进家门,插上门栓。周庄自古以来一直没有凶光血案,国与国的战争、清军剿匪、匪胡子间相互厮杀,都是听来的故事,正因为如此,胡子秉德住回山腰,才弄得人们一惊一乍小题大做。现在,人们终于发现这绝不是小题,一支马帮队走过之处就燃起了大火,抢劫的人被人抢劫,这可怕的现实把周地主灌输给人们的“敬”烧得一干二净,以致秉德女人走进村庄时,看到她的人们马上退回家门,像躲瘟神一样唯恐躲避不及,包括秉德的二婶二叔。秉德女人的样子虽然狼狈,可她的脸上呈现着少有的笃定,她一路目不斜视,耳不旁闻,她在秉德二婶家门口放下东西,牵着孩子推开屋门,从怀里掏出十几块银元拍到炕沿上,她的语气沉着而坚定:“叔,婶,帮俺在村里买间草房。”

两位老人从没见过这么多闪着亮光的银钱,连夜就把事情办成。第二天,当人们知道秉德女人想在村子里安家落户,她已经是罗锅嫂子东屋的新主人了。

多亏那满满一袋银钱,没有它就没有秉德女人如此勇敢的举动。有钱能使鬼推磨,可如果一个从没见过钱的人突然有钱,也绝不会知道如何使鬼推磨。秉德女人买了罗锅嫂子的两间房子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敲周家的大门,她要雇周成官家的马车进城。当着围观的村邻们,秉德女人故意抬高嗓门儿,“俺要进城一趟,回趟娘家”。

说来奇怪,青堆子湾和周庄之间的距离永远不变,可在没钱的时候,在窝居山上还是一个野人的时候,那青堆子湾好像远在天边,今生今世都回不去了。可一夜之间,那距离就像一个抻长之后缩回来的面筋,一下子就缩短了,不但青堆子湾近在眼前,连父母的面孔兄弟们的面孔都近在眼前了。

这看上去是钱的作用,实际上还是命运的转折让她有了心情。

所谓青堆子湾,其实就是上街通着下街,下街通着渔市街,渔市街通着海港码头的一条直线,在那条线的最前方,黄海北岸的海湾里,曾有一个常年泛着青绿的泥堆子,于是取名青堆子湾。因为地处黄海北岸,海港码头直通日本、朝鲜、烟台和上海,这里一百年前就商人云集繁荣异常。一路上,秉德女人一直都很平静,她平静地仰着头,平静地看着前方,在一个长长的下坡路上,她甚至打起了盹儿,可是,马车走到渔市街路口,车把式掉头问她再往哪走,她睁开眼睛看了看,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声之粗烈响亮,就像她胸腔里装了颗炮仗。

被泥土日子严密包裹着的委屈冲撞出来,秉德女人的回家之旅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顺畅,马车不得不在路口停下十几分钟。渔市街喧嚷依旧热闹依旧,周大叔的大饼子店撑出了一个半截草棚,棚子底下多了桌子,也多了更多的吃客。玄奶奶糖果店的店面还那么大,玄奶奶却不见了,替她看店的是她长了一双风流眼的大儿媳妇。绸缎庄门脸和以前一样,上边挂满了绸缎,长长的缎面挡住了店门也挡住了双二娘半个身子。因为裹了一件破旧大袄,穿了一双破旧布鞋,因为头上的发髻松垮垮别在脑后,从周大叔手上接过一打饼子,从玄奶奶的儿媳妇那里买来两斤软糖,居然没有被认出来,她从他们店前走过,似乎就是一个土里土气的乡巴佬、农妇。不过,她一点儿也没为此难过,她反而不愿意让她们认出自己——哭过一场之后,她身体里某种敏感的东西被抽走了,她仿佛变成了局外人,她觉得和这里没有半点关系了。即使回到她那已经稍显破旧的院门口,看到安静的院落、门过、木门、木门上的包银拉环,她也没有任何感觉。倒是当屋子里迎出一个颧骨高高的丑女人,这女人斜着眼,挡一个乞丐似的把她挡在门外,某种敏感的东西又回来了。

离家三年,大兄弟介夫娶了媳妇,这个变化并不意外,他一小就订了娃娃亲,意外的是兄弟媳妇挡住她坚决不让进的态度。“你是谁?”秉德女人扫了一眼,突然愤怒起来,拧着眉大声道:“别挡俺,俺是你大姑姐姐。”

