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不知道油纸伞是不是江南人的发明。它的出现,的确和草长莺飞、黑白相间的江南大有关联。或者说,它天然地和江南发生着某种关系——在青砖黑瓦白粉墙的江南,一把彩色的油纸伞移动在长长的小弄堂里,高跟鞋的笃的笃敲击着青石板的韵脚,是何种风韵!与小小空间里的人事景物又是何等的般配!一把鲜红、淡紫、橘黄的油纸伞,让沉闷的旧江南鲜活和骚动起来。油纸伞是吉祥的象征。汉语中的“油纸”与“有子”谐音。一些少数民族如客家族的男孩十六岁或女孩出阁时,父母都要送上一把油纸伞来讨个吉利。我不知道早先的江南人家是否也有这样的习俗。反正我小时候是经常看得到美丽的油纸伞的。望近处看,我家的门角落里就有一把,淡黄色的,至于是不是我母亲的嫁妆,我从来没有刨根究底地问过。油纸伞对今日大多数小资而言,是一个名叫戴望舒的诗人发明的——在上世纪的三十年代,这位杭州一条小弄堂里的笃的笃走出去的诗人,写了一首缠绵悱恻的《雨巷》诗。诗人设计了这样一个典型的江南场景:细雨霏霏,正是丁香花开时节,一条幽深的小巷子里,一位皱着眉头,眼神幽怨的苗条少女,撑着一把油纸伞,香气袭人,顾自走着。或许是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时令,或许是手里的油纸伞太招摇,过于吸引我的视线,或许是这位心事重重的少女还守着一份矜持,油纸伞擎得低低的,遮住了绝世的容颜……总之,就像这首诗歌蔓延的情绪一样惝恍迷离,在她与我擦身而过的那一刻,我无法看清姑娘的脸庞,更是难于看清她的五官以及江南民间丰富的头饰——这位长弄堂里的少女的姓名、性格、经历……于我全是模糊。但是她苗条的背影,她的呼吸,她忧郁的眼神,如同一幅水墨画,清晰得让我心跳加快。或许在我一愣神的那一刻,无名姑娘撑着油纸伞,一点点地远去了,渐渐融入了黑与白构成的精美图案里。撑油纸伞的姑娘走了,走入了一首诗的节奏和气氛里。她的香气留了下来,留下来的还有她手中的那把油纸伞——这正是诗歌的神奇之处。一把普通的雨伞,经过诗人的吟哦、推敲、命名,竟成了一道永恒的文化风景。再加上江南特有的时令和氛围,这一道风景更打上了鲜明的地域印记——只有在江南的古镇上,才能开出这样精美的花朵;也只有在吴侬软语中,这把油纸伞才如此适宜于吟哦。一把油纸伞和一扇木格子花窗,一条鱼鳞般的瓦楞,一片青石板上翠生生的地衣一样,成为江南小镇上一个移动的形容词——它必然要修饰现实中人们惊讶的眼神。一把弃置不用的油纸伞,曾经泄露了一个民族深沉含蓄、赓续数千年的民间性格——其张开的热烈、坦诚和闭合时的羞涩、含情脉脉,实在是满目的诗情画意,是一种现在已难追忆的古典情怀。
游在最前面的大白鱼迟疑了一下,蓦地跃到空中,它漂亮的悬空翻仿佛拼足了全身的气力——大白鱼准确地落在簖上,它庞大的身躯迅速将竹簖压进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