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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爸爸下班了。他进门后满脸阴云,身体靠在沙发上,皮包往旁边一甩,盯住天花板发怔。妈妈也不说什么,先拧一个热毛巾把儿递去,还沏一杯热腾腾的红茶送上。爸爸啜一口热红茶,呼出一口胸膈间的闷气,才缓缓说:“汝茵呀,咱们也得,得做好思想准备呀……”

没头没脑的话,妈妈顿时惊疑地瞪大眼,迸一句:“怎么回事?”

“你别急,可能不会有问题……”爸爸双眉紧锁,心事重重地说,“不过,也确实出了麻烦!还是大麻烦!唉,今天上午,单位领导召集我们大伙去礼堂开会,而且办公室不让留人。其实,开会只念一篇文件,讲些不关痛痒的话。我们回办公室才发现,单位的红卫兵——由一些勤杂工和出身好的年轻人组织的,他们突击检查每人的办公桌,抄走许多东西……”

“从你那儿,抄走了什么东西?”妈妈打断爸爸的话追问。

犹豫一下,爸爸才说:“戴先生有一部清版的《金瓶梅》给我,要我帮他收藏。我锁在办公桌抽屉里,谁想到,他们会撬开抽屉检查……”

妈妈发气跺脚,“如今世道,什么事儿都会发生!你这么糊涂,还把这部书放单位里!”她的额头亮晶晶,沁出一层汗珠,又问:“后来呢?”

“后来,没有动静。听说,明天早晨要开大会。”

“你会不会被揪出来?”

沉默片刻,爸爸才说:“难说。”

屋里的空气仿佛冻结起来。妈妈眼里闪烁泪花,可听见她粗重喘息着。窗外知了烦人地鸣叫,又不断从墙外传来清洁队的高音大喇叭的广播,那里的一位劳动模范也被揪出了,不停如火如荼高喊着打倒某某的口号。

“这个,我的意思是,”爸爸喑哑地说一句,“家里也要……做好准备。”

“秉仁呀,你真糊涂啊!”妈妈怨气冲天说,“这个事体,怎么当时不告诉我?戴先生给你书,你为什么就收下?为什么还放单位里?”

“唉,戴先生托付给我的嘛,哪儿能拒绝!”

“戴先生也自身难保呐!唉,那个时候,你就是不好意思拒绝,干吗还要拿到单位去?”

“我也没想到他们会搜查每个人的办公桌!再说,放家里也一样惹祸呀,若是抄家抄出来……”

“烧掉嘛,就烧掉嘛!”

“是清版的呢。”爸爸嘟哝,“实在可惜。”

“你呀你呀,也不想是什么时候,**********呀!砸了多少汉朝唐朝的古董,烧了多少宋朝明朝的字画,你还在乎什么清版不清版?说你糊涂,你还不服气!”

“光埋怨有什么用!”爸爸生气了,他把茶杯往茶几上使劲一顿,水也溢出来了。“我们要想办法呀!”

“我没有办法了!”妈妈紧闭双眼,滚出两行热泪,“我怎么都可以,就像戴师母一样,倒也清清爽爽,我只是可怜孩子!”

爸爸眼睛也湿润了,揽过她的手,哽咽说:“汝茵呀,现在我们不要吵,不要埋怨,好吗?咱们赶紧商量一下,看看先办哪些事情,怎么样?”

妈妈擦干泪水,凑过头与爸爸低声细语商量。他俩怕单位红卫兵很快来抄家,就讨论要不要把我送到梁伯伯家住。爸爸已经十分镇定了,他理智地分析自己状况,说是未必会被揪出来。因为,他的单位被揪出的人数已超过三分之一,过分扩大打击面也是违背上面政策的。目前,他最急迫做的事情是争取主动,写一份较深刻的检查,交给单位的领导。妈妈却认为,该预防不测之变,赶紧把信件、书籍、物品处理一下,该烧掉的都烧掉。倘若夜里九点以后,没有红卫兵来抄家,起码今天不会出问题了。那时,再静下心写检讨不迟。

爸爸点点头,赞同妈妈的想法。他俩立即动手,从抽屉翻检出一些信件,找出不宜留存的几本书,都撕碎了,放在脸盆里准备烧掉。两人心内忐忑不安,手忙脚乱地匆忙干着,时不时跑到窗前倾听街上的动静。有一回,一群人脚步挺响从胡同里跑过。妈妈直起腰,脸上倏然变色,目光惊恐地直盯窗户。甚至有几次,听到一片嘈杂的自行车铃响,人们的笑语喧哗,小孩子的大声叫嚷,他们的神情也立即紧张起来。

他俩极其忙碌,也顾不得烧晚饭了。我只好去厨房,随便找点儿剩饭用开水泡一泡吃。然后,我傻怔怔站在院中。暮霭渐渐浓重,小独院一片静寂。可听到些微的模糊遥远市声,还有枣树叶沙沙低吟。爸妈仍在屋里忙着烧纸,怕人见到火光,又把窗帘全拉上了。不过,从门窗的缝隙里还是能嗅到一股纸灰的味道,它让人恶心,更让人心悸。我不愿意进屋,就是特别怕闻这股味儿。不知怎的,我觉得这里似乎有着死亡的阴影。过去人不是说要给死人烧纸钱么,大概就散发了这样的味道。纸灰的味道就是死亡恐怖的味道。