父亲木雕一样坐在太师椅上,见到女儿十分平静,甚至对她的到来视而不见。父亲剪掉了辫子,光而平的头发泛着白茬,一副怪怪的模样。她上前怯怯地叫了声“爹”,父亲一动不动,稍后便把眼睛转向窗外,朝窗外木呆呆地看着,这让她很没面子,因为兄弟媳妇就在面前。

谁知,这个外表丑陋的女人听她叫爹,知道她真的是大姑姐姐,变了一个人似的立即热情起来,不但不迭声地喊她姐姐,还掀开西屋门帘直往她的屋子引,在她的炕沿上还不等坐稳,她就舔着翻翘嘴唇,跟她讲起了家里的事。那家里的事,都是些和公公有关的事,她说她刚进王家时,公公成天皱着眉头,捧着经书一遍遍叹气,直到传教士大麦把介夫送去北平外国人学校,才有了笑脸,可很快,匪胡子又烧了下街教堂,撵走了大麦小麦,家里受到连累,私塾再也开不起来,也不敢看经书,公公又像傻子一样,一天天盯着窗户发呆,直到有一天,听说一个叫孙中山的人在南方搞起三民革命,男人们和西洋人一样都剪了辫子,要成立中华民国,公公才又露出笑脸,他跟着风潮不但自己剪掉辫子,还逼着在渔市街盐铺当管账先生的介翁也剪掉辫子,可是他高兴得成天在屋子里大呼小叫的样子,实在叫人害怕。

得知介夫有了出息,秉德女人心里很是舒坦,当然,最让她舒坦的还是眼前这个女人,她是湾北一个船家的闺女,满族人,乡下叫在旗的,她脸不怎么好看,高颧骨厚眼皮翻翘嘴,可不知是因为太寂寞需要有人说话,还是对大姑姐这个角色怀有天然的好感,她让她感到了一丝来自娘家的温暖,她甚至让她想起已逝的母亲,因为在她说到公公大呼小叫时,目光里闪烁着深深的只有亲人才有的忧虑。

在秉德女人的记忆里,她的父亲从来就不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人,他被湾里人说成疯子,是指他和传教士的交往,她更是没有见过父亲大呼小叫。曾经,她三次向青堆子湾逃跑,想回到父母身边,回到原来的她,父亲的一封信阻止了她。现在,她回来了,却发现家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家,她也无法回到原来的那个她了。母亲不在,父亲又变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她看到自己和这个家真的没有半点关系了。如果说那封阻止她回家的信是王母娘娘在牛郎织女间划出的那道银河,一河之隔,把她和这里的一切隔在了两岸,那么现在,父亲冷冷的样子,就是一座挡在眼前的山,她连仰头向上望一眼的愿望都没有了。此时,她最想做的,就是赶紧离开,回到她的周庄。

然而,就在她从西屋出来,就要推开风门的一瞬,东屋里传来父亲沙哑的声音:“回来,把属于你的东西给我拿走!”

秉德女人返回里屋时,根本不知道父亲在说什么,因为她从不知道这个家还有属于自己的东西。倒是父亲一反常态,收回木呆呆的眼神,弓着腰身在红木大柜里翻找起来。当父亲把一些属于她的东西拿出来,金、银、珍珠项链,金、银手镯,镂花漱口盂和印花花瓶,她眼窝一下子湿了,一双黑不溜秋粗粗糙糙的手从腰间抽出来,都不知道该往哪里伸了。那个镂花漱口盂,是她一小最心爱的东西,那上边的荷花她用纸和铅笔印过无数次,父亲还惦记着把最心爱的东西送给自己,一丝温情一下子就撩拨了麻木已久的心。她往前凑了凑,伸手握住漱口盂,她慢慢抬起眼睛,把目光扫向父亲,然而就是这一扫,使刚握住漱口盂的手抖了一下——父亲脸上露出了她多年不曾见过的疼爱的表情!这时,那个光滑的心爱的物体一不小心就从指缝间滑落,咔嚓一声,碎瓷满地。

