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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我曾杀过人

他告诉我说他叫尔日雷波。起初,我打算喊叫,他捂住了我的嘴,并把我推搡到车库里。随后,他看出来我已没叫喊的意思,顺从了他,就不再堵住我的嘴,只是把我限制在我那辆车和一堵墙之间,我的右手臂被他扭在身后。他一直不松手,讲了有半个小时的话,说话的声音既低沉又担忧。每次我试图挣扎,他就越发抓得紧。我人被掀翻在菲亚特的车头上,两腿已没什么感觉。

车库的自动滑门开到一半,月光把车库内的墙壁割出一块亮光。小伙子近在咫尺的脸在移动时,一些影子也跟随着移动。

“上次的事我已经洗手不干了,可7月5号,我听说火灾中确实有人丧命,那情况就完全不同了。原先,我以为多米妮卡最精明,后来我心里就有了不少问题。我仔细翻阅了那些报纸,还跟这里的一些人做过交谈,但什么情况都没能了解到。失忆症这个把戏,给我添了不少麻烦。”

由于一下接一下地把我紧紧摁在车头盖上,他也有点气喘吁吁。他应该比伊薇特太太所描述的年龄要大些,要么就是月光下,他眼角的细小皱纹使他显得老气。

我被弄得快窒息了。我还想喊,可是喊不出来。

“三个月,”他说,“不瞒您说,是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后来,您回来了。当我看到您和那个金发高个子女人在一起的时候,我明白了另外那个姑娘遭到了不幸,而您是米琪。我当然有过不少怀疑,因为7月份以来,您有了不少变化。这头发,这张脸,您自己去照照镜子看还能认得出来吗!可是,最近这几天观察下来,所有的那些动作:走路的姿势,系衣服纽扣的方式等等,全都是假的……说穿了,我不认为能得出什么结论。但如今,我已经没有多少疑虑了。是我来找的您,我要我的那一份,听懂了吗?”

我绝望地摇着头,他根本不相信我想要说的话。

“别耍滑头!”他一把揪起我说道(我的腰都快给弄断了),“我相信您的脑袋确实挨了一家伙,如果是装的,一眼就能看出来。但是,您心里非常清楚,是您杀了那个姑娘!”

这回我点了点头。

“快松手,我求求您了。”

这句话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出来,他是从我挪动的嘴唇上读懂了这个意思。

“您到底明白不明白?”

我筋疲力尽地反复点着头表示明白。他犹豫了片刻,松开了我的手腕,稍微离开我一点,可一只手仍没松开我的腰,生怕我还能从他手里逃脱。就是这只手把我按在车头盖上的。隔着睡衣我都能感觉到他手心出汗了。

“您那位朋友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过几天吧。求求您松开我。我不会喊叫,也不会逃跑的。”

我推开他的手。他退后靠在了墙上,我们就这样对峙着,许久没说话。我撑着汽车想站起来,整个车库在旋转,但我最终还是站直了。这时,我发现我的两脚冰冷,刚才他推我进车库的时候,把我的鞋子给弄掉了。我让他去拾起来。

他把鞋子递给我,等我穿好之后,又朝我逼近了一步。

“我不想吓到您,恰恰相反,我希望我们能谈得拢。是您逼着我把您弄成这个样子的。我可以让您平,也可以弄得您不太平。您答应过我一笔钱,现在要加倍,一半为了您,另一半为了那个金发高个子女人。这样很公平,不是么?”

他说什么我都答应,我就想一个人待着,离他远远的,把自己的思绪理顺。我会答应他的任何要求,他也明白这一点,因为他说:

“您只要想想一件事:您在登记簿上的签名还一直都在那儿。我走了,可我无时不在,随时都在看着您,所以别犯傻。您曾做了我一回,那一回的教训对我来说足够了。”

他继续往后退,退到门口的月光下面。

“我能对您放心吗?”