第二天,妈妈整整一上午恍惚不安。她在几间屋里转悠,摸摸这个,擦擦那个,目光时不时瞄向窗外,街上有一点异常响动,她就攒起眉头,神情戒备地仔细辨听着。

猝然,听到敲门响。妈妈与我面面相觑,她像一个僵硬的雕像,一绺散发遮住半边脸,也不拂开。门敲得更响更急了。我打算起身开门,被妈妈冰凉的手一把按住,“不……我去。”开门一看,原是刘大爷,他替居委会田主任传口信,要妈妈去居委会帮助写材料。妈妈推辞了,说是她病了什么的,把刘大爷打发走了。

又一次敲门,送牛奶的人来收费。妈妈跟他客气地寒暄几句,那人也很快就走了。

再听见敲门声,不疾不慢,笃、笃、笃三响,然后又三响,从直觉上我们都猜出是爸爸。我飞快跑去开门。

果然,他回来了,进门笑嘻嘻说:“嗨——我怕你们着急呀!本来,我们集中学习一整天,中午也不准回家。我只好向小组长请假,他又向上级请假,层层批下来,才准我两个小时的假……”

妈妈打断他的话,“怎么样?你先说,没有事情吧?”

爸爸放下皮包,瞳仁在镜片里闪烁,噗嗤笑了:“当然——没事儿了!”

他们都笑出声,同时从胸膈舒一口长气。妈妈又盘问:“你把那份检讨交上去啦?”

“交啦。”

“他们怎么说的?”

“他们批评我几句。说我脑子里有封资修影响,要好好改造思想,积极投入到**********运动中来……”

“他们是这么说的?”妈妈露出欣喜的笑容。

“嘿,我还会编造?”

“你呢,你怎么说?”

“当然,我也表现出沉痛的样子,再做几句检讨,还不是那几句呗!他们又表扬我态度好,能够主动认识错误呢。看来,没事儿了。”

妈妈高兴地抖落双手,盲目地在屋里转了一圈。她要去厨房做饭,忽然又瞥见靠墙的那一溜书柜,眼神黯淡了。她蹙眉沉吟一下,终于说:“秉仁呀,这回事情由于书引起的,现在正搞**********运动,说来道去,还不是要整一整知识分子?听说,好多人家就是藏了旧书古画才遭殃的!我看……这几柜橱书,唉,干脆——全烧掉吧!”

爸爸取下眼镜仔细擦拭,思忖半晌,仍然摇晃脑袋说:“唉,我积攒起这一批书很不容易,一把火烧掉,太可惜!”他戴上眼镜,皱眉说,“何况,这些书都是解放以后出版的,又没有反动书,怎么可能会惹祸呢!”

妈妈气呼呼道:“你真死脑筋!如今被打倒的许多人,也是共产党的大官呢!报纸社论说,解放后也有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哩。”

爸爸被这番话噎得哑口无言。他紧锁眉头倒背手,在屋里踱来踱去,来回看着那溜儿书橱,考虑良久才说:“唔,这些书呀,还是先别烧掉!嗯,嗯,把那些书柜锁起来,书架里那些书也集中到里边,外面糊上毛主席语录,任何书一律不外借……”

妈妈嘴唇皮一动,似乎要反对。

他焦躁一摆手,“先听我说完理由……这几柜子书,岂能一下子烧光?还会出现火光和纸灰,要是被街上邻居们发现,倒以为咱们销毁什么罪证呢!反而会惹祸的。另外,也不会仅仅由于我们书籍多,才来抄咱们家。有书的人多着哩!他们得找个罪名吧?现在关键是我在单位里不被揪出来,一切就好办了!”

妈妈心悦诚服地点头。她又追问:“估计一下,你不会被揪出来吧?”

“也许不会吧?”爸爸双手抱肩,凝视天花板,苦笑道,“我才是个芝麻粒大的知识分子,干吗揪我呀!”

“去万宝盖,换一瓶酱油!”妈妈给我几毛钱,又塞我一个空酱油瓶。

万宝盖也是一条胡同,在小雅宝后面。那儿有个小杂货店。白天一溜儿门板卸在墙边,店堂不算宽敞,一个曲尺形大柜台,卖油、盐、酱、醋,也卖粉条、鸡蛋、白糖、肥皂等。东面靠墙边摆几口大缸,有装酱油的,也有装芝麻酱的。有时还码着几大箱肥皂,或几大箱鸡蛋。店铺后面通个院子,又摆几口酱缸,另有一间小屋算作仓库。

小铺有个售货员老王,秃脑门光溜溜的,耳旁几绺稀拉拉头发,窄长脸,总笑嘻嘻的。他时常爱哼几句:“……我想跟她聊聊心里话,她不理我,我也不理她。”后来我才知道,他唱的是平剧《小女婿》里的段子,可他只会唱这几句,连我也听熟了。老王很善良,对半大孩子也极其和气的。有些人家派小孩来打点儿醋或酱油,或是个孩子捧碗打黄酱,他小心翼翼递过碗,必定叮嘱一句:“拿好了呀,走慢点儿,别给摔了呀。”

近几日,小铺又来了小伙子售货员,不知姓什么,整天耷拉脸,袖起双手,斜倚柜台边发怔。我喊几声,他懒洋洋抬头,“嚷什么呀,把我耳膜都震破了!你买什么呀?”