踩着满地碎片,从屋子里往外走时,她已经是泪光盈盈大汗淋漓了。

实际上,刚从窗玻璃上看到女儿从外面走来那一瞬,做父亲的心就已经开始碎裂了,只是他伪装了自己而已。要不是这些值钱的东西必须交给女儿,从物质上做一些补偿,他是不会喊那一嗓子的。当年匪胡子秉德拿刀逼他,要他写出“乃容,永远不要回头”这句话,本已经相当残酷了,可为了保护女儿性命,让她永远别动逃跑之念,他不得不又缀上“这是上帝的旨意”,眼看着那封信被秉德拿走,他死的心都有了,结果他的老婆死了,他却活了下来。他活了下来,从没停止过对女儿的思念,可是他不敢有半点表示,比如让他的儿子们到乡下找她,因为他不知道那个匪胡子会做出什么样歹毒的事情。他接受大麦的思想,不让女儿裹脚,放逐女儿在渔市街上疯跑,确实违背了传统俗风,可他太爱她了,是大麦的思想符合了他当时不愿意女儿身心受罪的情感。谁知,他反而让女儿受了大罪,酿成了塌天大祸。一种肉体的痛苦像蚕茧抽丝一样层层叠叠无以复加时,另一种精神上的困惑又让他挥之不去,那困惑是:既然他王鸿膺从带来上帝的人那里接受了上帝,那上帝为什么还要如此惩罚他?为什么?精神上的困惑无法解脱,他就疯子一样张牙舞爪大呼小叫,最后,不得不又回到上帝面前,忏悔自己的罪恶。上帝不语,久而久之,他便真的相信了这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然而,女儿的大脚板消失在屋门口那一瞬,他知道真正的解脱根本就不存在。

虽然父亲的温情让秉德女人有说不出的难过,可离开家门,她一直没有回头。她让车把式把车再次赶到渔市街。

秉德女人为自己置办的家不算殷实,却也超过周庄许多人家,俗话说揣金揣银,不如摊上门好亲戚。她的娘家虽不如从前,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离开娘家时,父亲还给了她十几块银钱。在渔市街上,她把这些钱全部花掉,糖果、饼干、丝毯、棉被、米面、咸盐。她还在瓷器店补买了一个镂花漱口盂,还给自己买了一个别头的银制簪锥。虽然住罗锅嫂子的东屋,不能太让对方眼馋,可隔三岔五就有一顿高粱米米汤流进她和孩子的肚子里,怎么说都算一个中等人家了。

罗锅哥哥原是个扎纸匠,靠给死人扎车马花圈,盖了四间泥房,却在给一个上吊的屈死鬼扎纸活时,忘了扎一把剪掉上吊绳子的剪刀,就得了一种怪病,终日不停地喘,不停地咳嗽,那空空的咳嗽一经冲出嗓眼,他就觉得有人掐了他的脖子,喘不上气。他搬倒了药铺花尽了积蓄都没能治好,躺了三年不曾干活。秉德女人买房的银钱让他重获治疗的希望,却想不到另一种煎熬接踵而至,那是不时飘进屋里来的高粱米的香气。

屯街上所有人家都在受着这种煎熬。又是一年无雨的老天差不多让周庄的所有人都吃糠咽菜了,周成官原先一天供长工两顿饭,现在一顿都不供了,秉德二婶把秉德女人给她的一块赏银都握出了水,也没舍得去青堆子湾把它变成高粱,来让一家人喝一次稀粥。这煎熬熬的不仅仅是肚子里那根馋虫,还有人心里那根馋虫,秉德二叔动辄就向在生活中束手无策的女人发火,“女人拉出崽子,就得有办法,你看看人家秉德女人。”

秉德二叔一辈子都在企图享受女人,他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从不喜欢孩子。因为他是母亲唯一一个儿子,父亲又早早过世,跟母亲拐筐要饭的他十八岁还睡在母亲怀里,他贪恋的永远是肚皮暄软的女人,而不是瘦巴拉喳的崽子。可他的不幸在于,他对女人的贪恋反而让他生出一个又一个瘦巴拉喳的崽子,他们瞪着狼一样的小眼睛在三间草房里滴溜溜瞅看他时,一些年来他就怨气冲天,老大老二刚过十二岁,他就把他们过房(注解:送给别个没有儿子的人家当儿子)给远房亲戚,剩下老三老四两条光棍,自然也就成了他折磨女人的有力武器。秉德二婶生性懦弱,可逼急了也会说一句:“有本事你也去抢个有钱家的大小姐呵!”