我回答说:“行,行,您赶紧走人吧。”他说了一句还会来见我便走了。我没听见他离去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我从车库里出来。月光照着的是一个空洞的世界,我还在想刚才我是不是又做了一个噩梦。

直到天蒙蒙亮我才合上眼。后脑和背又疼了起来。我盖着被子在哆嗦。

我试着回忆他跟我说过的每一个词。车库里,虽然我被他按倒在车头盖上,但他冲着我脸说的每一句话都形成画面出现在我眼前。我控制不住自己把这些画面叠加到他的叙述上去。一切都变了形。

再说了,谁信呢?没有一样是我亲身经历过的。我过的日子是别人的梦境。让娜用她的方式跟我讲米琪,随后,我把同样的事情对自己说的时候,结果还是像做梦,只是更为虚假而已。

让娜、弗朗瓦卢桑、尔日雷波、杜兰医生、伊薇特太太,这些都是镜子里映照出来的其他镜子。我以为的这些,最终只不过是我脑子里的想象。

那天夜里,我甚至都不去想为什么尔日雷波所描述的米琪有着如此奇怪的态度。更不用说去再一次回顾那天夜里把房子烧毁的火灾。

我翻来覆去直至黎明,想着那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如同一头驴子围着井台转。比如尔日在名爵车内侧身去拿那本黑簿子的动作(为什么是黑色的?他没告诉我)。他亲吻过米琪的脸或嘴唇没有?是弯腰还是站起来的时候?他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还有就是留在我身上,他洒了一头的那股廉价香水的恶心味。米琪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对我说:“您的签名一点都没错,我当即借着车内的灯光检验过了。您甚至还问我头发上抹的是什么香水。这个东西很特别,是从阿尔及利亚来的,我在那里服过兵役。您瞧,这可不是我瞎编的!”

他也许告诉过米琪这个香水的牌子,可是,在车库里他没对我说,也许不是什么名牌。越想到他会伤害我们,让娜和我,就越觉得我手套、臂膀上散发着这股气味。我想象中的这个气味使我恐慌地打开了灯。这个敲诈犯一定在屋子周围,在我的身边转悠。他把我当作他的财产来守护,把我看作是属于他的一个记忆,一个灵魂。

我来到浴室把自己洗过,返回去重睡的时候,并没有摆脱他的纠缠。我不知道屋子里哪儿还有眠药。当太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中渗透进来时,我睡着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伊薇特太太担心地把我叫醒。我觉得身上那股味依然还在。脑子里第一个反应便是:他肯定会怀疑我去通知让娜。如果我真的那么做,他迟早会知道的,他会惊慌,会去告发我们。我没必要那么做。

午饭后,我来到屋子前,没看见他人。我想若是见到,我会请求他同意我打个电话去佛罗伦萨。

接下去的两天,我焦躁不,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瞒着让娜把他干掉的那些荒唐计划。我漫无目的地在小海滩到底楼客厅的沙发之间闲逛。他没再来。

第三天是“我”的生日。伊薇特太太为我准备的蛋糕让我想起公布遗嘱的事。是让娜给我打的电话。

她是下午打来的,尔日应该在邮局偷听。他会明白我是多。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让娜来我这里,只是说我很好,等得她心焦。她说她也一样。

我没察觉她的声音里有什么不对劲,因为脑子里净猜想着我们的谈话正在被人窃听。但最终我让她注意到了这一点。

“这没什么。”她说,“我累了。我这里还有些麻烦事,还得耽搁一两天。”

她让我别担心,过来之后会向我解释的。挂断电话的那一片刻,就好像有人把我一辈子和她分开了似的。我就对着话筒机械地发出一个吻,什么都没对她说。

又一天早上,又一件可怕的事情出现了。

从我的房间窗户,我看到两个男人在车库前做笔记。他们抬起头跟我打招呼。两个人的样子像警察。

等我下楼来,他们已经走了。伊薇特太太告诉我说那是拉西约塔消防队的人,他们是来核实某些事情的,她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好像跟房架和西北风有关。

我在想:“他们”开始重新调查了。

我回到楼上穿衣服。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在发抖,我的手在颤抖。我又不能独自穿袜子,而我已经学会那么做了。我的脑子奇怪地静止了,瘫痪了。

