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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嘿,除校门外墙壁用红油漆刷了一条大标语:“战无不胜的******思想万岁!”学校周围并没有什么变化。校门口木牌也还是“新鲜胡同小学”,没有改别的名字。可能,“新鲜”这个词,本身就意味着“新”,不属于“四旧”范畴吧。

我东张西望,在校门口徘徊,却忽然被传达室的一个人叫住。哦,不是王大爷,而是跳出一个男学生,歪戴军帽,拧鼻子斜眼,冲我大喝一声:“站——住!干什么的?”

我慌张答道:“我,我……我是三年级三班的……”

“口——令!”另一个扎皮带的男生也凑来瞪眼大吼。

我莫名其妙,不知是什么新规矩,一摇头,“不——知道呀。”

他俩推搡我出门,“不行,答不出口令不让进!”

多有意思呀,连进门都要对口令!我充满着新异感。**********了,果然学校大不一样了。自从暑假后,小学老师集中学习,小学生们也停课好几个月。我头一次来学校,连大门也进不去。我仍然在校门口转悠,想进去看一眼。

大摇大摆走来一同学,也被拦住了:“口——令!”

“得,得了,别装孙子啦。”他翻个白眼往里闯。

“这是总部的命令!没有命令,谁也不让进!”

“什么****总部……”他和那两个学生推推搡搡的。蓦地,他别过脸瞧见我,“哟——你呀,假娘们儿!”

嘿,是张保林。我极不满意他叫我的外号。那是我小学一年级时,有一次传达室王大爷错把我当女同学,陈永强这帮调皮鬼给我取了这么个外号。但是,总算遇到同班同学啦!我无比兴奋,张保林更高兴。他没容我开口,使劲儿摇晃我肩膀道:“你怎么不到学校来呀!那一次公共汽车上念语录,就再没见你啦。嘿,可好玩了,小学也搞运动,我们成立一个战斗队,你也来参加吧……”

他拽起我胳膊朝里走。门口两个男生不依饶说:“噢——你没说口令呢。”

“不就是‘东风’嘛!”他眨着眼皮,报复地说,“你们也得说回令呀——回令!”

“红旗。”他俩傻呵呵笑了。

张保林手舞足蹈边走边吹着。不过,踏上学校操场,却觉得校园冷清清的。既没有大喇叭播放革命歌曲,也没人激烈开会辩论,只少数几个学生闲晃荡。各处墙壁倒贴许多大字报,被秋风吹得破破烂烂,碎纸与树叶随风滚动,大多数教室的玻璃窗都被打破了,露出一个个黑洞洞窟窿……隐约地,从这些古宅老屋冒出的那股阴气,更弥漫了校园。

张保林得意洋洋说:“告诉你,我们这拨子人叫‘井冈山’战斗队,有十几个人呢……”

“才十几人呀?”

“那也不算少啦。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嘛。以后还会有更多人参加呢,你也来参加吧。”

“都是咱们班同学吗?”

“有咱们班也有外班的。”

“于伟参加了吗?”

“别提这小子啦!他搞分裂,另成立一个‘延安兵团’,还******兵团呢,一共才四个人!”

“咱们班有谁参加你们的战斗队呀?”

“有我,还有陈永强、******。”

“谁是头儿呀?你是吧?”

“我算是个副头儿吧。”他含糊说,“总头儿是五班的,叫侯喜,外号猴七,你认识他吗?”

我一摇头。

张保林领我到五班教室前,又指着说,“我们的队部设这儿。经过一场激烈的争夺战,我们才攻下来呐!你知道吗,好些个战斗队连队部也没有呢!于伟把‘延安兵团’的总部安在哪儿?在他自个儿家里……”

这座教室的门却是锁上的。走近砸破一个窟窿的玻璃窗前,张保林伸手进里面拔开插销,又推开窗户,双手撑在窗框上敏捷跳入,他又冲我招手:“进来吧!”

我笨手笨脚扒住窗框往里爬,向下一跳,摔了个趔趄。教室满是灰尘,墙角结了蜘蛛网,一股潮呼呼的霉味道。桌椅像搭积木似的,隔成几个小房间。

张保林手指头点点搠搠道,“这个堡垒是一分队的,这个堡垒是二分队的。还有这个堡垒,是我们三分队的,也就是咱班的三个人呐!对了,你拿定主意没有,到底参加不参加?”

哈,参加“井冈山”战斗队!也就是说,我也参加一个红卫兵组织了。我心尖煞是痒痒,那将是多么有意思的生活哇!他们在这些堡垒里干什么呢?是不是也跟别的战斗队武斗呢?就像打仗似的多么刺激多么精彩又是多么好玩啊……不过,我犹豫一会儿,终于说:“我,还得回家问爸爸妈妈。”

“行呀,你问吧。”张保林宽容地点点头,“明儿,我们全队人马这儿集齐,你正好来给个回音。”接着,他又兴致勃勃指着摞得高高的三层课桌,“瞅着,我给你表演一个,我能从那儿直接跳下,信不信?”