秉德女人并不是个乐善好施的人,一小受父亲娇宠的她很少关心别人,可突然降临的满足感就像雨季的水湾,积满的雨水自然要涨溢出来,隔三岔五,她总要来到罗锅嫂子家和屯西的二婶家,把高粱米稀粥分散出去。不但如此,听说和她差前差后生了孩子的克让家的没有奶水,她也主动上门要求做孩子的奶妈。

秉德女人的身体里,好像埋藏了一眼深井,蓄满了无限的奶水,只要有足够的食物,它们就恣肆汪洋滔滔不绝,它们一遍遍弄湿她身上的夹袄,它们让昔日用一条老狗将她拒之门外的周成官,一有机会就把一双滴溜溜的小眼睛盯在她湿漉漉的胸脯上,使他的儿媳克让家的暗自流泪。

村里谁都知道周成官和儿媳妇之间的龌龊事儿,周成官家大儿子周克让是个少一根腰椎的瘫子,五岁那年跟妈妈坐马车上青堆子湾逛街,在渔市街熙攘的人群里与妈妈走散,不幸掉到渔市码头吊桥下摔成残疾。仗着有钱有势,他为儿子娶了史家沟田木匠的闺女,娶亲的当天晚上,看着如花似玉的女子关进瘫儿子的洞房,一种可怕的不甘折磨得他一夜未睡,几天后,把瘫儿子和老婆打发上青堆子湾剧院看戏,他就用他健康的腰肢和大腿,干了他想干的好事儿。就像有钱人的腰包总要鼓起来,被健康和权威征服,克让家的一日日志满意得,不但看公公的目光不一样了,看婆婆的目光也不一样了,那不敬的目光向婆婆泄露了秘密的同时,那秘密也就被一个怨妇泄了满坦。可这不但没有阻止两个人的淫欲,反而更加变本加厉,他那倔犟的瘫儿子一气之下喝了毒药,灌了两桶井水保住性命,从此变成痴呆,反倒给他的父亲制造了天赐良机,能够心安理得干他不干净的勾当。

一脚踏进这不干净的勾当里,秉德女人对就要发生的事情毫无知觉。那是一个春天里细雨绵绵的黄昏,趁老二老三在铺满稗秸的粮囤里睡着,她披着蓑衣急匆匆来到周家。周成官头戴黑色瓜皮帽,身穿黑色马褂,就站在大门口,打一声招呼之后,小眼睛一瞬间有些发直。他每每看到她湿漉漉的胸脯,眼睛就有些发直,这让不明真相的秉德女人一次又一次受到鼓舞,以为是自己的好心感动了他。可是,就在她从克让家的怀里抱过孩子,揭开衣襟露出她鼓涨涨的奶头,让孩子咕咚咕咚饱抽了一顿之后,一件事情发生了,周家婆婆和大儿媳克让家的一齐从堂屋冲进来,撕开她的衣襟捉住她的奶头大骂:“婊子,勾引男人的婊子。”她进门时并没看出两个女人有什么异样,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当她在护住自己的本能撕扯中推开了胖女人,突然发现大开着的木门外,周成官眨巴着色迷迷的眼睛,痴呆呆站在那里。

浇了一身污水,一身雨水,秉德女人大病了一场,浑身先是发冷,后是发热,持续高烧起了一嘴水泡。她把隐身戒指里的老大放到嘴边,跟他说了那么多求救的话。要是此时秉德不从外面回来,她烧退了也许就没事了,大不了把多余奶水挤进碗里喂了鸡鸭,至于她的名声是不是臭了她并不在乎。可是就在这时,秉德回来了。这还是到村里落户以来秉德第一次回来,他从没离家这么长时间。在村子里找到女人,秉德其实喜不自胜,参与一场与清军的作战,本以为政府早把他的家铲除了,往人们指着的家门走去时,他最向往的事不是和女人之间的痛快,而是女人怀抱的温暖——一天天又躲又藏九死一生,他对女人有了新的理解,女人对男人的重要不是身体,而是女人让男人有了温暖的家。可是他还不等到家,还不等多年梦想的已经置于屯街里的家展现眼前,就被地主婆堵住,“秉德侄子,可好好管管老婆,不能叫她在男人不在家时攀高枝儿呀。”