“换一瓶酱油!”我举起空酱油瓶在柜台上敲一下。

“别敲!别敲!”他斜睨我一眼,夺过我手里的酱油瓶子,到零卖酱油的大缸前,抽动白铁筒将酱油汲入空瓶,瞧黑色细流灌下,我慌张喊:“错啦!我不要零打酱油,要换瓶的!”

他眉毛一竖,瞪起眼睛,“你怎么不早说?”

“我刚才讲了,要换瓶的!”

“换瓶的没有了!”

“那不是嘛,你骗人!”我指着货架上一排整瓶酱油说。

他翻下子眼皮,反而更狠歹了:“零打的酱油不能吃?非要换瓶?你们家怎么就特别!啊——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改不了啦?”

“嘿,别乱扯,换整瓶酱油,就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哪能这么说!”正在整理货架上粉丝的老王扭脸,说了年轻售货员两句,又朝我和蔼地说,“唉,小野呀,他打上来的酱油,不能再倒回缸里啦。你先打回去凑合使吧,你妈跟我熟着呢,就说看在我老王面子上,好不好呀?”

小伙子售货员顺势塞给我酱油瓶,手一抖,溢到瓶口的酱油漾出,淌到柜台上。我只好捧起瓶子,也瞪他一眼。他倒洋洋得意笑了,“瞪我干吗?嘿嘿,先别忙走,找钱!”

从小铺出门回家,我一路担忧,妈妈可能会大怒,不依不饶跑来找年轻售货员评理……不过,她平时挺尊敬老王的。我先把老王的那番话转述她,也就算了。

万宝盖胡同口凑着一拨子人。还听见呲——啷,呲——啷,带点儿颤巍巍的金属响声。准是那个剃头师傅,拿一把上宽下窄的铁夹子,用铁棍一拨弄,发出了余音缭绕的声响。以后我才知道,这样的独特响器叫“唤头”,或文雅一点儿的名字叫“响铁”,也叫“报君知”。剃头师傅只穿了背心,他是个大汗淋漓的胖子,呼哧带喘挑担子在这一带走街串巷,由于价格便宜,找他理发的人还挺多。天气热,他就将剃头担子挑到树荫下做生意。他正给一个小伙子推着平头,周围几人等着剃头,也有凑热闹闲聊天,他们东拉西扯的:

“听说,以后不让私人挑担子理发了,这是资本主义!”

“资本……还主义?我要是有了资本,干吗还剃头?”

“那你们归到国营理发馆去呗!”

“归哪儿都成!不过,咱先得挑明了,我光会剃平头,什么分头、烫发啦,都不会!”

“红卫兵不准烫发!”

我停步瞧两眼,又匆匆转过胡同。远远地,模糊望到我家小独院门口,两棵大杨树下围拢着许多人。我猜测,咦,是磨剪子抢菜刀的人又把带磨刀石的木架放那儿了?还是卖山楂冰糖葫芦的人将担子搁下了?

走近才发现,我家大门口停了几辆自行车,穿蓝学生服、戴军帽的一些中学生,正跟妈妈吵闹着。他们每人胳膊都戴一个袖章,黑墨笔歪歪扭扭的字:

红卫兵

我的脑袋要爆炸了。可我还是直愣愣走过去。

“你开不开门?”“滚蛋!快点儿滚!”“把她拽开!”一群红卫兵乱纷纷嚷道。他们模样仿佛有些慌张,不像先前几拨红卫兵那么自信,可也气势汹汹的。一个瘦长脸红卫兵威胁地举起皮带:“你敢反抗我们红卫兵么?告诉你,要你的小命!”

妈妈关闭了大门。她一人挺身挡门,脸色苍白,牙齿咬着下唇,神情很镇静:“先得讲清楚了,你们是哪儿的红卫兵?凭什么罪名抄我们家?”

“笑话!我们造反,还得告诉你是哪儿来的吗?”

“我们素不相识,你们凭什么理由来造反呀?”

几个红卫兵被噎住了,面面相觑,又异口同声道:“我们是北京二中的红卫兵!因为……你们家是资产阶级,当然要造你们的反!”

妈妈的脸绷得紧紧的,嗓音略沙嗄,马上说:“你们搞错了!我爱人是个普通国家干部,我是家庭妇女。我爱人家庭出身是小商人,我的家庭出身是小业主,按党的政策都是团结对象,为什么要抄我家呢?”