“别,可别!摔坏了腿怎么办?”

他挣脱我的扯拽,像个猴子灵敏爬上高高的课桌,两手一伸,故意大叫声:“哎——哟!”噗通一下落地,趴在地上好半天不起来。我吓得心里怦怦跳,赶紧奔上去扶他。他打个滚儿,嘿嘿一笑,又站起了。

临走时,张保林交代一句:“你明儿来,得对口令呀!别忘了,口令是:‘古鲁木——欧巴’,对不上口令不让进啊。”

走到街道上,我记起“古鲁木——欧巴”这个口令仿佛挺熟悉的。过一会儿,突然想到了,京剧《奇袭白虎团》里南韩军队口令不就是这个吗?

晚饭桌上,我郑重地向爸妈说起:“我也要参加一个组织啦,叫‘井冈山’战斗队……”

他俩根本没当回事儿。爸爸不住举起大号的特制啤酒杯,大口喝着那里盛的从小酒店零买的啤酒,筷子夹着油炸花生米。他跟妈妈闲聊单位里的运动状况:对立派写出什么观点的大字报啦,他们这派如何紧急开会商量应对办法,同一派的人们如何互相争论不休……最近,他也随外文编辑部的同一伙同事参加一个造反派组织,叫做“革命造反团”,处于兴奋时期。

我恼火他俩不理睬我,伸筷子往碟子上一敲,更大声道:“我也参加红卫兵啦!”

他俩相视一笑,妈妈先训斥一句:“当红卫兵就学会敲碟子啦?先跑家里造反是不是?”

爸爸满不在乎问:“什么红卫兵呀?哪儿成立的红卫兵?”

“我们学校的红卫兵呀,叫‘井冈山’战斗队……”我把学校里的所见所闻又夸张渲染一通,还把那个战斗队的实力吹嘘成很多人,甚至学校大门都由他们把持,进门者必须答出他们发布的口令才让进。

爸妈听得很有兴趣,也露出很困惑的眼神。“哦,是不是,”妈妈问,“是不是你们小学生全得去学校参加运动呀?班里同学都去了吗?”

怕她阻止我去学校,我随口撒谎道:“是啊,全去了呀。”

“你在学校见着史老师了吗?”

“没见着。”

爸爸一本正经地问我:“嗯,听说学校搞运动,老师跟学生是分开的,特别是小学。老师和学生不能参加同一个组织,是这样吧,小野?”

我什么都不知道,却胡乱点一点头。

沉吟片刻,爸爸又表情严肃地说:“这事儿,我和妈妈要认真考虑。明儿早晨,我俩告诉你最后的决定!”

吃过晚饭后,房间是一片浑浑噩噩的暗色。我斜倚大沙发上,手捧一本小说,一行一行铅字映入眼帘,却化为灰乎乎雾霭。看许久,也没明白故事情节是怎么回事儿。我敏锐地发觉,参加那个战斗队不再仅仅是好玩了,爸爸妈妈竟要商量决定!合上那本小说,我在窗前呆望着沉重暮霭里的院内景色,那棵枣树,叶子脱光,只剩下孤独的树杈,有些人。我伸起耳朵又听见爸妈在书房的对话:

“……我不放心!这年头乱哄哄的。还是呆家里保险。跟那些同学混一块儿,要是学坏了呢?谁知道他们是小流氓,还是红卫兵?”是妈妈的声音。

“嗨,你这是老思想!”爸爸嗓音也不觉大声起来,“小野现在不是太野,而是太老实。应该让他锻炼一下!他本质好,只要把握注意教育,是不会变坏的。相反,他关在家里就保险?在街道上,他也能碰到那一群野孩子呀!”

“唉,那一回,他和二利他们打架,吓我一跳!小野向来老实巴交,也动手了,把别人打得头破血流!”

“这年头,太窝囊受气呀!咱们教育方法也得变,不能让孩子们成为温室的花朵,这话是对的。”

“倒也是,太老实了,往后没出息……”

他俩还叽叽咕咕,聊天的声音更低了。我却觉得阴郁的暮霭正悄悄浸染到心灵里,耸一耸鼻子,又奇怪嗅到隐约的腥气。虽然未开灯,屋里并不黑,墙壁上涂抹横七竖八的淡黄道道,如刀枪剑戟。我内心又有一股说不出的寂寞。也许,我真是太老实,甚至懦弱,怕打架,怕见血,更怕火辣辣的暴力……那么,我该锻炼成什么样子呢?

