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盈大失所望。
谢芹突地有些尴尬,或者有些羞怯,连忙扯了一片儿纸巾擦了擦眼睛。李南有些嗔怪地说,你们咋还呆在屋里?整个成都哪还有敢呆在屋里的?下午我来找你们就看了,这楼都裂了好多口子,保不住哪一回余震就要垮掉!说着,见屋角放有卷好了的被子,就过去拿起来,催他们快走。盈盈却又哇地一声哭了,说她不走,要在这里等爸爸。李南问明了情况,想了想,对盈盈说,盈盈,这样好不好,我们给爸爸留张字条,贴在门上,让他回来就到公园儿里找我们。盈盈想了想,点头答应了。谢芹就找了张纸,写好留言,贴在门上。走了几步,盈盈又跑回来,在那张留言纸上添了这么几个字:爸爸,我很好,您早点来啊,我想您!盈盈。
谢芹见了那几个字,鼻子一酸,差点又流下泪来。
李南早已在公园儿里搭好了帐篷,却一直打不通谢芹的电话,就只好再次到谢芹家里看一看,竟然找到了。
街上,几乎每一块空地里都是人,有的扯起了各式各样的篷子,更多的则露宿街头,还有很多人挤在车里。除了街灯,所有的楼房都黑洞洞的,仿佛一切生息都没进黑夜里了。
谢芹突然觉得,这座城的另一半突然就空了。
再看周围的人,每一张脸上都写满恐慌和惊惧,甚至有些茫然和不解,他们似乎根本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不相信那一直以来的闲适从容、淡定优雅,甚而有些奢侈、有些缠绵的日子会突然之间被撕得粉碎。
几千年来,这座城和城里的人,从来不相信灾难的魔掌会伸进这个被誉为天府的地方来。他们的辞典里永远只有惬意和舒适,从来没有经受任何灾难的任何准备。
然而,就在顷刻之间,一场大灾竟确切无疑地从这座城里掠过,把惊恐的尘埃洒遍了每一个角落。
进了李南搭好的帐篷,等安顿好了,李南却要走。谢芹禁不住一把拉住他,轻声问他,你要去哪里?都啥时了,难道你还怕呆在一个篷子里有啥不方便吗?
李南轻声说,我本来早就要走,没见到你和宇儿我放心不下。这下好了,找到你们了,我就放心了。谢芹紧紧抓住他的手说,我不要你走,到处都危险,我要你跟我在一起。
李南身子微微颤了一下,柔声说,我们公司组织了几十个志愿者,要到灾区去,我也是其中一个,他们正在等我。
谢芹忍不住一把抱住了他,不由得泪下如雨,一连声地说,我不要你走。
李南说,我也不想走,地震发生的那一刻,我突然发现,你是我最牵挂的人。我不断给你打电话,拼命地想找到你。但公司要组织志愿者去救灾,你说我能不去么?
谢芹不再阻止。李南又说,我本是一个胆小自私的人,我看不起自己,没有自信。但自从我报名去当志愿者,我就觉得有了自信和尊严。恰是这个想法,给了我一定要找到你的勇气。你能明白吗?
谢芹点着头说,那你去吧,我和宇儿等你回来。
李南一咬牙松开谢芹,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芹看着李南的身影在夜色里渐行渐远,忍不住冲那背影喊了一声,我们等你!此时,宇儿紧紧抱住她的腿,也大声喊道,李叔叔,早点回来!
李南没有回头,一直往前走。
前方是看不到头的黑夜。
李南再也没有回来。在川北山里,他们公司的志愿者分成了若干小组。他们这个小组,用了整整一天一夜,掏开了一处残破的民房,正要将一个深埋的小女孩捧起来,一次强烈的余震袭击了他们,那房子轰然一声彻底倒下来,李南和他的同事,还有那个身受重伤的女孩被掩埋了。三天以后,当新来的救援者把他们从废墟下掏出来时,这才看见,四个年龄相当的男人全都匍匐着身子,死死把那女孩护在身下。四个人的脊梁扛起了一座房的重量,却没能扛住一个柔弱的生命,他们没能创造奇迹,女孩没能活下来。没有人知道这四个人是谁,从哪里来,只能从他们定格的姿态里去解读当时可能发生的一切。最后,他们与死于地震的其他人一起,被深埋在山上。
此时,曾宪被困在成都以北的山里,同行的几人全都不知去向。当时,在一阵天崩地裂之后,眼前是一派浓郁的尘烟,那青葱馥郁的山,那山里燃烧般的杂花,顷刻间迷失了。等那浓烟渐渐散去,曾宪看见,周围竟一片狼藉,秀水奇山突然间面目狰狞,到处都是坍塌后的凄惶。自己竟站在一片广大的废墟里,一堆堆乱石交错横陈,乱石上有无数被折断的树木,有野兽的残骸,有飞鸟的尸体,全都血淋淋的。记得在天摇地坠的那一刻,他死死抱住一棵大树,无比绝望地给谢芹打了个电话,只响了两声就断掉了,自己也一下子掉进了深渊,与那个生动的世界彻底隔绝了。
在天崩地裂之后,自己居然能幸运地活下来,这简直是个奇迹!
