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取下老花镜，把那瓷盘放到柜台上，这才问，你这东西是从哪里弄来的？那人说，是从送仙桥淘的。老板又说，你胆子大，送仙桥的货你也敢动手，佩服，佩服！你花了多少钱？那人说，这个嘛，恕不奉告。老板听罢哈哈大笑，笑得那人已自紧张起来了。老板笑过了说，你当青花是个啥，随便啥人都敢去玩？那人慌忙问，那我这东西是不是真的？老板说，百分之一万的假货！那人脸一下红了，大声说，不可能！我就是怕上当，还专门找人去帮我看了我才买的！老板笑说，我不和你争，你要不信，你到青羊宫去找玉禅子帮你掌个眼。听说过玉禅子吗？那人说，响当当的青花玩家嘛，早先在送仙桥倒古玩，哪个不晓得？老板笑说，你说对了，他虽是个牛鼻子，却是个资格的玩家，省里那些专家都比不过他。他要说是真的，你再拿来，就是个假的，经了他的手也能值一壶烧洒的价，我也出钱收你的！
那人说，去就去，真的假不了！走了两步，又回头说，要是真的你能出多少钱？老板说，他要说是真的，我给你出三千！
那人不打话，骑上车，径直往青羊宫去找那个玉禅子。
谢芹正要说话，老板已掏出手机来，翻了一阵，连忙拨了一个电话，正是打给那玉禅子的。老板进了里屋，听他隐约说道，我支了一个瓜娃子过来，他手上有个盘子，我看是真的，你千万莫放脱了。谢芹暗暗吃惊，原来，这老板是伙同那个玉禅子在给人下套呢！
等老板依言拿了一箱瓷杯出来，谢芹却一反往常挨个细看。老板有些不耐烦地说，你都买惯了的，有啥看头？谢芹脱口说，我看看有没有假呢。老板不禁哈哈一笑说，这都是新货，哪来的假？
谢芹看完了货，把那一箱瓷杯绑在后架上，付了钱要走。老板却叫住了她，拿了一百元钱给她，说是一点小意思，说自己开这么个小店也不容易。谢芹连忙推辞，推了车要走。老板急了，跑出来，硬把那钱塞进她衣篼里。她不好再坚持，急急忙忙走了，觉得揣了这一百元钱，似乎就成了老板和玉禅子的同伙。忍不住把那钱掏出来要扔，恰巧看到街边蹲了一个头发乱如鸡窝的老乞丐，眼巴巴地看着街上走过的男男女女，面前放了一只碗，里面有几张零钱。谢芹就把那钱投进那碗里，弄得那老乞丐傻了眼，望着谢芹的背影发了好一阵呆，嘴里竟骂了一句，日妈的，是个女疯子呀！
谢芹一路骑车回来，看看到琴台路时，却突然在人群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骑了车在前面走，正是搬走了快半年的李南。心里突然乱了，许多情景一齐翻上来，像是煮着一锅稀粥，不断冒泡，咕咕乱响。她觉得捏了车把的手都软了，竟有些控不住。就加快了车速，想跟上他。李南却像是一尾鱼儿，在前面闪闪地跑得飞快，怎么也赶不上他。眼见得到了一处红灯口子，李南刚过去，便闪了黄灯，等谢芹过来时，却早亮开红灯了。她只好停下来，眼睁睁地看着李南过了街。瞬时间，等在两端的人和车迫不及待地一齐涌动起来，马路立即成了一条河。
谢芹觉得，自己和李南是被一条望不到岸的河生生隔开了。
眼见得李南渐去渐远。突然起了一阵风，从两边的树上飘下一些树叶，纷纷如雨。她看见李南的影子在落叶中一飘一闪，像一件挂在风中的衣裳。眼里竟悄悄蓄了一汪泪。他好像瘦了。
是瘦了吧？心里不禁轻轻痛了一下。
谢芹回到茶铺时，已来了好些茶客，乱糟糟坐了一大片。毕慧正忙着给客人添水，尹老三忙着给刚来的客泡茶，还把守游船那小伙子也叫过来帮忙。谢芹见来了这么多人，放了东西就要替了尹老三。尹老三说，你快去把你买的杯子洗出来，剩下的都快用光了，你还说够了呢！谢芹就赶紧去洗那瓷杯。尹老三见不断有人来，就进来催她快点。谢芹说，再忙也要洗干净了才行嘛。尹老三也过来帮忙。在外面添水的毕慧，见尹老三跟了进来却不见出来，就假意进来接开水，见尹老三在这里帮忙，就说，哎呀，今天咋来了这么多人呀，一壶水一晃就干了，累死老娘了，把腰都累痛了！你们两个蹲在这里倒还安逸呢！谢芹心里明白她的用意，就说，那你来洗杯子吧，我去添水。说着，过来拿了毕慧手里的茶壶，里面却还有多半壶水，就故意没去接开水，提了壶出来。听得毕慧在背后骂尹老三，你娃不要吃了五谷想六谷，老娘是你自己招惹上的，不是我厚皮实脸[46]沾上你的！尹老三听了这话，忍不住朝谢芹的后背看了一眼，小声说道，你一张骚嘴，乱说啥呀！