我这样手里拿着袜子,赤着脚在房间的中央站立了好长一会儿之后,突然听到我身体里有个人在对我说:“假如米琪面对这个情况的话,她会反抗,做自我保护的。她比你更坚强,要是你一个人的话,她就不会死。那个小伙子在撒谎。”另一个人说:“尔日雷波已把你们告发了。那两个人在火灾发生了三个月后来这里,可不是来寻开心的。所以赶紧跑吧,去找让娜。”

我衣服穿到一半来到走廊上,迈出的脚步跟患了夜游症似的,朝着被烧毁的多米妮卡的房间走去。

房间里有个陌生人,坐在窗台上,穿了一件灰色的风衣。我刚才听到的动静应该是他,我还以为是尔日。这个年轻人我从来没见过,他长得瘦,眼神忧郁。他见我进来并不感到意外,对我的穿着和恐惧也没感到惊奇。我背靠着房门,抓着袜子的手捂在嘴上。我们俩对视了许久,一句话也没说。

眼前是一片火灾过后的空荡和荒凉。没有家具的房间里,地板凹陷着,我的心像是停止了跳动。我看到他眼中对我的蔑视。他是我的敌人,他也知道如何让我完蛋。

一扇烧得半焦的百叶窗在他身后摆动。他站起身,慢慢地走到屋子中间,开口说话。他曾与我通过一次电话。他叫加布里埃尔,是多米妮卡的男朋友。他说是我杀害了多米妮卡,这一点,他从第一天起就有这个预感。如今,他已能确认。明天,他将获得证据。这是一个说话平静的疯子。

“您来这儿干什么?”

“我在寻找。”他说,“我来找您。”

“您没有权利到我家里来。”

“是您给我的这个权利。”

他不慌不忙地等着,做得恰到好处。从昨天起,他知道了我为什么要杀害多米妮卡。他甚至还能借工作的名义,冠冕堂皇地到我家来。他是被派到南部来调查,用充足的时间来证明这是桩谋杀案的。

他所凭借的理由是:多米妮卡工作过的那家银行的全体职员都签过一份人寿保险合同。就是因为这份合同,他们俩才认识的。他问我不觉得生活很奇怪吗,明明知道合同中有这么一个条款允许他做调查,他还是等了三个月。在得知了多的死讯后,他甚至用自己的钱付了最后几期保险费。假如他公司发现了他的这种不明智的做,那他在这个行业里就再也混不下去了。可是,在东窗事发之前,他要为女朋友复仇。

我稍微平静了一点。他那是要对我施压,向我显示他的决心。其实,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跟我解释说,在意大利,处理这类事情会有很大的不同,那里的人会热烈欢迎他去。多在国只有一项为期十年,每个月两千郎的附加保险。但是,桑德拉拉菲尔米所签署的各项保险合同有着几千万的金额。假如为了一个不值几个钱的合同有人提出异议的话,那些意大利保险公司肯定不会仅仅是感兴趣而已。

异议?拉菲尔米夫人的保险公司?我不明白。我内心又生出了恐慌。他好像还有点意外,随即他得出结论,有些事情并没有人告诉过我。只有在那一刻,他的脸亮堂起来,讥讽的表情多于高兴。

“今天晚上,还有明天,要是您妨碍我工作的话,这所房子将会挤满比我更能追根寻源的调查人员。”他这么对我说,“我只要在报告中指出,有个不懂事的小姑娘想要隐瞒什么的话就足够了。我还要到屋子的其他地方去转转。我建议您穿好衣服,我们过后再谈。”

他转过身,朝着被大火烧过的浴室平静地走去。走到门口,他回过身来。他用缓慢的声音告诉我说我那位在佛罗伦萨的朋友遇到了大麻烦:多才是遗产继承人。

整个下午我都在往佛罗伦萨打电话,我在让娜的那些文件里找到的这些电话号码。快到晚上了,总算有人在电话里说不知道让娜去哪里了,还向我证实说,在最后一次发病前十天,拉菲尔米夫人干脆重写了一份遗嘱。对于意大利语,我只是在最近这几个星期里刚学会能听懂几句,而旁听的伊薇特太太又是个不称职的翻。电话勉强听下来,我自我慰说我们没能听明白。