第二天早晨,我睡得挺香,爸爸推醒了我:“嗯,我们同意了。”

我迷糊地睁开眼皮问:“啊——同意什么呀?”

“昨天你说,要去参加学校红卫兵的一个‘井冈山’战斗队吗?我和妈妈反复研究,同意你参加。不过,以后你遇见什么情况要告诉我们,跟我们商量,是惟一的条件!”

他的态度很庄重,我却觉得有点儿好笑,只随便答应一声,又接着睡了。

站在破玻璃窗外,我连叫好几声:“古鲁木——古鲁木!”张保林才从窟窿洞里探出脑袋,也没答回令“欧巴”,只嚷一句:“嘿,假娘们儿,快爬进来呀!”

他又叫我外号,真让我极不高兴。我不愿意以后战斗队里的同学们也知道这个外号。他冲我一招手,我扒起窗户框,抖抖索索朝里面爬,跳下又摔一个屁股蹲儿,引起屋里七八个男生的哄笑。

教室中间一片空地,陈永强正在与五班的高个子同学摔跤,张保林也顾不得跟我讲话,挥拳头在旁边给陈永强助威:“抱腿呀,傻帽儿,你一抱腿,他就倒啦!”

我赶紧推他一下,“嘿,不是说,带我找你们头儿吗?”

“不就参加的事吗,跟他说啦!”张保林头也不回。

“那我也得跟他谈谈呀。”

张保林不太情愿领我到桌椅堆成的一个堡垒里,猴七和另一男生躲里面吸烟呢。我刚才还奇怪呢,怎么隐约闻见香烟味道。我心内一阵嫌恶,他俩不过是与我同年龄的小学生,竟然吸烟!在时下模糊意识中,我们是把这当成“流氓行为”的。

“嘿,猴七呀,这是我们班的……方小野,他也想参加咱们的战斗队!”

猴七大模大样点点头,烟头往地下一抛,伸手跟我握手。我又吃一惊,从小到大,还没人跟我握手哩。瞧那威风凛凛派头,他好像不是一个三年级小学生,倒是个大首长。

“就——你?”他倒背手,仰脸问,“参加我们战斗队?”

张保林一边说:“他说,要跟你谈谈。”

“唔——唔,你什么出身?”

“我爸爸是国家干部。”

“解放以前,他干吗?”

“是学生呀。”

“那你爷爷是干吗的?”

“他是小商人。”

“小商人?”他皱起眉头问旁边同学,“这算什么阶级呀?”

都摇头称不知道。我自答:“算是半无产阶级。”

“那行,那行,”他连连点头说,“你参加吧。”

可我也得端一下架子呢,问他:“那,我也得了解一下呢,你们什么观点呀?”

算把他问住了。他朝我翻个白眼,语无伦次说,“我们要革命呗,保卫毛主席革命路线呗……”他应付几句就转身,不耐烦再理睬我,跑到教室中央,两手插腰大喊:“喂——喂,咱们开会啦!”

大伙仍然围观那儿,看陈永强跟大个子男生摔跤,使劲鼓掌,叫好,喝倒彩,甚至扯手拽脚地帮忙。

“你们丫挺的听见没有?开——会——啦!”猴七又嚷几句,大家还不理他。他更冒火了,一脚踹翻了椅子,破口大骂:“****你妈的!你们丫挺的,开会不开会呀?不开会——都******滚蛋!”

立时,教室里安静了。陈永强从地上爬起,掸了掸身上的土,满不在乎说:“开什么会,你丫挺的快说吧,嚎什么呀!”

猴七咧嘴一笑,心平气和了,“今儿,讨论钥匙问题!自从咱们战斗队夺下这间教室,老师一直不给咱们钥匙,咱哥们儿只能从窗户爬进爬出,跟******钻狗洞似的。操!这是对咱们革命小将的迫害!你们说,应不应该让他们丫挺的交钥匙?”

“应——该!”大伙一声吼。陈永强又振臂高呼:“打倒师道尊严!要求丫挺们老师交钥匙!”

“咱们一定得让丫挺们老师交出钥匙,操蛋的,咱们得采取革命行动,你们说,该怎么办呀?”

“写大字报,批判他们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写大字报管屁用,不给你钥匙还是白搭呀!”

“硬跟他们要,要是不给,就揍他们丫挺的!”

“得啦,一群小嘎嘣豆子,人家一脚就把咱们踹南边啦!”

“还有个辙子,”张保林挠一挠脑瓜,想出个主意来,“咱们到老师办公室门前静坐示威,接二连三喊口号,瞧他们给不给钥匙?”