两人的话尽被谢芹听了去，却并不生气。那个李南还在她心里，他骑车的影子似乎还在她柔肠里一路不停地走。
这时，陈丹秋领着几个人来了。内中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长得格外标致，举止间自带三分风情，一定就是她的弟子了。这女子有一个艺名，叫小丹秋，跟陈丹秋学戏已快十年了，却一直没让她露过脸。
一行人来到茶铺，茶客的眼睛尽被那小丹秋引了去。有人赞叹，这女娃子长得好标致呀！另一人说，你没见她长得跟陈丹秋年轻时有些挂相？那人把那女子端详了一番说，你这一说，硬还有几分像呢！
尹老三见陈丹秋一行人到了，连忙招呼，眼睛也不住往那个小丹秋身上瞅。几人就在事先搭好的几张竹椅上坐下来。尹老三就将事先备好的一碟花生米摆到了那打鼓匠面前，这是戏班子的规矩，说是用来避邪的，尹老三搞不懂，也不好多问。
茶客们的眼睛和心思都往那年轻女子身上用劲，陈丹秋心里不由有了几分失落，故意将那小丹秋支使得团团转，有心要在众人面前显出师道尊严来。
说是唱堂会，其实就是坐唱，既不画脸谱，也不穿戴，一个人要顶好几个角色。行头靶子[47]都摆了出来，不过是几样响器。鼓师先打了一串花，打得章法严密，一丝不乱。打大钹的和打马锣的也跟上鼓点敲打起来。一时间，响得人心里似有一只手在不停地挠，又像是在寒夜里突然烧出了一堆野火。
坊间自古有这么一句话，半台锣鼓半台戏，是专说锣鼓在川戏中的份量。外行听川戏，似乎从头到尾都是一阵铿铿锵锵的锣鼓，有点乱糟糟的感觉，过了三五日，耳朵里还在咚咚地响。只有资格的戏迷，才能从那此起彼伏的锣鼓声中听出味道来。但戏迷追捧的都是那些登台唱红的角儿，却往往不晓得，戏班子里最有份量的是那捏鼓槌的主儿，一台戏全在他的敲打里转，任你多红的角儿，都得敬畏三分。
成都人把这开场锣鼓叫做唤狗锣，意思是告诉远近的人，戏要开场了，快丢了手里的事往这边赶。不知咋要把看戏的人比做了狗？
这时，茶客里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朝那打马锣的大声说，汪老二，你没吃早饭呀，咋敲得像送丧锣样！那叫汪老二的就猛地敲了一槌说，这下咋样？老头又说，你****的在敲簸箕呢！两人一直隔着锣鼓声说笑。锣鼓声里，琴师似也不甘寂寞，先调了一回弦，接着拉了一段二黄，拉得闭眼歪嘴、摇头晃脑，似乎一身都痛，一心要把锣鼓的风头抢过来。
一旁的陈丹秋也不甘落寞，叫上小丹秋，去到湖边一棵柳树下，对着那湖里的水，咿咿呀呀吊起了嗓子。头上的柳丝已暗暗老了，一层遮不住的黄，从那苍绿里翻上来，像坚决地漂上水面的浮萍。微风里，几片儿柳叶扑簌簌下来，飘进了湖里。有一片却落在了小丹秋的乌发上，很是扎眼。陈丹秋伸手要帮她把那柳叶儿拈了，却又莫名其妙地收回了手，任那柳叶一直沾在发际间，像秀目边的一坨眼屎。
做够了排场，堂会总算开始了。先唱的是一出灯戏，名叫《蓝桥汲水》，小丹秋唱的是蓝玉莲。这出戏，一直是陈丹秋的保留剧目，现在却让给了小丹秋。几十年来，她总是能把那蓝玉莲唱得还了魂一样。
先是一段小生的念白：
读书日日费心机，何时才得步云梯。小小鱼虾未成龙，每日困在沙滩中。有朝一日身荣贵，平步青云上九重。学生魏坤元，家住华州杨县人氏。每日攻读诗书，好不辛苦！今天先生未在馆中，不免偷闲回去，一来浆洗蓝衫，二来与爹娘问安。学生辞别学友，归家展走。[唱]
坤元此刻好辛酸，
思想爹娘泪涟涟……
唱小生的是一个琴师，一边拉琴一边唱，那嗓子里像是安了一道滑槽，听上去圆润溜滑，颇有几番韵致。茶客们却都把心思放在那即将开口的蓝玉莲身上，等小生唱完了这段，却无人叫好。总算轮到小丹秋开口了，就听那女子顿开喉咙念出一句韵白来：
二八女子出绣楼……