多米妮卡的朋友还在房子里转悠。他没吃午饭,甚至连风衣都没脱。有几次他来到我跟前,当着伊薇特太太的面,提出几个我回答不了的警察才会问的问题。

他继续逛着,我不敢把他赶走,怕他生出更多的怀疑。我感觉自己坠入了他脚步踏出的漩涡之中。

他在屋子前面走着。突然,那个漩涡停止了转动,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一个疯狂的念头:米琪也有一个动机,而且和我的一模一样!那就是取代我来夺回她的继承权!

我上楼来到我的卧室,拿上我的大衣和让娜留下的钱。我想把手套给换了。在打开衣橱,寻找干净的手套时,我看到了我们在米琪行李箱中发现的那把珠漆枪柄的小手枪。我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拿了。

来到楼下车库前,那个穿风衣的男人一声不吭地看着我发动了汽车。见我要走,他喊了我一声。他趴在车门上问我是不是现在觉得生活很奇怪,还说这辆漂亮的汽车将要失去我。

“您早就知道是多要继承遗产。”他对我说,“您知道这个是因为您姨妈亲口告诉您的。您在黎给她打过电话,当时您那位女管家去那儿找您。遗嘱上写得黑白分明。你们一起去庆祝多的生日,回来后您给她服了眠药,把她关在卧室里,再往浴室放了一把火。”

“您简直疯了!”

“您什么都算好了,除了两件事:一是您什么都不记得了,您也忘了取代多米妮卡的这个计划;二是火不是烧到了卧室,而是根本就没起火!”

“我不想再听您说了,您走开!”

“您知道这三个月来我是怎么打发时间的吗?我研究了我们公司成立以来所有的火灾案件,尤其是那天晚上火灾所造成的房屋倾斜度、风向、爆炸威力以及浴室的起火点。所有的一切都证明,火势没有侵入到多米妮卡的房间!大火把整幢房子的一边给烧毁了,但是火不会烧回头,您必须在她房间下面的车库里再次点火!”

我看着他。他从我眼睛里看出来我在听他讲。他抓住我的肩膀,我挣脱开。

“您闪开,要不然我就撞死您!”

“然后再把您的汽车烧掉,就像您烧毁那辆车一样?这回,我给您提个建议:别弄得惊慌失措,六神无主的。悠着点开,直到把油箱掏空了!不然的话,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开动了汽车。汽车的侧后翼碰得他失去了平衡。我听见了伊薇特太太的尖声叫喊。

自从我动了手术,我开快车糟糕得很。黑夜来临,我看到远处拉西约塔海湾的灯火亮了起来。现在是夏天,如果尔日雷波五点下班的话,我是碰不到他的。他可千万不能说。

他已经不在邮局里了。我又往佛罗伦萨打电话,还是没找到让娜。等我回到汽车里,天已经黑了,还很凉,我甚至没勇气合上车篷。

我在拉西约塔瞎转了一会儿,期盼着能见到尔日雷波。其实,只是我身上的一部分这么期盼着,另一部分在想着那个可能是我也可能不是我的米琪,还有让娜。她不会弄错,她也不会骗我。尔日是在撒谎。米琪并不知道真相。我就是多,为了夺回一笔遗产我白白地杀了人,而那笔遗产本来就是给我的,只要耐心等待就是了。这很好笑,应该笑,可我为什么却笑不出来?

我朝卡代角开回去。远远地看见屋子前停着好几辆车,车灯全亮着,那是警察。我把车停在路边。我还想着说服自己,想着办,又一次想到了那场火灾。

这也很可笑。三个月来,我不停地查找,跟那个果敢的保险公司小职员那样进行调查,我找到的东西比他要强,在这桩让他如此着迷的案子中,所遇到的除了我没有别人。我集办案人员、杀人犯、受害者、证人于一身。今晚、明天乃至永远,除了发现一个没几根头发的小尼姑之外,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我徒步来到房子跟前。在一片黑压压的汽车中间,我看到了让娜那辆白色敞篷车,她的行李箱搁在后座,一条围巾遗忘在前排座椅上。她已经来了……

