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家浜在塔渔浜的北面,只有四五户人家,因为其中有一严姓,故名。严家浜其实也指一条小河,这河,原先是通白马塘、通京杭运河的,后来,河口造了机埠,村里人就拦了一个大坝,大坝底下埋了大水泥管子,修筑了一扇闸门,水可以通外河,船却不能进出,严家浜从此成了一只瞒头浜。水道不通外河,严家浜反倒成了一个清净的世界。鲫鱼、螺蛳、河蚌,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其中。夏秋两季,正是水稻生长的好时节,村西机埠的大水泵,通常,就像大队书记的肉嗓子,每天起码一两次,亮着宏大的嗓门,对着整个塔渔浜村的水田发威发言。“劈嗒劈嗒”一阵子,也就是小半天的工夫吧,严家浜里的水渐渐地就抽干了。河底朝天,对小鱼小虾来说,不啻一场灾难。小银鱼“唧唧唧唧”地往有水源的方向游,十只脚的河蟹、石蟹,一只脚都没有的黄鳝、水蛇,迅速地钻入洞穴。只有满河底的螺蛳,还是老样子,不慌不忙,行动迟缓而且优雅。这些螺蛳,很快就装满了我们的竹篓子。河里刚摸来的螺蛳需水养一段时间,慢慢让螺蛳自己吐尽淤泥。有一些螺蛳,在搪瓷面盆里养一阵子,就放养到水缸里。第二天,螺蛳都紧紧地吸附在了水缸壁上,像钉鞋的铁钉一般。用手一捋,螺蛳纷纷掉落缸底。缸水一阵浑浊,过一会儿,又清澈见底了。原来,螺蛳是专会吸水脚(水缸里漂浮的杂物)的。不过,我们在水缸里养螺蛳,倒不是为了让它们吸水脚,其实还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那些年,每隔三五天,南边的小河里常常划来不知哪里来的螺蛳船,一男一女,男的或摇船,或划桨,船在河中央一稳定,这男人就拿起拖螺蛳的网、竹竿,开始作业。男人拖到螺蛳,哗啦一声,倒在船头,女人心领神会,低着头,开始去捡拾,手脚奇快,眼睛极灵活。螺蛳很便宜,几分钱就可以买到一蓝花碗,可是,村上的女人家口袋里没什么现钱,就只好用一个鸡蛋,或者,往米桶里舀一碗米,交换。不过,大部分人家,不过在河边看看热闹,真要想吃螺蛳了,还是亲手到河埠头的石头缝缝里去摸。当然最希望摸到的,是个大,肉肥,味鲜,嚼起来有一股韧劲的青壳螺蛳。螺蛳在清明前最为肥美,大约这个时候,螺蛳还没有产子。清明夜里吃螺蛳,是吾乡的一种风俗,每家每户的八仙桌上,都有一碗酱爆螺蛳,撒上一点点颜色碧绿的小葱,香气扑鼻。生小在江南人家,吮螺蛳是每个人从小就得学会的一大绝技。吮螺蛳,既不需要像现在的牙签之类的辅助物,也无须手指帮忙,只须一双筷子,娴熟地夹一粒,螺口对着嘴巴,用舌尖挑动螺蛳口薄薄的盖头,“唧唧”两声,伴随着一股鲜美的汁液,一团有着韧劲的螺肉就滚到了舌头上,然后,用筷子迅速再点一颗,如法炮制。往往是,一碗螺蛳,一张八仙桌,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你“唧唧”,我“唧唧”,“唧唧”之声,此起彼伏,一家人吮得其乐无比。清明夜里吃出的螺蛳壳,还有一个用场,就是晚饭之后,须撒向屋顶。据说,这样一撒,夏天,瓦楞沟里就不生刺毛。此说没有任何科学的根据,但是,我小时候,往屋面上撒螺蛳壳的活计,一般都是我和弟弟一道干的。父亲也撒,他主要是担心我们撒得不够高,不够远,你看他手一扬,螺蛳壳就从前屋飞过屋脊,滚落到了后屋。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安静的小乡村,在漆黑的清明节的夜晚,那沙啦沙啦的声音,其实是很好听的。这个晚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一结束,整个村子都能听到这种纯朴的沙啦沙啦的声音。
燕子居家,麻雀在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