“嘿,好法子!”猴七兴奋一拍大腿,定下决策。而且说干就干,他招呼大伙立刻就去。

我们一个个跳出窗户,穿过大操场,来到对面几间平房的老师办公室,大家稀稀拉拉站在门前。猴七搡一把张保林说:“你领着喊口号吧!”

“喊什么呀?”

“随便,反正要钥匙呗。”

张保林缩一下脖子嘿嘿笑,想了想,就带着同学们举臂高喊:“打倒师道尊严!”“打倒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还我钥匙!”“不给钥匙,誓不罢休!”“打倒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打倒刘少奇!”

大伙参差不齐跟着喊,还有人嘻嘻笑,显得呼口号声有气无力的。我看这拨子同学们傻里傻气的,呼口号也莫名其妙,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跟钥匙有什么关系?至于刘少奇呢,和要钥匙的事情就更远了去啦!

猴七嫌呼口号声不响亮,双手抱胳膊,骂咧咧的:“你们丫挺的,没吃饱饭怎么的?使吃奶的劲儿,玩命喊呀!”

又乱嘈嘈瞎喊一通。几个老师无可奈何走出来,其中有史老师,用厌恶目光打量这些学生。五班原来班主任刘新云老师,齐脖根短发,上前瞪一眼猴七:“你们又来瞎闹哄什么?”

猴七晃一下膀子,口气很大说,“你们,得给我们钥匙!不给钥匙,就是反对我们成立红卫兵,反对成立红卫兵就是走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就是保皇派……”

“你们要什么钥匙呀?”

“五班教室的钥匙!”

“这不归我们管,你们问总务处要去。”

“总务处老师说,先得你们批准,他们才给我们。”

几位老师面面相觑,摇一摇头。刘新云老师一摆手,敷衍地说:“你们先回去吧,等我们商量一下再说。”

猴七梗起脖子,强硬地答:“那——不行!你们不答应给钥匙,我们就不走!”他又举拳头,领这一拨子学生高呼口号。这时,史老师一眼瞥见我,眉毛一挑,惊讶地问:“咦?方小野,你也跟他们一起呀?”

几个老师的目光集聚到我身上,我简直无地自容,实在挺丢脸的!这一帮同学哪儿是什么革命呀,纯粹是胡搅蛮缠、瞎捣乱!猴七、张保林、陈永强一群同学上前跟那几位老师吵嚷着,办公室门口混乱不堪,史老师乘机拽我在墙边,又问:“你跟他们怎么搅和一块儿啦,爸爸妈妈知道吗?”

我脸红了,低声说:“我来参加红卫兵的。”

“嗨——什么红卫兵呀,一群捣蛋鬼!别跟他们混,学不出好来,快回家吧。”史老师又瞟那边一眼,一伙学生挤到门前,指手画脚狂喊。她悄悄对我说:“唉,你先回家吧,等什么时候复课了,我会通知你的。这些日子别到学校来了。”

“嗳,嗳。”我连声答应。瞧一眼她满脑袋花白头发,红扑扑脸膛,眼角深深的扇形皱纹,我觉得她才是真正可信任的。

我走下台阶。张保林见了,问一句:“你干吗去呀?”

“上厕所。”我撒一个谎。可是,我并不往操场西南角的厕所去,却向大门方向走。身背后,那一伙同学又乱嘈嘈扯嗓门高喊口号了。

进门,爸妈都在家,目光齐射向我。妈妈问:“咦,你回来啦?”

我装成无所谓模样,往沙发上一躺,“回来啦!”

“你们那个战斗队怎么样?”爸爸极感兴趣问。

“不怎么样,我退出了。”

“噢——怎么又退出呢?”

“我碰见了史老师,她说这个战斗队不好,叫我不要参加,还说这段时间别去学校了。什么时候复课,等学校通知。”

爸妈松一大口气,都说:“好,那就听史老师的!你在家呆着吧。”

我斜倚沙发上,一股无聊的慵懒感觉仿佛渗入骨髓。

“要不,就别去。”妈妈蹙眉对爸爸说。

“唉,不去也不好。”

“怎么不好?”

爸爸不做声,一劲儿吸烟。客厅里日光灯未开,只亮一盏淡绿色壁灯。乳白色烟雾弥漫使得灯光更加朦胧黯淡。我猜他俩又有什么不省心的事儿了。爸爸阴霾满面,正在凝思着。

“你说呀,怎么不好?”妈妈几乎发气了。

“在这个造反团里,不少人认为我是个动摇派,也是个逍遥派,很多活动也不参加的。这一回大规模行动,唉,我再不参加,倒不如退出组织呢。”

“可是,你去参加……”妈妈语调充满忧虑,“那是抢档案呀!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在会上,我和许多人都反对,是那几个年轻人非干不可。”爸爸在烟灰缸里揿灭烟头,继续说,“他们讲,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整了大伙的黑材料放入档案,必须拿出来销毁!还攻击我们不主张抢档案的人,是口头革命派。我们辩论整一天,支持他们观点的人越来越多,最后还是决定抢……”

“他们赞成就他们去呗,你别去。”

爸爸从沙发旁站起,倒背两手,在客厅中间踱过来踱过去。半晌,他说一句:“当然,还是不去好。”

妈妈应和道:“对呀,你就别去。”

爸爸煞住脚步,手掌轻轻拍着额头道:“唉,不去也不好呀……大家都去了,就我一个人不去,以后怎么好意思呆在组织里?”