只这一句，茶座上早爆出一片好来。接着是一串长得有点过份、有点暧昧的掌声。小丹秋觉得自己被这不明不白的掌声当头淹了，心里早就乱了，脸上不禁飞起一抹红来，竟一下忘了所有的词儿，像一沟流得顺顺当当的水，突然到了一个凹塘里，流不出来了。偏偏那叫好声和掌声一直不依不饶只顾响，她便回头看了一眼坐在身后的陈丹秋，却见她满面清霜，只看着头上依依轻扬的柳丝，似乎只想看出那柳里翻出来的一点不明不白的秋色。幸好，打马锣的汪师傅赶紧递了一句词来，那断了的水又才流动了。
小丹秋一边唱念，一边注意身后的陈丹秋，见她一直阴着一张脸，总不往她这边看。
陈丹秋心里颇不是滋味。她并不愿让小丹秋出来唱戏，嘴上的理由是还要打磨她几年，其实是想让自己再撑过了三年五年，到了不得已时才放她出来。这行里有句俗话，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没想到有一天，那个早就看不下去了的叫袁打鼓儿的鼓师突然对她说，你早该放那小女娃子出来了。你没见，几处茶铺的生意越来越秋，几家茶老板都想换了班子呢！没等陈丹秋回合过来，袁打鼓儿又说，你要唱也没哪个拦你，你可以唱老旦嘛，我们以后上几出老旦戏。或者你去另搭个班子，我们都是要养家糊口的。
袁打鼓儿的话像一张湿帕子，一下将她脸上的脂粉尽数擦了，显露出一个老女人的本相来。这帮人都是这里那里凑起来的，都在戏里泡了大半辈子，除了一辈子戒不掉的戏瘾，还要靠了戏养家糊口，这才凑合出这么一帮人来，彼此间都毫不苟且。所以，就有了这么一句老话——亲热不过船家子，逗硬不过戏班子。你不要看那船上的伙计，一上了船，就是一片相互咒骂，船不到岸，嘴不停歇，像有杀父之仇，下了船却都是过了命的兄弟，不仅一处吃喝，还能睡同一个女人；戏班子全不一样，在台上哥呀妹呀、夫呀妻呀，极尽世上的温柔与亲热，下了戏台，却各端一只碗，你不理我，我不理你，是天下最没情义的人。
陈丹秋心里明白，都是吃这碗张口饭的，再红的角儿都有过气的时候，毕竟岁月不饶人，没有人想看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女人捏了喉咙扮花旦儿装嫩。但她却不甘心屈了自己去唱老旦，一来老旦戏少，二来自己攻了一辈子花旦、青衣，到死都不愿去走老旦的戏路。但袁打鼓儿的话是代表了所有合伙人的。更不要说打鼓匠在戏班子里的地位了，人家五岁就跟师学艺，遍走江湖，不仅把鼓打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还练就了另一手绝活，能信手将一块石子儿或一粒蚕豆、一颗花生米弹出二十步开外，说打你鼻子，绝不打你眼睛。以往，戏班子年复一年在江湖上走，免不了跟啥人犯冲，没有个镇得住的主儿是很难立脚的。所以有这么一句古话——愿和土匪结怨，不和戏子结仇。袁打鼓儿每次登台架鼓，都先要将一碟儿干胡豆或花生米摆在面前，并不是要吃了那花生或胡豆，而是用来防卫的。这也是师傅传下来的规矩，虽已是太平日子，戏子也不走江湖了，但这规矩却一直未改。那天，陈丹秋回到家里，关上门哭了一场，心里却对小丹秋甚是恼恨，似乎这一切都是她有意弄出来的结果。
小丹秋唱完了这出《蓝桥汲水》，赢得了一片长久的喝彩。接下来该唱《祭红苕》，是一出小丑戏。那小丑刚一搭腔，就引来一串嘘声，众人一连声喊着小丹秋。好在那唱小丑的，胳膊上长毛——是个老手，并不理会众人的嘘声，只顾卖力地念唱，总算压住了台。小丹秋得空去茶水间给陈丹秋新沏了一杯绿茶，恭恭敬敬递给她。陈丹秋接过那茶，阴着脸对小丹秋说，你是咋唱的？那句“肥水不流外人田”咋唱成那样了？你这样唱，把一个良家女子唱出一副风尘相，你不怕观众骂你，我还怕人家说我教的啥学生呢！这些茶客哪个不是戏痞？
小丹秋不住点头，心里却不明白到底有啥不合适，一板一眼都是照了您的路子来的，丝毫没走样啊！就觉得有点委屈，低了头不出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