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是在一些具体的东西中表现出来的,比如,一双新的布鞋,一件新衣服,新的不忍放手的玩具,用锡箔包好的糖果,一本还在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小人书……它们放在我的枕头边,以便在一年里的第一个黎明,伴随着第一缕太阳光的到来,我一伸手就能触摸得到它。因此,在我生命中的头十五年,新年总是和美好的触觉连在一起,是从一阵幸福的颤栗开始的。但是,幸福从来不会长久,花开花落,我们对幸福的要求也越来越苛刻,那些简单的持有物已经远远不能满足我们的欲望。我对过新年也越来越不以为然。随着时光的流逝,面对接下来的三百六十五天里的头一天,我甚至出现了恐惧,恐惧时间这头巨兽在某个时辰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吞吃我们。于是,早先对于新年的渴望让位于厌倦,甚至厌恶,甚至恐惧。于是,每到撕下一年里的最后一张日历,我总是感慨着自言自语:那烧上我们肢体的文火又蹿高了一寸。出于悲观的考虑,从某种意义上说,新年是十五岁以下的孩子们的节日,它和我们成年人的关系一直是紧张的。或者至少,新年和我的关系不那么融洽。我对新年里必须履行的许多繁文缛节很是头疼,忙忙碌碌的几天过去后,心里涌上来的感觉常常是:年华虚度,空有一身疲倦。早几年前,我在小镇生活的那个时期,临近年关,总要打发妻子和女儿先回乡下。而我自己则把自己关在房子里,或像守财奴一样清点那一年里我在白纸上的微薄收获,或一个人静静独享一下已经不常有的珍贵的孤独。有一年的除夕,在电话里,我还和作家邹静之大大地互相抱怨了一番新年。他对我一个人静静发呆的行为还大加赞赏,认为一个诗人的过年经验,值得推广。的确,当爆竹此起彼伏地响起的时候,一个人孤独地发一回呆,也许更能领会生命的本质。我毫不怀疑,新年是一年里的高潮部分,但新年过分的喧闹,无疑会损害作家和艺术家的感官,妨害他们对日常事物做出直接而有力的判断。自然,新年的头几天会特别显眼,那是牺牲了一年里大部分平常的日子才凸现出来的。一个洞悉生存奥秘的人应该清楚,花朵在开得最为鲜艳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它的凋谢。过年也一样,当高潮的时刻到来,我们欢呼,但随之我们将深陷在漫长的平庸之中。
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鲁迅《野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