妈妈脑袋朝沙发后一仰,“你到底做了决定没有哇,去?还是不去?”

“让我再考虑一下嘛!”爸爸转几圈,又至茶几前停住。他用手不断抚摩胸口,仿佛一股闷气滞结其中,摇一摇头说,“我们在会上讲,抢档案,那是犯法呀!年轻人笑话我们,那么,**********更犯法了,刘少奇是国家主席,要打倒他岂不是无法无天?现在打倒刘少奇的大字报却贴得满街都是,又怎么解释……唉,真是搞不懂!”

爸爸面部肌肉掣动一下,捋两下胸口,长呼一口气,“我想,还是去看看吧!真要抢档案,我也躲到最后面。让他们知道我来啦,也就行了。去的人如果不多呢,我立刻回家。”又问妈妈,“你看这样,好不好?”

“我还是担心……”

“放心吧,我随机应变!”爸爸一拍大腿,终于做出决定,又冲妈妈说,“随便弄点儿晚饭,煮一碗挂面吧,我得赶快走,本来说好晚上八点钟集合的!”

不一刻,妈妈端上一碗挂面,热气腾腾的,还窝了两个鸡蛋。爸爸伸筷子挑起几根面条,出神呆望着,深深叹一口气,慢慢咀嚼着。他吃掉两个鸡蛋,剩下半碗面,抬起手腕看一眼手表,匆匆穿起风衣。

天完全黑了。爸爸在院里哗啦啦搬动自行车,妈妈送他出大门,切切叮咛:“你一看风头不对,赶紧回家呀!”爸爸含糊回答:“唔,唔,我会的。”

妈妈回客厅,又拉亮日光灯。

刚才,壁灯的淡绿色光线让人在幽暗中产生出某种忧郁感来。此时,射来白晃晃的强光,无端带来巨大恐惧压迫住我们。妈妈重重地将身体摔在沙发上,疲惫地合上双眼。我枯坐一旁,聆听屋外秋风卷落叶的沙沙响动,还有妈妈的沉重呼吸声。时而,我的心儿一阵狂跳。哦,我们等待什么,是不是又一场灾祸会意外降临?

妈妈突然睁眼,莫名其妙问:“会武斗吗?”

我呆怔着,不知如何回答。

她自言自语道:“可别,可别……档案由人事干部管的,哪儿能抢呀!唉,他怎么不回来呀?”

妈妈合上眼皮。屋里又归于寂静。不知怎的,我担忧的并不是爸爸,却更可怜妈妈。她一人冷清又孤独,只有我陪她。院里秋风骤起,一阵又一阵飕飕刮过,偶尔听枣树枝干被吹断的响声,叶子全落光了。我幻想,这时黑蓝色夜空有几颗星星正闪烁着哩……

我陷入迷糊的瞌睡中。蓦地一惊,忽然院子里传来搬自行车的响动,又随即是关大门砰然一响,惊醒了我们。妈妈从沙发一跃而起,爸爸已推门进来,脱着风衣,轻松地说:“嗬,天气真越来越冷啦。”

“单位怎么样?”妈妈急切问。

“噢——我去了,只十多个人聚在会议室,又激烈辩论,吵吵嚷嚷。我坐一会儿,就回家了。”

“唉——”妈妈叹一口气,“你觉得挺快,我可感到时间太漫长呢。”

“咦,我在单位不过呆十几分钟呀?”爸爸瞥一眼手表,“可不是嘛,已经九点钟了。”他笑嘻嘻对妈妈说:“汝茵,我肚子饿了,吃点儿夜宵吧。”

妈妈也欢悦地乐了,“还有一些宁波年糕,你要吃煮的呢,还是吃炒的?”

“煮一碗,打点一下就可以。”他又对我说,“小野哇,你拿那瓶啤酒来,一双筷子,一个杯子,还有……”

“一碟花生米。”我替他说了。

爸爸笑了,“快去快去!”