突地,一只花瓣儿一般的蝴蝶,飘悠悠地飞到他跟前,一闪一闪,总不肯停歇。曾宪突然觉得,那蝴蝶似乎充满了神性,他断定那是神的化身。他莫名地坚信,沿着蝴蝶的指引,一定能走出这恐怖的深渊,重新回到人世。他毫不犹豫地跟在蝴蝶的后面,走过了一片乱石又一片乱石,来到一处山坳里,看见了一座没完全垮塌的木板房,那里竟然还有活着的人!
那只蝴蝶停在那木板房的残檐上,再也不动了。
已经有好些活下来的人先后到了这里。
这本是一处农家乐。
这座木板房像是被一枚炸弹炸过,虽显得顽强,却终未逃脱粉身碎骨的下场。此时,主人正忙着在屋前的空地里搭棚子。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妇,男的正往一个木桩上绑葛藤,女的正把一张塑料布往架子上盖,旁边有几个人帮忙。见了曾宪,那男的问他,受伤没有?曾宪说没有。男的说,没受伤就过来帮忙。曾宪就走过来,却不知该做啥。男的说,你把那些藤子捋好递给我。曾宪看见,地上堆了一堆刚割下来的葛藤,就伏下身去捋。这时,听见另一处搭好的棚子里有人呻吟。曾宪问,有人伤了?男的说,一个女的,断了一条腿。曾宪朝旁边那棚子看了一眼,正有一个女人走出来,朝这边喊,哪个会包扎,过来帮一下!就有一人丢了手里的活,去了那个棚子。
这之间,时不时有灰头土脸的人聚到这里来。
天黑下来,男女各挤在一个棚子里。几条被子都是从废墟里扒出来的,有一股浓烈的尘土味。女主人在棚子外边垒了两个临时灶台,一口锅里煮着粥,一口锅里煮着干菜。米和菜也是两口子从垮塌的房子里刨出来的,混了许多泥沙。
煮好了粥,却没有碗,女人就将事先摘来的一大把芭蕉叶撕成片,给每人一片,教大家把叶子摊在手里,给每人分了一点粥,恰好每人一勺。男主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就弄了这么一点米,又没得碗筷。曾宪刚吃了一口,牙齿被一粒沙子硌了一下,忍不住噗地一口吐了。大家一齐看过来,目光里有愤怒,也有鄙弃。曾宪很觉尴尬,赶紧低了头,专心吃粥,再不敢咀嚼,只好囫囵吞下去。这时,却又来了一男一女,男人掺着女人,浑身泥土。大家一齐迎过来,问是不是受伤了。男的说,不要紧,主要是饿的。主人两口子连忙把自己手里的两张摊了粥的芭蕉叶递给他们,女主人说,莫嫌脏,将就吃一口吧。
其余人见了,都要匀出一些给主人,那女人却说,莫管我们,你们是客,哪有主人家在客人碗里分饭吃的?再说了,我们山里人经得饿,两顿三顿不吃,一紧裤腰带儿也就过了,不像你们城里人,一副细肠子,既吃不得也饿不得。
女人给男人使了个眼色,两口子就到一边去了。
夜里,两口子也不到棚子里来,只在外面燃了一堆火。先前,他们又去扒了一点米,这时,正就着火光,将混进米里的沙土一点一点选出来。有人叫他们进棚子里来歇,男人说,可不敢熄了这堆火,山上一定还有活人,见了这火,就能找到这里来。
再也没人说啥,只听见一片不息的山风一阵阵吹过,像无数躲在黑夜里的怨魂在声声不绝地哭泣。
果然,到半夜时分,又先后来了几个人,都是朝这堆火来的。
在这个血腥恐怖的夜晚,那堆火是真正的唯一的希望。
半夜后,下起了小雨。
那个断了腿的女人已开始发烧,浑身滚烫。隐忍的呻吟里渐渐有了绝望。
这一夜,没有人合眼。
第二天,男主人早早绑好了担架,女人则又用刨出来的米煮了一锅粥,每人一样只分了一点。曾宪看见女人那双手都破了,想是刨米伤的,那粥吃起来就越发不是滋味,终是忍不住到一旁呕吐了一气。男主人气得冲他大骂,你妈的,你吃不下就让给人家嘛,你全都吐了,不嫌老子难得扒!曾宪窘得满脸通红,连说自己病了。
吃过了早饭,大家抬起那受伤的女人往山下走。曾宪心里一直有愧,就劝主人两口子跟大家一起下山。那男的却说,笑话,我们也走了,再有人来咋办?曾宪说,你们也没吃的了,困在这里吃啥?男人一瘪嘴说,你当是你自己呀,一身细皮嫩肉,我看你吃鸡肉都要剥皮,老子能把石头当饼子啃!