那几个红卫兵口才很差,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不知该如何应对妈妈,傻愣在那儿。这时,又围拢来更多看热闹的邻居们。徐家二哥小耳朵拎着那根木棍也挤上前,幸灾乐祸对那几个红卫兵说:“那,那他们家,那是我知道!抄吧……******,没错!她丈夫那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

“好哇,好哇!”挥舞皮带的瘦长脸红卫兵兴奋了,搡一把妈妈,“是资产阶级……哼哼******权威!我们说得没错吧?好哇,还那么猖狂!先揍她一顿再说……”

妈妈嘴唇微微颤抖,愤怒瞪眼嚷道:“小耳朵——告诉你,别胡说八道!你怎么知道我爱人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呀?你拿证据出来呀!”

“是你讲的!”小耳朵扶一下白框眼镜,捅出小木棒指点着,“你说的,你丈夫是翻译家,那——那还不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

“翻译家……”妈妈一怔,随即矢口否认,“我什么时候说过?你不能诬陷人呀,必须拿证据出来呀!”

“还用我拿证据?一条胡同邻居们谁不知道!”小耳朵冷笑几声,转身冲几个红卫兵拍胸脯说,“我保证!她家要不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那是——我的姓倒过来写!哼,她丈夫挣好多钱,还拿稿费,她家尽摆臭阔气!那是——还拉拢腐蚀邻居来着……”

“谁?我们拉拢腐蚀谁来着?你说呀!”

“你们家给小玲买白衬衫呀!是不是?那是——我们借钱却说没有……”

“这是邻居之间的互相帮助,说得上是腐蚀拉拢邻居吗?”妈妈目光又瞟向旁边赵舅妈,“跟你说,你诬陷我家不要紧,别牵扯上人家赵舅妈,他们是红五类!”

赵舅妈果然跳脚大骂:“王八蛋操的小耳朵,谁惹你啦,你兔崽子跟我们家犯滋扭!你们家什么玩意儿!我们家是响当当的红五类,三代红五类!小华、小义子、小玲全是红卫兵!想欺负我们家,没门!”

“我又没说你们家,你骂什么街呀……红五类也得讲理呀!”小耳朵气得要命,拿木棒啪啪抽打着裤子。

“你混蛋!一根破木棒子,吓唬谁呀……你敢打我一下,看你敢打我一下!”赵舅妈挥动胳膊,一头扎向小耳朵怀里,吓得他倒退几步。

妈妈顺手拉我过去,附耳低声急促说:“你,快去找居委会!找民警文叔叔。要不,找田主任也行……请他们来……快,快去!”她又迅速推开我。

瘦长脸红卫兵又凑上来,横眉怒目,嗖——挥起板带空中飞舞一下,“你少说废话,开不开门?”

“开门干吗?”

“抄家——造反!”

“我们家不属于**********冲击对象,凭什么要抄我们家?”

“老子就凭这个!”瘦长脸红卫兵晃一晃军用板带。

“你们不讲政策,随便乱抄家!我就是不能让你们进去!”妈妈横身挡在大门前,两手插腰,提高嗓门说,“除非经过派出所,或者我爱人单位同意,哪怕把我家抄光,给我戴高帽子游街,开批斗会,我绝没二话讲……”

“没错!红卫兵抄家得经过派出所同意!我几个孩子都当红卫兵,说是有这么个规矩!”赵舅妈也帮腔。

几个红卫兵明显慌张了,他们大嚷:“别再废话了!”“起开,起开!”“不起开,就抽她!”一个矮个子红卫兵动手拽妈妈。

我腾云驾雾般奔跑一程,才发现还捧着那个酱油瓶哩。没有瓶塞,酱油已溢出不少,都滴答到衣裤上。

居委会新迁入五号院,王伯伯的屋子大部分被贴上封条,他家被轰到北屋那两间房子里。居委会在里边,院里又住着一些外地串联的红卫兵。虽说大串联已经停止,还是有少数人呆着没走,接待工作也未完结,院里仍然人来人往很热闹。我撞进居委会的东屋,几个街道积极分子正说笑着。文叔叔坐八仙桌旁,悠闲地吸烟。田主任先看到我,笑问:“咦,小野呀,抱个酱油瓶来干吗?是不是找你妈来啦,她可不在这儿!”

“我,我,我……”我一着急又结巴了,抱着酱油瓶直跺脚,满头大汗说,“我,我,我们家、家、家……”

屋里人们笑成一团。田主任手持的茶杯也泼翻了,淋湿了衣服。文叔叔哈哈笑着,拍我一下肩膀问:“你们家怎么了?别着急,慢慢说。”

“我们家……不是,来抄我们家……”我断断续续终于费力挤出几句话,“妈妈说,让我来找,找,找您……”

“谁?你说谁来抄你们家?”文叔叔突然变得严肃了。

“红卫兵……不知哪儿的红卫兵……”

“不是你爸爸单位的?”文叔叔紧盯住我问。因为那时,不光学校组织红卫兵,连一些单位也成立红卫兵。

“不,不是。不不不……认识他们。”

“走,咱们看看去。”文叔叔霍地站起,戴上嵌有警徽的军帽,黑皮公文包夹在肘下。他瞥一眼田主任,迅即出门。

“真是的,他们来抄家,怎么没通知居委会呀?”田主任也跟上去,嘴里嘟哝着。

文叔叔没答话,两脚走得风快。我们一溜小跑才跟得上他。田主任絮叨地问我,这些抄家的人是哪儿来的,我使劲摇晃脑袋称不知道。这时,我紧抱那瓶酱油,心里却轻松多了。民警文叔叔和我家的关系很好,经常找爸爸借小说看,还聊这聊那。我有一种直感,这回我家可有救了。

“你瞅那些人里边,有谁跟你家认识的?”田主任追问。

我又摇头,“也没有哇!”