这话在短暂的回家之路纠结了怎样的力量只有天知道,它显然迅速将秉德对家的需要让位给对女人身体的需要了,那需要根本不是简单的发泄,而是对一个肮脏不洁的肉体声嘶力竭的羞辱和蹂躏。尤其显示富人风格的漱口盂、花瓶等各种摆设展现眼前,让他联想到地主婆“攀高枝儿”的说法,更是不可遏制。当时,秉德女人正在院子里刮孩子尿布上的干屎,高烧导致的身体的虚弱,已使她三天没上河套了,被秉德抓起时,她还以为是风旋了她,天晕地转,当被倒悬着扔到土炕上,一阵剧烈的疼痛震荡了后脑勺,她已经是一只撸掉了全身鸡毛的白条鸡了。他冲她奶头狠狠地抡着拳头,冲她的下体狠狠抡着穿鞋的大脚,直到从奶头冒出来的奶水变成了红色,那块为他孕育过三个孩子的毛草地发面饽饽一样肿胀起来,他才罢休。可刚刚停止了拳打脚踢,他又从裤裆里掏出那个红头涨脸的家伙,硬生生地朝那肿胀的地方刺去,并一头叫驴似的大骂着不要脸的臭婊子,不要脸的臭婊子。

秉德女人好几天才能下地,下体的疼痛让她两腿不敢并拢,走起路来一扭一扭像只就要生蛋的鸭子。而她肿得仿如烂掉的樱桃似的奶头,根本无法捂在衣裳里,一捂就触了火似的,钻心地疼。然而,由奶头引来的羞辱,又使她对自己的奶头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抵触和厌恶,仿佛只有狠狠地捂住它们,让它们钻心剜肺的疼才更解气。为了阻止身体里源源不断的神秘的奶水,她一遍又一遍往上面涂抹东西,饭糊、地瓜泥、土豆泥,可全不管用。那白白的汤汁不知羞耻地从烂桃的裂缝里汩汩流淌时,她撸下戒指,把它放到炕上,让两个孩子并排坐着——新生儿是个女孩,才三个月,根本坐不起来,但秉德女人把她绑在炕头的被垛上,愣是让她对着她。她说:“老大,老二,老三,妈妈今儿个有话说,你们都看见了。”说着,把眼睛移向戒指,“老大,你都看见了,妈妈奶旺,妈妈好心,想把奶水送给需要它的人,可好心不得好报,你们看着,都是这奶水惹的祸,不怪妈妈。”

不管事实怎样,秉德女人的丑闻迅速家喻户晓,播散它的不是周家那对愚蠢的婆媳,她们清楚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她们的过激举动不过是一时冲动,事后她们已经很后悔了,因为秉德当天晚上就进了周家,揪住地主婆逼问那高枝儿到底是谁,是不是周成官,吓得都快五十岁的胖女人又是下跪又是磕头,连说自己说瞎话再也不敢了。播散秉德女人丑闻的,自然是邻居罗锅嫂子,一堵泥墙之隔她什么都听见了,伺候一个病男人的压抑,正需要从另一个人的不幸中找到出口,她第二天到秉德二婶家讲,秉德二婶又到周家二媳妇那里核实,一直不受周成官重视,住回娘家三个月都没人去叫的二媳妇自然就如获至宝,见缝下蛆到处扩散,到传出去的消息再从另一个渠道传回来,以丰满的枝叶证实着事实的确凿,秉德二婶终于忍不住,来找侄媳妇上了一课。

她表情严肃语气硬朗,一扫以往在侄媳面前的小心翼翼低三下四,一进门就坐定炕头,完全就是一个做婆婆的派头。其实,从秉德女人第二次下山进了周地主家那回,她的嘴就开始痒痒了,只是碍于面子。她先说申家祖上的家风,她的老奶奶婆二十五岁就守了寡,活到七十三岁死去,就没沾过一点腥气,申家给她立了又高又大的贞节牌坊,在高里城山的山坡上,十里八村无人不知。之后又说申家和周家的关系。周家那些地的一大半,原来都是申家的,她的老奶奶婆守寡守了三儿两女,领三个儿子在一小块地里种姜发了家,一年买一亩一年买一亩总共买了七十多亩土地,可到她的奶奶婆这辈,出了个败家的儿子,就是秉德的二爷爷,他带领妯娌三个一起抽大烟,四杆大烟枪直瞪瞪把家给抽败亡了,地一点点地又都卖给了周家。秉德爷爷看不得自个的地成了别人家的地,一气之下领着大儿子小儿子去了北大荒,留下二儿子守着三间草房和仅存的一亩半地。虽然秉德二叔是个懒汉,只顾下种不知锄草下粪,连年收成不好,可秉德爷爷临走时老泪纵横给儿子们立下规矩:就是要饭,也上外面要,绝不能进周家,不能让申家人再丢脸面。这虽是懒人的规矩,可在秉德女人没进村之前,谁也没有破过。就是秉德爹妈饿死,大大爷把秉德送回来那年春天,全村人都上周家借粮,他的二叔也没有登门。虽说秉德女人登周家的门是送奶而不是要饭,可最终的结果是你被人家占了便宜。你被人家男人占了便宜还不够,还被人家女人占了便宜!