女人忙说,你莫跟他一般见识,他没念几句书,说话牛都踩不烂。男人哈哈一笑,又对曾宪说,你放心,这么大座山,有的是野食,你们城里人要想吃,还要花大价钱呢!
曾宪无语,觉得心里突然有了许多块垒。
一行人开始往山下走。所有的路都断了,到处都有尸体,到处都是残崖断岩,他们是在乱石堆上爬行,像一路可怜虫。
第二天,在眼看要到山下的地方,他们遇见了正往山里爬行的救援队伍,都把他们当成灾民,一起护送到山下。一路上,曾宪从救援者那里了解到一些地震的基本情况。
曾宪辗转回到成都是在三天以后。他浑身褴褛,已瘦了好几圈。曾宪先去了一趟谢芹那里,看见门上贴的那张字条,知道盈盈和谢芹在一起就完全放心了。他没有急着到公园儿去找他们,而是首先给已耗尽电能的手机充上电,再洗了个澡。这之间,他一边换衣服,一边打开电视。电视里正播放郊县一所中学的现场救援画面,许多人正在废墟里拼命地刨,一旁的空地里摆满了学生的尸体,许多守候在现场的学生家长呼天抢地,场面惨不忍睹。主持人泪流满面、声音哽咽地说,救援已进行到第三天,离极限越来越近。但我们不能放弃,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就要百倍努力。这时,画面慢慢摇到学校大门口的那块牌子上,校名清清楚楚。曾宪一下傻了,这不正是唐明富他们主持修的那所学校么?不正是自己和他们一起做下了手脚,分了一笔钱的那个工程?
曾宪眼前一黑,一下子瘫在了沙发上。一股强烈的罪恶感紧紧包围了他。
他觉得,真正的地震现在才开始。
他几乎突然丧失了所有的感觉。电视里播放的内容他一点也没法看进去了,心里一片废墟。他觉得那个叫曾宪的人,包括曾宪这两个字都坍塌了,成了一堆灰,从此后,世上将没有这个人,字典里将没有这两个字。
他想起在那学校参加竣工验收时,他悄悄问过唐明富和那校长,这校舍有没有问题。唐明富说,有啥问题,你还能把他摇垮?说着,唐明富往那墙上蹬了一脚,哈哈笑道,你看嘛,我把吃奶的劲都用了,它动都没动一下,未必风还能把它吹倒?这有个问题?
曾宪一直蜷缩在沙发里,觉得自己再没有脸去见盈盈,也没有脸去见谢芹,甚至没有脸去见任何人;似乎正有无数双眼睛从四面八方向自己投来,紧紧地逼视着自己。
这时,放在茶几上充电的手机响起了信息铃声,他伸手拿过来,翻开一看,是车友会发来的,号召成员到灾区去参与救助,说成都以西的山里发现了大量灾民,需要送到成都来安置,运力不足,希望车友会的朋友去帮帮忙,把灾民运到指定接收点。
这条短信突然给他带来了某种兴奋和希望,像一个溺在水中的人,突然飘来了一根稻草。他要抓住它,他要抓住这根稻草来救赎自己。
他心里反有了一些兴奋。
曾宪急忙跑到楼下,把车开出来。天已经黑了,一直下着密密匝匝的雨,路上却有无数辆车往西去。
临行时,他没忘记给谢芹发了一条短信,说他已安全回到成都,现在要到灾区去救人。他恨不得把自己要去救人的事告诉所有的人。
此时,他心里充满了急切,只想急切地到达那个地方。他觉得,被困入绝境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他在这车的海洋里一路跟行。到了高速路口,路边的警察却要他们改走老成灌路,高速公路只对紧急救援的军车、警车和救护车放行。
不断有救护车一路呼啸飞奔而来,一声声警笛却似乎满含绝望。他尾随在前车的后面到了老成灌路,没想到这条宽敞的路上挤满了车,都是朝灾区去的。这时,在一片凄风苦雨中,曾宪的心突然获得了某种安慰,觉得自己抓住的已经不是一根稻草,而是一根结实的绳子,那根绳子正把自己从深渊里一点点往出来拖。
汽车在老成灌路上缓缓爬行,短短40公里路竟用了将近4个小时。进到山里时,已差不多夜里11点。刚转了一个弯,路边就有刚刚走到这里来的三个人向他招手,浑身被雨淋得透湿。他立即把车停在他们跟前,三个人很快就钻进车里,不住喘息。曾宪立即掉转车头,往成都来。
曾宪心里非常感激这三个被淋得透湿的人,感谢他们给自己招手,感谢他们坐上自己的车,甚至感谢这场下了几天的雨。这时,他觉得那根绳子已经把自己拖到岸边了。
然而,接下来的事却无情地斩断了这根绳索,将他彻底扔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到了成都,刚进三环路,后边的人就叫他停车。他把车靠在路边,有些不解地问,不是说都统一到接收点吗?后边一人一边开车门一边说,我们又不是灾民,到接收点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