那一年冬天,是灰沉沉的。并不怎么冷,没有下大雪,也没有严峭的北风,只溜溜儿刮起一些灰尘,还有撕成碎片的大字报纸漫天飞舞,满街都是大喇叭的嘶叫声响。

那些混乱景象又与灰惨惨的天空沆瀣一气,仿佛整个城市的人们被笼罩其中了,大伙显得凄惨惨仓皇皇,一步三回头不知该往哪儿奔,锣鼓、口号、红旗、歌声,这些制作出来的慷慨激昂气氛总显得有些敷衍潦草,人们真心的感受却是怅然无所适从,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匆忙所压迫,又被一种百无聊赖的淡漠所腐蚀,发现自个儿像大字报的碎片一样飘零着。

很多人成了“逍遥派”,**********最紧张的关头,竟成了他们最闲暇的时刻。当然,这样的闲居并不意味着心灵宁静。

许多人学会了打牌,从扑克到麻将牌,都打。

他们还学会了做菜,由此菜谱成了那个年代最珍贵的书籍。

他们还学会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养生方法。

爸爸就颇着迷于那些“养生方法”。他的生活嗜好,除每天喝两杯啤酒外,就全力实验着那些“养生方法”。

譬如,每天晚上,他必晾好一大瓶凉开水,第二天早晨起来,空腹咕嘟嘟喝下去。如每日的晨课,他坚持不懈,直至两年后去干校才停止。

又譬如,甩手。每日晚上甩一百下手,每日早晨甩五十下手。也坚持了两年。

又譬如,试着用各种中药泡酒。他因此又翻起中医药书籍了……

“你还认识我吗?”他红乎乎牙龈露出,咧嘴笑着,手指自个儿鼻尖问我。

“认识呀,你叫小周。”我冲口而出。

都笑了。妈妈扒拉一下我肩膀,“嗨,没规矩的,应该叫周叔叔!”

“没关系的,叫大哥好了。”小周乐呵呵说。他穿一套真正的军服,只没有帽徽领章。他说话腔调还带了浓重河南味儿,做派却落落大方,不像以前那么“怯”了。

他接过爸爸递来的一支香烟,点头感谢,迅即顺手划着一根火柴,先替爸爸燃着烟,自己也点燃叼着的烟卷,深长吸一口,怡然斜靠在单人沙发上。

“你刚从沈阳回来?”爸爸瞟他一眼。

他喷出袅袅乳白烟雾,跷起的二郎腿轻轻晃动,一点头说:“也有一个星期了。”

“沈阳的形势怎么样?”

“很乱咧。”他的浓眉一挑,纡徐吐一口烟雾,“这次回来,是护送我的一个同学骨灰回北京……”

“骨——灰?”爸爸惊愕地望着他。

“也是我们驻沈阳联络站的,叫刘保华……他被辽宁省保皇派组织从火车拖下来枪毙了!”讲这话时,他目光突然极冷峻,跷起的二郎腿放下了,狂吸着烟卷。稍顿一下,又说,“当时,我也在火车上。”

他惨然一笑,苍白脸庞绷紧,身体也僵硬地挺直了,嗓音沙哑地说:“一个月前,总部打电话让我俩回北京汇报情况,送回去一批秘密材料。火车开进法库县境内,发现前面铁道横放一根大木头,列车被迫停下了。我们向车窗外望去,铁路的路基两旁站满了戴红袖章、荷枪实弹的人们,还架了两挺机关枪,一个挎着短枪的人手持高音喇叭筒反复广播:有北京红卫兵第三司令部驻沈阳联络站的人请下车!我们车厢里一片惊慌……”

爸爸插嘴问:“啊——那是你们的对立派吗?”

“算是吧。”小周嘴角抽搐一下子,猛吸一口烟说,“我们联络站表面态度不偏不倚,其实跟在中央****后头,支持一派压一派。被压的那一派当然恨我们喽。可我们万万没想到,他们竟敢拦截火车捉捕我俩!可能他们从哪里搞到情报,得知我们送回的这批材料是非常重要的吧。当时我们猜测到,这一回要有生命危险哩!小刘是个极其忠诚的红卫兵,他指着拎手里的黑皮包对我说,‘咱俩的生命不足惜,可这一批材料坚决要保住!’他是很能干的小伙子,情急中想出了主意。他说,他时常北京沈阳两边跑,与这节车厢的乘务员很够交情,他就让我换上乘务员服装,先藏到乘务室去。他自个儿挺身出来承认是联络站的人,把对立派引开。我问他,为何不咱们俩一起藏乘务室呢?他解释,这样一来,那一伙人必定上车来仔细搜查,我们俩都保不住了。他还说,你是头头,还要回总部汇报,牺牲不值得。我俩激烈争执起来,这时车厢乱糟糟的,那批全副武装的人端着刺刀爬上火车了……”

小周嗓门哽噎了什么,说不下去了。爸爸睁大眼睛,显出无比惊骇的表情,微张着嘴巴,“这,这是真的……小刘怎么了?”