“那就怪了。”

不一刻,望见我家小独院了。门口两棵老杨树下,聚集的人们更多了,几个人还站在七号院门口的石礅张望。此时,妈妈已经被红卫兵从门前拽开了,她头发散乱,嗓门更喑哑了,却还在与他们激烈争吵。有两个红卫兵,还有小耳朵及几个孩子,正在使劲用脚猛踹大门。咣——咣!一阵乱踹,黑漆斑驳的铁皮门有些摇晃了。

“嗬,民警来啦!”

“快让开,快让开!”

文叔叔拨拉开熙攘的人群,走到那群红卫兵跟前。顿时,他的眉头舒展了,“哎——哟,我说是谁,又你们几个!”他们瞧见文叔叔,汹汹气势霎时全泄光了,个个都直往后退,脸上尴尬地赔笑。两个人哆嗦着扯下胳膊上的红袖章,悄悄塞进裤兜里。

“你们几个人,又跑这儿冒充红卫兵,还要抄家,哼,胆子也太大啦!”文叔叔铁板面孔,双手倒背,声音不大,极威严凝视他们,“你们知道吗?首都红卫兵东城区纠察队已经发布通令,凡有冒充红卫兵的,要扭送到那儿!嗨,派出所管不住你们啦,还是直接送你们去东城区纠察队吧!”

几个中学生也都赶紧全摘下红袖章,连连擦着汗水,慌张地退缩到树下。瘦长脸中学生像蚊子叫似的轻声嘟哝:“我们也要革命……”

“当然,你们可以革命呀!有什么误会,你们到东城区纠察队去解释吧!”

四周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到几个中学生身上。他们神色大变,慌张,恐惧,猥琐,可怜巴巴的。瘦长脸中学生嘴角抽搐一下,嗫嚅说:“我们没说是红卫兵呀……”

“刚才,你们还说是北京二中红卫兵哩!”妈妈揭发他。

“是呀,他们都戴着红袖章呢!”刘大爷也说,“那不,藏裤兜里了。”

“走吧,咱们一起走。”文叔叔眉毛一挑,口吻冷峻命令道。他一手持黑皮公文包,另一手比划着,“先跟我去居委会!然后,我再打电话给东城区纠察队……他们会派人来的!”

“警察同志……警察叔叔,饶了我们吧!”另一矮个子中学生蹿出来,又鞠躬,又作揖,带哭腔哀求道,“我们以后再也不敢啦!您,您开开恩,饶我们一回吧!别,别扭送我们去东城区纠察队啦!”

“就是,就是,您行行好吧!”

“我们,我们不去东城区纠察队!”

“要是再抓住我们,您再送我们去东城区纠察队吧!”

“唉,可是,唉,”文叔叔无可奈何叹息一声,“你们已经第二回啦……”

“事不过三!事不过三!”

“唉——好吧,给我,你们的那些袖章呢?”文叔叔苦笑一下,朝他们没收所谓的“红卫兵”袖章,竖起食指警告说,“这是你们说的,事不过三呀!”

那一伙假“红卫兵”狼狈逃走,围观人群也纷纷散开。

妈妈双睛睁得滚圆,眼窝一圈白边,脸庞死灰色的。她请文叔叔和田主任到屋里坐,掏出钥匙后,手腕颤抖地拧半天,才打开大门。她手扶在门边,闭眼摇一摇头,捋一把散乱的头发,低哑说一句:“唉,再过十分钟,我怕就撑不住了……多亏你们赶来!”

田主任搀扶妈妈,一起向客厅走去。她快嘴快舌说:“今天真悬呀!连我也有点儿蒙了,谁知道是真是假呀……哈哈,小野急得直结巴,也说不清啦。”

文叔叔坐沙发上,顺手摘下嵌着警徽的军帽,点燃一支烟说:“这群小流氓呀,最怕被扭送东城区纠察队啦……嘿嘿,他们鬼着呢,知道送派出所无所谓,民警不准打人,也就是训斥他们一顿,还得给放出来。可进东城区纠察队,没那么便宜啦,必定是挨一顿暴打,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太可恶了!”妈妈拧个毛巾把,擦拭着满脸汗水,“哼,真该送他们去东城区纠察队!”