我裹紧了大衣,缓慢地离去。我插在兜里的手隔着手套摸着米琪的手枪。我来到海滩上,尔日没来。我返回到公路上,也没见到他人影。我又上了车,往拉西约塔开去。

一个小时后,我在一家咖啡馆的露天座里看到了他,他旁边陪着一个红头发姑娘。见我从车上下来,他看了一眼四周,分明是害怕与我见面。我朝他走过去,他站起身来。他甚至还朝我迈出两步,灯光下他最后的两猫步。我在离他五米远的地方开了枪,没打中。我继续朝前迈步,不断地开着枪。他扑倒在地,头先触及人行道的路面。打光了五颗子弹以后,我还扣动了两下扳机。虽然枪打不响,但这无关紧要,因为我知道他已经死了。

有人在尖叫,还有人奔跑的声音。我回到菲亚特车里。我把自己汇入到一条人流中,人群把我淹没了。汽车前的人们在往两边躲闪。我在想:现在,没有人能打扰让娜了,她会把我抱在怀里,哄着我睡着。我对她除了继续爱我之外没别的要求。我的车灯扫射着那些四处奔散的坏蛋。

别墅的饭厅里,让娜背靠墙平静地站在那儿等候着,脸色与原来相比稍微有些苍白。

她第一个看到我出现在台阶上。她的脸突然变了形,放心和激动的表情全搅合在一起,其余的我什么都看不见。直到后来,当有人把我从她身旁拉开的时候,我才看到在场的其他人:穿着围裙在哭泣的伊薇特太太,加布里埃尔,两个穿制服的警察和三个穿便衣的,其中一个今天早上在车库前见过。

她对我说有人指控我谋杀了多米妮卡罗伊,他们要带我走,要逮捕我。可我奇怪地想道:我应该信任她,我知道她不会让我受到伤害。

“我知道,让娜。”

“你不会有事,也不可能有事。他们试图对你施加压力,别听他们的。”

“我只听你的。”

他们把我拖开。让娜请求和我一起上楼收拾箱子,一个带马赛口音的警官说他陪我们去。上楼后他留在走廊里。让娜关好我的卧室房门后,背靠在门上。她看着我开始哭泣。

“告诉我,我究竟是谁,让娜。”

她摇着头,眼里饱含着泪水。她说她也不知道,除了我是她的小姑娘,别的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眼下,这些对她来说已经无所谓了。

“你太了解米琪了,不会搞错的。你知道我……你非常了解她,不是吗?”

她摇着头,边摇头边说,不,不,事实上,她对她不了解,是四年来对她了解最少的人。米琪像躲避瘟疫似的躲着她周围的人,所以她已经不太了解她了。

“四年前发生过什么事?”

她哭着把我抱在怀里说,没,没什么,没发生什么事,没什么,一件蠢事,一个吻,没什么,一个吻而已,是她没明白,她接受不了我的接近,她没明白。

她猛地一把推开我,用手背擦了擦眼睛,收拾起箱子来。我走到她身旁,坐在了床上。

“我放了三件毛衣。”她平静地对我说,“还需要什么你告诉我。”

“米琪知道,让娜。”

她摇着头说:“求求你别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要是知道的话,你就不会在这儿了,死的人就是你。”

“你为什么要杀她?”我扯住她胳膊压低嗓门问她,“为了那笔钱?”

她摇着头回答说:“不,不是,我再也受不了了,我根本不在乎钱。别再说了,求求你。”

我放弃了追问。我把脸放在她的手上,她听凭我这么做。她不再哭泣,只用一只手往箱子里收拾衣物。

“到头来,我只有你一个人。”我对她说,“除了你以外,我既没有遗产,也没有沉睡之前的梦幻。”

“什么叫作‘沉睡之前的梦幻’?”