因为身子总有隐秘的疼痛,秉德女人只能躺在炕上聆听婶婆婆漫长无边的训话。因此,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婶婆婆那张枣核一样的脸,都倒挂在风中的松明灯似的,忽亮忽灭,它亮时,能照见她上身被人占了便宜留下的赤裸裸的伤疤,和下体被秉德蹂躏结下的紫色淤痕,因为听婶婆婆的语气,她完全是罪有应得,是秉德打得轻了;它灭时,那黑灰的空白里就有一条藤蔓在渐渐清晰,老奶奶婆,奶奶婆,秉德二爷爷,秉德爷爷,秉德,他们不过是一些人名而已,他们穿缀在岁月里就像风沙穿梭在原野上,有起有落,可是,他们一经从一个老女人的嘴里吐出来,就变成了一个扯不断理还乱的有关宗祖的藤蔓了。婶婆婆在训话结束前,指着鼻涕勒勒的两个孩子,一字一顿地说:“你以为这两个鼻涕鬼是谁,是老申家的根,老申家的后人!他们不是野种!你以为你是谁,你是老申家媳妇,你做甚么都不能忘了祖宗脸面!”

寻着一条藤蔓,摸到了它的茎、它的叶、它的根,秉德女人落荒以来第一次细细地端详起她的孩子。老二大脑门塌鼻子宽下巴,一哭起来,鼻窝和嘴角间,就有了一条酷似秉德的俏皮的纹线。老三高脸腮粗眉毛尖下巴,脸型不像秉德,可一急着吃奶就气急败坏的样子,和秉德着急时十分相似。他们本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她的孩子,可是他们确实就是申家这条藤蔓上的瓜。有了这个发现,秉德女人给孩子喂饭喂奶,把他们抱在怀里,胸脯被他们埋里埋汰的小手抓挠,一种嫌恶之感油然而生。那感觉就像她怀里不小心跳进了癞蛤蟆,她因此常常无缘无故朝他们亮起巴掌。如果不是这时期秉德又一次回来,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情打动了她,很难说她会不会迫害他们。

那是一个让秉德女人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日子,它的降临,如同一个冻僵在冰窟里的人眼看着一束熊熊燃烧的火把的降临,那确实是一个数九隆冬的日子,秉德女人在南河套的温泉里洗完最后一件衣裳刚刚站起,就发现村里自家两间草房的烟囱上冒出炊烟,以为锁在屋里的两个孩子弄起了火灾,端着衣裳深一步浅一步往家赶,走进家门,只见秉德蹲在灶坑拉风箱,而他的怀里,两个孩子的小脸正映着锅底坑里探出来的红红的火光。

自始至终,他都没和她说一句话,可是仅仅他把孩子揽在怀里笨笨的样子,他把锅里烀好的地瓜拣到盆里憨憨的举动,他夜里上炕时,掀开被窝,把她的奶头和下体统统看一遍那粗粗的叹息,就足够让一个活得牲畜都不如的女人变成一块化掉了的糖稀了,要是他能在干那事儿时轻轻抽动,完事之后搂住她的腰,对着她的耳朵轻轻地说一声“对不起”,那她就不是化掉的糖稀,而是一抹升腾在晨光里的云了。

在晨光透过黄裱纸照进窗户,照得花瓶、漱口盂、梳妆台哪哪都有了荧荧亮光时,秉德女人从炕上坐起来,目光平静地看着秉德说:“给老二老三起个名吧,他们还没有名呐。”

这是秉德女人嫁秉德以来——如果被抢成亲也算嫁的话,她跟秉德说的第一句温顺的话。

秉德温顺地看着她,没有言语,似乎起名的事不归他管。

秉德女人沉思一会儿,想起了父亲为孙中山成立中华民国大呼小叫,一连串名字立即脱口而出,“老大叫承山,老二叫承中,老三叫承华,再生一个,不管男女都叫承民。”

说出这样的名字,都是她一段时间以来一直惦着父亲的缘故,可这时,秉德更加温顺地接住话:“俺在外面有了一个野孩子,是青堆子湾照相馆许老板闺女的,都怀上两个月了。”

盯住秉德厚嘴唇边俏皮的纹线,她愣愣地看了一会儿,但很快,她明白了什么似的眨了眨眼皮,说:“什么时候生下来,就把承民抱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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