“后来,他们就把小刘拖下车,枪毙啦!”

“什么什么,真枪毙啦!”

小周脖子上喉结悸动,摇一摇脑袋,伸开巴掌往脸盘抹一把泪水,叹一口气说:“真的!唉——枪毙啦!拽他下车,没两个钟头,那派的头头假装手枪走火,把小刘打死了!”

爸爸忿然拍着沙发,怒吼道:“简直是草菅人命!怎么能这么无法无天!”

“方叔,您哪儿知道,如今京城外兵荒马乱,哪一回武斗不死伤几十上百人?个把人命不算回事情哩。”小周面色如铁,闷头连吸几口烟,冷笑一下子,轻轻掸去裤子上落的烟灰,细眯眼睛继续说,“我怕他们又拦截火车,第二站就下车了。兜一大圈子,绕道营口,乘轮船到天津再回北京。好容易回到了学校,他们告诉了我小刘牺牲的消息,可并不怎么当回事情,我说要见头儿,总部的人推三阻四,拖了两星期才安排。那天,头儿威风凛凛,腰间别一支手枪,跟着几个保镖,跟我大模大样握手,说他只能见我十分钟,立刻要去参加一个重要会议。我还没汇报几句,他一摆手说,‘这事儿我早知道啦!小刘牺牲了?唉,怎么搞的!真糟糕。给他家属送一笔抚恤金吧。我开条子,三百元行不行?’我给他那一黑皮包材料,他看也不看,随手递旁边的秘书,又转脸冲我说,‘小周,情况有变化。由于总的形势需要,我们在辽宁的策略得调整一下,你在那儿搞得挺僵,打算把你调回来……’嘿,其实我早有耳闻,这半个月形势发生急剧变化,他们又与那个对立派组织联合了。我忍不住发火了,调我回来没关系,我正想脱离那个是非之地!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跟杀害我们战友的凶手联合呢!我大闹起来,头头儿也大发雷霆,我们对着大拍一顿桌子,头头儿嚷,‘我是执行中央首长指示!为了大局着想!你以为是我个人主意么?’我说不管是谁的指示,也说服不了我!我们吵了几句,不欢而散。”

“嗨,这种状况如今也不稀罕,昨天打得死去活来,今天又携手联合,后天又可能势不两立……一切取决于政治利益!”爸爸苦笑着,吐出一个烟圈,晃一晃手指间的香烟,“小周哇,两派斗争就是那么回事儿,你还不明白呀!”

“明白得太晚啦!”小周痛心疾首地攥拳头,突出的门牙紧咬住下唇,“那天夜里回宿舍,我失眠了。校园里深夜枪声不断,我们这派组织与另一派学生组织武斗频繁,各自占领几座楼。前些日子的大规模武斗,还死了几个人。我整夜失眠思考一个问题,我们造反,我们搞**********,甚至那些像小刘一样的热血青年牺牲生命,归根结底为了啥?其实质,难道就为了拥戴头头儿那样一批人上台,好实现他们的野心……我,我还想,是啊,我们都是被利用的,就是头头儿也是被人利用!他利用我们,有些大人物再利用他……方叔叔,您说对吧?”

爸爸神情很复杂,呆板又厌倦,还透着一丝冷漠,直勾勾的目光盯住手指间的香烟。沉默良久,他叹息道:“唉,小周,劝你一句啊,有些事情不能深想,也不要去想……”

小周笔直的躯体松弛了,蜷缩到沙发上。他仔细地咂摸着爸爸的话,疲惫合上眼皮,慢慢说:“是啊,我也心灰意懒啦。这一切一切,有什么意思!可我,必须做一件事,得把小刘的尸首找回来!不能让他在外面成一个孤魂野鬼……我又找了好几回总部,他们都是互相推脱,司令再也不肯见我。我软磨硬泡,天天去吵闹,威胁要给他们贴大字报,揭露他们对牺牲战友的冷漠态度,他们才害怕了。另一个头头儿才见了我,勉强答应我的要求。据说,他们找了一位中央首长批了条子,责令沈阳军区派人找到小刘的骨灰,后来又派我去法库县一趟专程取回骨灰盒……”

“什——么!”爸爸惊讶地问,“你又去了法库县?那,那可有生命危险呀!”