“嗨——你哪知道呀,”文叔叔跷起二郎腿,喷出一个烟圈,“那里无法无天!真送去,他们的命都可能丢掉……唉,该放一把就放一把。几个孩子么!”

“小林呀,我佩服你!”田主任竖起大拇指,“你真行!换了别人,哪有胆量抵挡他们,也就被白白抄了家……可太冤枉啦!”

“当时凭一股气,也就硬挡住啦!”妈妈不住地拿毛巾擦脸,身体也松弛下来,几乎瘫软地斜靠在大沙发上,“说实话,我现在倒有些后怕呢!”

我也是,浑身散了架似的。许多酱油洒在衣裤上,发出一种怪味儿。我也顾不得了。这时,我除了累,还感觉恶心想呕吐。我呆呆地望着院里那棵大树,上下抹一层金色夕阳,树梢的绿叶闪闪发光。

大门咣当一声打开,一阵搬动自行车响动。我跑出门,抓住爸爸的自行车把手,迫不及待告诉他:“爸,刚才来了一帮假红卫兵,要抄咱们家……”

“啊——怎么回事儿?”爸爸惊讶地合不拢嘴。

“妈妈把他们挡大门外。我去叫了文叔叔和田主任,发现是冒充的假红卫兵,文叔叔训他们一顿,他们吓得溜走了……”

“哦,哦。”爸爸发怔一会儿,才弯腰锁自行车。

妈妈也出来了。她的精神已恢复了,虽说脸上还带一些疲惫的痕迹。“秉仁,家里出事儿了。小野跟你说了吧?”她又拽一把爸爸,压低声音,“今天多亏了老文和田主任!他俩在客厅里呢,无论如何得留他俩吃晚饭!拽住他们呀!”

爸爸匆匆点头,疾步入屋。他上前紧握住文叔叔的两手说:“哎呀老文,今天多亏你,多亏你们——”又转脸冲田主任热情笑着,“真谢谢你们啦!”

文叔叔颇有些自得,含笑道:“哪里的话呀,小事一桩嘛。是我该做的,该做的嘛。”

“对我家来讲,可算天大的事情喽!”爸爸又极其诚恳拉住他胳膊说,“老文,田主任,吃一顿便饭吧,让汝茵烧几样菜……”

他俩相视一眼,异口同声说:“不,不啦,不能麻烦你们!”文叔叔立即站起,戴上嵌有警徽的军帽。

“就这么定了!”爸爸强按文叔叔又坐下,妈妈也拽住了田主任,吩咐我:“小野,你到万宝盖买两瓶‘五星’啤酒,快去!”

不久,家里又一次请客。虽然只请一个客人,桌上摆满了各样菜,还准备了几瓶啤酒。夕阳光线斜射玻璃窗上,闪烁了一片金红色。房间已有些昏暗了,覆盖着一层缥缈暮霭。妈妈端来一盘松花蛋放在桌上,扯围裙擦一下手,问:“你跟小周约好是几点钟?”

爸爸放下报纸,瞟一眼壁钟,“六点钟呀,已经过了。咦,他莫非走错了?”

我知道,要请的这个客人小周才是真正的红卫兵哩。他是清华大学的学生。昨晚上,来一个传呼电话要爸爸去居委会接。爸爸回来后对妈妈讲,他在农村搞四清运动呆过的那村子,大队党支书的儿子小周正在清华大学读书,他要专门来探望爸爸,还说有疑难问题请教。据爸爸说,那位姓周的支书在运动里挨整,其实并没有什么问题,爸爸见他思想压力太大,就冒险给他透一回话,劝他别想不开。那位老农民忠厚老实,总是感激爸爸,还特地写信告诉儿子要他上门求教。

又等一会儿,见小周还未到。爸爸决定去公共汽车站接他,我也跟着出了大门。

小耳朵拎一根木棒正在七号院门口站着。旁边是建设爸爸和豁嘴爸爸,他俩胳膊上也戴一个红袖章,威风凛凛插着腰。他们似乎又辩论什么问题,指手画脚,沫星四溅,还嚷起来了。不知怎的,我很讨厌他们。我站在大杨树下,不住地朝胡同口望着。

十分钟后,爸爸与一个青年说笑着走来。那小伙子穿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学生装,膝盖还缀着补丁,胳膊上也戴个红袖章。我迎上去,爸爸指着他对我说:“叫周叔叔。”

“别,别。嘿,叫大哥吧。”他的嘴唇很厚,嘻笑时牙齿往外耙,红乎乎牙龈也露出了。

胡同口那边,王伯伯步履蹒跚走来。他剃个光头,疲惫苍老,穿着破旧制服,胸前挂一块硬纸牌子:“牛鬼蛇神”。他恰好跟爸爸打个照面,爸爸一怔,极其尴尬伸一下脖子,好像是点头。王伯伯却低下了脑袋,垂着眼皮,快步从我们身旁走过。

小周迅速瞥一眼爸爸,又打量一眼王伯伯,目光却呆滞地落在大杨树上。

小耳朵、建设爸爸和豁嘴他爸也敏捷地注意到此情景,他们异常亢奋,幸灾乐祸。小耳朵拎着木棒,上前一把拽住王伯伯,声色俱厉大喝道:“姓王的,你站住……你是牛鬼蛇神,知道不知道?啊,你要老实!”

