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车是我们时代消逝的事物之一。它的消逝,既突然又彻底。以这样的方式隐匿自己,或许是文明史上功成名就的事物里最体面的一种了。水车现在属于旧时光保存的事物,许多以文化的名义建造的博物馆中,我未曾见到它的身影,在它曾经服务了千年的中国南方乡村,连它的骸骨都没法找到。但是它的发明曾经改变了水行走的方向,破坏了水的重力运行原则。它把水搬运到高处,将它们运送到事物的根部。它曾是构成乡土中国的一个诗意的器官——其形状正如生长在乡村的一只心脏。水车不断地转动,正如心脏在人体内不断跳动一样。因为水车的转动,许多即将枯萎的乡村作物重新获得了生机;因为水车的不断转动,乡村多了一道鲜活的风景,乡村的血液循环系统运行正常了。一个有水车的乡村,就是一个生命得到照料、万物得以滋润的乡村。水车围绕着节气转动,缓慢、孤寂而执拗。即使太阳和月亮轮番前来劝说,它也不肯轻易地停下来。它知道,只有运行,才是它引人注目的使命。围绕着水车,慢慢转动着一整个遥远的世界。而水车永远是乡村的中心,乡村的灵魂,并且是乡村轻易不会改变的那一部分风景。其构筑的精巧,足以让精灵般的水获得一双想飞的翅膀。它紧紧守护着自己的那个圆点,在一个圆点上散步,坚定地服务于一个目标。它站在万物张大了小嘴巴的原野上,站在河流与陆地紧密相连的地方,忠诚地服务于古老的乡村。它将生命所需的水,通过一条条水渠——犹如植物粗大的经脉——直接给乡村事物以营养、以活力。水车是通过人的双脚而转动的,所以,人的气力就是水车运动的血液。当人的气力灌注在水车的踏脚板上,灌注在水车的每个关节之处,灌注在一只只小小水桶里,宛如一只大鸟,水车就张开了潮湿的翅膀,吱吱呀呀地开始歌唱起来,千篇一律地背诵同一曲调。水车的曲调单一、笨拙、沉重,但是缓慢、抒情、入心入肺。这一首传唱了千年的情歌,其对象乃是龟裂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万物——它们和人的生存息息相关。即使土地的性格坚硬如一块铁板,它也会在水车的歌声中慢慢融化,直到老土地在水车的歌声里,把所有的柔情全部献给植物的根茎、花朵、果实——直到果实在枝头被摘走——以报答深情专一、千年不变的传唱——黑白江南,大地上又一出水滴石穿的传奇。
水乡人家,缸甏是每家每户少不了的物事。这缸,乡下人称之为“七石缸”,大概是极言其大吧。它原是放置在灶头间里,担水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