“是你告诉过我的,我做银行职员那会儿,自己给自己讲的故事。”

他们问了我好多问题。他们把我关在一间医务室里。我的生活又成了睡觉时的黑暗,以及开门去院子里放风时刺眼的亮光。我在装有铁栅栏的会客室里见过两次让娜,我不再烦她。得知那个邮局小职员被杀害的消息以后,她的脸色变得苍白而沮丧。她明白了她不在的那段时间里发生过的许多事情,就连向我挤出来的那丝笑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仔细地检查了扔在拉西约塔废车场的那辆名爵的残骸,也认真调查了尔日雷波的过去。他们发现了破碎的汽车油箱上有人为破坏的痕迹,但还不足以下结论。我最后了解到那个敲诈的人撒了谎,根本就没有什么电报收取登记簿之类的东西。他让米琪签名的是随便拿来的一个本子。

我杀尔日雷波是为了阻止他揭发让娜所扮演的角色,就是这个第二次谋杀也成了徒劳。我要把剩下的钱凑齐来为我们做辩护之用,到时候由让娜来说话。

当我得知让娜坦白了之后,我也承认了。他们指控了我,也指控了她。我在离开此案审理官的办公室时,匆匆地见了她一面,我们是在门口擦肩而过的。

“让我来,好吗?”她对我说,“你只要表现得温顺就行了,多想想。”

她摸了摸我的头发,觉得长出来不少。她告诉我他们要把我带去意大利做一次补充情况的调查。

“你要表现得像一个完美的米琪,”她加了一句,“要像我教过你的那么去做。”

她把我们的预谋全交代了,甚至还很详细。但是,她闭口不谈,也就没有一个人知道,她是跟多米妮卡罗伊一起谋划的。我知道那是为什么:如果在这一点上我保持沉默,如果我是米琪,那么我就会被判得比较轻。因为她是我的女管家,所以她才是真正的主谋。

当黑暗向我袭来时,我就有了漫长的时间用来思考。

有时候,我认定自己是米歇乐伊拉。我得知我被剥夺了继承权,多米妮卡和让娜策划着要置我于死地。一开始,我决定破坏她们的计谋,后来,看到她们聚集在我身边,我改变了主意,打算将计就计。我杀了多米妮卡并且取而代之。

有时候,我又成了继承遗产的多。她那个行将就木、怀了一肚子怨恨的教母,无缘无故地把我的继承权给剥夺了。有时候我这么做是为了找回让娜对我的挚爱,这种感情不知是怎么失去的。有时候是为了报复;有时候是为了从头再来;有时候是为了继续叫别人难受;有时候是为了忘记别人的难受。还有些时候,这些因素全汇集在一起,无疑成了最真实的,是为了做一个现实中有钱的我和另一个受让娜保护的人。

夜里也有一些时候,我变回多米妮卡。尔日雷波撒谎了,米琪什么都不知道。我把她杀了,因为火没有烧到她的卧室,所以我在车库里又点了一把。我无意之中取代了原来就有杀人动机的那个人。

不论我是多米妮卡还是米琪,最后时刻我把自己投入火海。那是在楼上的窗户前,我把烧着了的睡衣抓在手里,盖在脸上,还痛苦地用牙去咬,因为后来在我的嘴里发现了烧焦的碎片。我跳出窗子,摔在门前的台阶上。邻居们纷纷跑来。让娜俯身看着我,因为我必须是多,她就把烧得黑乎乎、没脸、没头发、没皮肤的我认作是多。

后来便是诊所里那道耀眼的亮光。我成了第三个人。我什么都没干,什么都不想干,我不愿意做她们俩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我是我自己。至于其他的嘛,死神才知道谁是谁。

他们给我治病。他们对我审讯。我尽量少开口。面对司调查、我的辩护律师以及每天下午规定要见的那些心理医生,我要么闭口不言,要么就什么都记不得了。我以米歇乐伊拉的身份来回答问题,让让娜按照她的想来排我们的命运。

就连米多拉教母的恶作剧对我也不起任何作用:遗嘱规定,由多米妮卡负责每月给米琪一笔钱,数额正好是多原先在银行工作的月薪。

米琪……每天梳两百下头发;点燃一支烟后马上就掐灭。那个睡觉像洋娃娃的米琪;那个睡梦中会哭泣的米琪……我是米琪还是多米妮卡?我也不知道。

假使尔日雷波在车库的时候说了谎,假使他在读完了那些报纸之后瞎编了所有的一切,包括那份电报,他与米琪在海滩的见面,莱莱克烟杂店的晚上,还有谋杀案发生前她指使他去干的那些事……那么我就是多,事情的经过正像让娜和我预料的那样。一心要为女朋友复仇的加布里埃尔失去了多,而我在取代米琪的同时失去了我自己,因为只有米琪一个人能从这场谋杀中得益。

多米妮卡还是米琪?