豁嘴他爸伸手指戳点着他额头说:“告诉你,你要向革命群众低头认罪,啊?听见没有?你回答呀——啊?”

他们的眼光时时瞟向爸爸。王伯伯被迫停住脚,深深低头,嘶哑地说:“是的,是的,我听见了,我回答,我老实低头认罪!”

建设爸爸挥舞拳头,大喊:“不要口是心非!跟你说,你们是逃不过革命群众的雪亮眼睛的!这叫****,专你们资产阶级的政,懂不懂?”

王伯伯垂头站那儿,好像低声答一句什么,被淹没于疯狂大喊大笑中。爸爸别过脸不看他们,胸脯起伏着粗重喘口气,上前急促地敲门。突然,他用很高的嗓门问:“小周哇,听说过两天,毛主席还要接见你们是不是?”小周有些莫名其妙,回答:“没听说呀。据说下了文件嘛,接见和大串联暂停了嘛。”

妈妈打开门,爸爸匆匆介绍:“哦,这是小周……请进!”他却神色阴沉,本能地抢一步先迈进院子。

“你们学校的红卫兵组织,社会上蛮有影响的,”爸爸喝酒上脸,才饮两杯啤酒,已经红光满面了,“还有,你们那个司令,也是全国闻名呢。你认识他吗?”

“我跟他不是一个系,以前不认识。再说,我和他的观点也不完全相同。”小周伸出筷子夹四喜丸子,手腕一抖,丸子落回盘里,汤汁溅上爸爸的脸。爸爸迅速掏手绢揩去油星,显出未理会的样子,又接着问他,“外面传说,这小伙子年纪轻轻,可神通广大……究竟是怎么回事?”

妈妈把肉丸夹进他眼前的小盘,他尴尬咧嘴一笑:“谢谢,谢谢。”一口吞下肉丸,又喝半杯啤酒,转脸回答爸爸:“人嘛,挺能干呀。有组织能力,有口才,演讲几个钟头不打磕巴。唉,就是呀,有政治野心!他和一些大人物直线联系,总那么神神秘秘的,身边有些亲信智囊给出主意,召集开小会能到深夜……”

“噢——”爸爸默然,呷一口啤酒,小心翼翼问他,“哦,那么,你跟他的关系怎么样?”

“也就算一般吧。”小周摆弄转动酒杯,有些心事,“我不是他的亲信。我只是跟他的观点多少有点儿相近吧。唉,说实话,我不是搞政治的材料,瞧不上他们鬼鬼祟祟的做法。这么搞,我总感觉不好,不正派哩。”

爸爸脸肌肉抽掣一下,欲语又止,顺便打开另一瓶啤酒,“喝,喝!小周别客气,你吃菜呀!”

小周忠厚地点头,筷子又夹了一块红烧肉。“要说这个头头,他最早给工作组贴大字报的,那时好像没有后台。以后,说是反工作组就是****,就狠整他一家伙,还关了禁闭,他挺激烈地宣布公开绝食……”他豪爽地喝光一杯啤酒,略有醉意,话也多了。“嘿,当时我的观点是,工作组有错误,当然可以给他们提意见嘛!谁也不见得一贯正确,对不对?我也不完全赞成反工作组那一派人的看法。我认为,如果给工作组提意见,他们改正也行啦!”

“哈哈,你是中立派。”爸爸替他斟满一杯啤酒,白色泡沫涌出,小周忙凑上去喝一大口。“谁想到呀,当时是一股风拥护工作组的形势。连我这种观点也不容,说我允许提意见也是反工作组,还说反工作组就是反革命!扣我一个反革命的帽子!在系里,天天开我的批判会,骂我忘本,背叛贫下中农,还要开除我的党籍……”

“那也是太过分了。”爸爸摇头说。

“嘿,他们叫什么‘****专政’。倒是没将我关起来,我也只好写检讨呀……嘿嘿,还不到一个月,形势大变,又一个大翻案,说工作组是错误的了。转眼间,他们成了****,我们成了****,成了造反英雄!学校里,我们又占了上风!”小周哈哈大笑,又颇自负地跷起二郎腿,油晃晃嘴巴叼上一根烟,点燃后深吸一口。“真是风云突变!连我自个儿都晕乎乎呢,我参加他们那个组织也是晕乎乎的。”

“现在的形势,也是一天一变呐。”爸爸感慨丛生地点头,又问,“最近社会上传说,几个大学的红卫兵组织要联合一块儿,成立一个什么司令部,有这个事情吗?”

“哦,已经酝酿得很成熟了。这些大学的红卫兵头头开过好几回会,各种协议和章程商量妥了,就差开成立大会啦!”小周吐出一口浓烟雾,目光又很迷惘,声音低沉地说,“方叔叔,我爸爸很钦佩您,说您有学问,有见识,人品好,嘱咐我遇事情向您请教……”

爸爸笑道:“哪里的话,你别客气嘛!”