小周泪水涌出,声音喑哑了。“再有什么危险,我也得去。方叔,小刘是救我一命呀!去一趟,不为别的,就为这个!”他用巴掌使劲拍一下心窝,激动地抹一把泪水,清一下嗓子,又说:“不过这一回,借中央首长条子的威力,我去法库县时还专门有沈阳军区一个军官陪同。他们让我穿上军服,戴上领章帽徽,暂时冒充军人哩。我俩住到县武装部大院里,他们叮嘱我俩千万不要独自上街,否则安全没有保障。这县里有两大派组织,一派叫‘筹备处’,是县城机关干部、职工们为主,他们占据了县城。另一派叫‘大联委’,以农村干部为主,在农民们当中颇有号召力。那些日子,‘大联委’组织两万多农民扑城,几回进攻都被打退了,农民们死伤数百人,他们把县城围个水泄不通,蔬菜、副食品也断绝供应了。县城‘筹备处’那一派人,哄抢县里两处军械库,因为仓库里枪托和枪管分开放,街上常有人拿枪托换枪管。我俩在县城里住两天,临走前一天晚上,风传‘大联委’又组织好几万农民再次大规模扑城,武装部大院也成为战斗工事,家属全搬进院里住,靠近大门的厢房还架了两挺机关枪。每人都发枪,甚至还借我一支左轮手枪。他们怕农民们攻进城后,发生抢劫和强奸事件啊!我们通宵未眠,激烈的枪声也响了一夜。后来听说,农民们这次扑城又被击退,死伤三四百人哩。形势越来越紧张,我和那个军官找到刘保华的骨灰盒,立刻坐一辆吉普车星夜赶回沈阳。嗨,这一路上,被各派组织的武装人员拦阻好几回,幸亏我俩是军人装束,才让我们顺利通过。”

爸爸惊异得额头皱纹蹙成一团,流露出一股恍惚的眼神,不住摇晃脑袋,“这,这个,不就是已经在打仗了吗?唉——和战争又有什么两样?唉,唉,何至于此哩,搞成这种内战局面!”

“我也这么看呀……”小周嗄声道一句,又埋头沉闷地狂吸烟卷。爸爸也默默吸烟。灰白烟雾犹如一袭飘动的轻纱使我们惆怅,刺鼻的烟味也让人心悸。

沉寂好一阵,小周又悲哀地低声道:“昨天,我把骨灰盒送到刘保华家属那儿!他父母就这么个独生儿子,还考取了清华大学,当他是宝贝疙瘩呀!唉,我到村里听人家说,小刘妈妈知道儿子死讯后,急火攻心,疯了!我进屋见她披头散发躺炕上,已经三日水米未沾牙,奄奄一息啦。我进屋,小刘爸爸一瞅我手捧的骨灰盒,老人抖动着花白胡子,哇地痛哭失声,旁边搀扶他那两闺女也跟着哇哇大哭。一片哭声中,我哆嗦着掏出三百元抚恤金,默默放进老头手中。真的,我也只是跟他们一家哇哇哭,啥也说不出来。唉,我只呆了一会儿,就向他们告别,刘大爷强撑着病歪歪的身体,送我至村口,还诚恳拉住我的手说,‘小兄弟呀,麻烦你跑这一趟,连口饭也没吃上……家里头乱糟糟的,顾不得礼性啦!’我,我匆匆安慰刘大爷几句,赶快逃走了。我,我,我实在是……心如刀绞哇!”

“唉——唉!你们是热血青年,但是——”爸爸欲语又止,无限感慨的样子,深吸一口香烟,才说,“毕竟还幼稚,不知道深浅。唉,你们哪知道,政治斗争多么复杂,又多么险恶啊!”

“经历这一程,也算是知道一点儿啦。”

“只不过,还仅仅就‘一点儿’而已。”

“天冷了,”小周眸子里充满忧郁,凝视着玻璃窗外光秃秃的枣树枝杈,喃喃地说,“我打算回河南林县老家,先住一些时候再说。”

“也好。你可以多住一段时间,看一看时局发展。空余了,多读几本书。”爸爸点点头,又问,“你手里盘缠够吗?”

“够啦,我还有二三十块钱哩。”

“嘿,才二三十块钱,怕是连路费也不够呢!”

“足够啦。我们红卫兵坐火车从来不买票,列车乘务员也不管。哈!我还搞到一个什么红卫兵小报的记者证。就凭这个,走哪儿住哪儿,走哪儿吃哪儿,没问题!我一分钱不花就能回到老家了。”

“保险起见,还是从我这儿再拿一些钱去吧。”

“谢谢您呀,不用!完全不用!”

正说着,妈妈进屋了。她刚从厨房烧好饭菜,过来招呼:“秉仁呀,该吃饭了。”

“吃饭——”爸爸站立起来,开玩笑说,“唉,唉!毛主席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呀……”

“毛主席还说,革命是暴力,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小周笑着补充道。

“话虽是这么说,一个大圈子转回来,还不是又为了吃饭!”

两人又都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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