假使尔日雷波没撒谎,假使火灾那天晚上是让娜自己搞错了,现在一错再错,一直都是错的话,那我就是米琪,而她并不知道。

她并不知道。

她并不知道。

要么是她从第一时刻见到那个没有头发、没有皮肤、没有记忆的我,就已经全都知道了。

我疯了。

让娜知道。

让娜一直是知道的。

这样什么都能解释清楚了。自从我在白色亮光下睁开眼睛,让娜是唯一一个把我认作多的,而后来碰到的我的情人乃至我的父亲都把我认作是米琪,因为我就是米琪。

尔日雷波没有撒谎。

让娜和多一起策划把我杀害。我掌握了她们的阴谋。我杀了多以取代她是因为受到了一个喜怒无常的教母更换遗嘱的警告。

让娜从来没有搞错。火灾的那天晚上,她已经发现她的计划落空了。

她知道我是米琪,但她什么都没说。为什么?

我填错了一张旅馆登记表是因为火灾前我就已经学着扮演多。我从来就不是多,不管是对让娜,还是别的什么人而言。

为什么让娜什么都不说?

日子在一天天过去。

我独自一人。独自一人在寻找,独自一人试图弄明白真相。

如果我是米琪的话,我就知道让娜为什么要杀我。我认为我知道这是为什么。还有,毕竟是她让我认为我是她的同谋。“我根本不在乎钱。别再说了,求求你。”

如果我是多米妮卡,那我也就一无所有了。

在院子里放风的时候,我对着一扇窗户照着自己。天很冷。我总感觉冷。米琪也该感到寒冷。虽然我不想做两姐妹当中的任何一个,可我还是比较认同自己是米琪。当多米妮卡在她那位长头发受害者的窗户下面徘徊时,她是否感到冷,是否被怨恨和强烈的欲望弄得浑身发冷?

黑暗又来了。女看守关上了牢门,里面关着三个鬼魂。我躺在床上,如同在诊所的第一天晚上。我放下心来。至少今天夜里我还可以想做谁就做谁。

是那个爱到恨不得把她杀了的米琪,还是另外那个?

就算我是多米妮卡,我也能接受。我想他们会带我去远方,去一天、一个星期或者更长的时间,我都不会拒绝,因为我要去看意大利。

1月的某一天下午,女犯人恢复了记忆。那是在她回到了佛罗伦萨的十四天以后,面对着一杯要喝的水。杯子掉在了地上,可是不知何故却没有摔碎。

同年,普罗旺斯地区艾克斯重罪法庭宣判她在塞尔日雷波被杀案中无罪,理由是案发时她的精神状态不正常。在让娜米尔诺谋杀多米妮卡罗伊这桩案子中,作为从犯她被判了十年的监禁。

法庭辩论过程中,她表现得非常麻木,大部分时间让她原来的女管家来回答向她们两人提出的问题。

宣读判决书的时候,她的脸色稍稍有点苍白,用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捂着自己的嘴。让娜米尔诺被判了三十年徒刑。出于习惯,让娜把她的胳膊轻轻地拽了下来,并用意大利语对她说了几句话。

当法警把她带出法庭时,年轻姑娘显得比较平静。她猜测这个法警在阿尔及利亚做过事,因为她知道他用的是哪种男用香水。她曾经认识一个小伙子,头发上涂满了这个东西。一个夏天的夜里,在一辆汽车上,他曾自豪地告诉过她那令人恶心的香水叫什么:灰姑娘的陷阱。

1962年2月于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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