“我往后少不了麻烦你们,”他浓眉一扬,又凑近爸爸,近乎耳语地说,“我想请教您一件事,各大学的红卫兵联合司令部快成立了。哦,总部将要任命我担任驻沈阳联络站的负责人……”

“驻沈阳?联络站?是怎么回事?”爸爸懵懂地问。

“请您严加保密,”小周神色异常严肃,也有些忧虑,连吸两口香烟,低声说,“他们露一些口风给我,这个联络站重要任务不单是联络,还要搜集当地的各种情报和资料汇报给总部,而且最重要的……是派我和一群同学到那儿点火,联合当地的造反派组织去造省委的反……”

“哦——”爸爸怔了片刻,瞪大眼睛说,“这,这很厉害的呀!恐怕也不光是总部的决定吧?后面肯定有更大来头吧!”

“我猜也是这样。不过,我也弄不清楚他们的背景是什么?中央****支持他们是肯定的。再后面呢?不知道了……”他眉头紧锁,猛烈地吸着烟,眼神朦胧地望着乳白烟雾,叹息一声说,“唉,方叔叔,不瞒您说,这几天我心神不定,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事情可能很危险的。我是个学生,从前哪儿经历过政治斗争呀!我是被惊涛骇浪卷进去的呀!”

“你说得很对,政治斗争是惊涛骇浪呀!”

“方叔叔,您说,这事儿怎么办?”他直截了当问。

“这个嘛,”爸爸沉吟起来,也点燃一支香烟,蹙眉深吸两口;好一会儿才说,“我以为嘛,这事情确实很危险……你离开北京,哪儿知道地方上情形有多么复杂,政治局面肯定是很混乱呀,这个这个,混乱中还可能有生命危险啊。”

小周脸色阴郁狂吸着烟,频频点头,又催问:“那么,到底该怎么办呢?”

“能推辞掉吗?”爸爸盯住他问。

“唉——不太好办哩!内部已经定下来了,班子也搭好了,就等我挂帅出征呢!我怎么能推掉呢?唉,唉!”

“可以想办法嘛!让你爸爸给你写一封信,说他病了,你先回老家待一些时候再说。”

小周一支接一支拼命吸烟,沉默良久,又苦笑着摇头说:“唉,方叔叔,我并不想完全脱离我们的组织呀!只不过,我不想去外地。就是去外地,为了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而牺牲,我也不怕的。我害怕的是,我不是搞政治的材料,应付不了那里错综复杂的局面呀……虽然这么说,总部对我很信任,我也不好意思推辞呀。唉,唉!”

“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吧。”

“我挺犹豫,也非常为难。”

“就是真的去了,你也要谨慎。说话要谨慎,处事要谨慎,一举一动都要谨慎。”爸爸脸部表情复杂,交织了忧郁、困惑和厌倦,瞳仁深处还有一丝冷峻;默默凝视小周片刻,才说,“你信任我,我也跟你讲点儿心里话,唉,你们到底年轻呀!这一次**********运动来得猛烈,是暴风骤雨,以后又必定风云变幻!谁晓得上面的斗争究竟怎么回事?已经被打倒了多少大人物!你们会不会被人利用,然后……唉,我的意思你懂吗?”

小周怔忡地呆望爸爸,不住眨巴眼皮。他猛烈地狂吸香烟,烟气和酒气混合的味道很难闻。

小周谈到很晚才走。爸妈担心他赶不上末班公共汽车,再三提醒,他才起身。爸爸送他去公共汽车站,过了很久才回来。爸爸回家,我隐约听见妈妈说:“……你说那么多干吗?人家年轻人有年轻人想法。”

“他真心实意请教我,我得真诚对他。劝一劝他嘛!”

“你是白劝一场!”

“不见得吧?小周这年轻人憨厚质朴,有农民本色,我实在不忍心他呀……”

“以后,你说话要注意。别见什么人全相信,一肚子心里话都倒出来。这是啥时候,没事还找你事呢。”

“那是自然!哦,我今天说话有什么不注意的地方吗?”

我翻个身,脸朝墙壁睡了。窗帘没拉紧,黑糊糊墙壁上有一条淡灰的细长阴影,好像奇异的魔方正吸收阴森的气息。夜色一直浸染到我心灵深处。

一星期后,小周寄来一封信,说他经过反复考虑,仍然决定接受总部的任命,赴沈阳建立红卫兵司令部的联络站。他感谢爸妈的热情款待及一番指教。到了沈阳以后,他再写信来,遇事还要多请教爸爸。

爸爸草草看一遍信,摇一摇头,轻轻叹息一声。

有一次,在宽阔的操场上,一个同学突然吼出这首儿歌。

他吼一句,其他同学也跟着吼一句:“是我的兵——跟我走!不是我的兵——大屁蹦!蹦两半,炒花生……”

吼的时候,还并排一齐走,像军人似的跨着正步。

真可谓威武雄壮,意气风发。

连着吼几遍,直到嗓子喊哑了,大家嘎嘎又一阵子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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