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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致我亲爱的

苏夏坟前的那片洛丽玛丝又开花了。

我把跑车开到三公里外的城郊。对这片土地我有种特殊的情感,不仅仅是因为那些洛丽玛丝,还因为这里葬着我最心爱的女人。两年了,洛丽玛丝还是那样洁白地开放着,每次开的花都如骨瓷般细腻通透。就如苏夏生前所说的那样,洛丽玛丝像冰雪一样洁白。

我依偎着苏夏的墓碑说:“苏夏,你好吗?我又来看你了。在你离开我两年以后,我终于开始适应没有你的日子。我是说,我明白你的死亡像是一个礼物,而我最终还是接受了它,这个可怕的礼物。我知道你一定希望我快一点儿振作起来,可是我想,像现在这样静静地生活,默默地怀念你,已经是我能做到的一切。失去了你,我怎么可能还能像以前那样快乐地生活呢?不过,你不用为我担心。就让我这样孤独地活下去吧,没有什么不好的。至少,现在的我心如止水,虽然不会快乐,但也不再如两年前那样悲伤……”

我站在苏夏的墓前,很久很久。直到银白色的冷月悬挂在欧式钟楼的尖顶之上时,我才驾着车往回走。天幕上的银月洒下皎洁神秘的光华,将整个大地点缀得越加清冷。月明星稀,在如同上等天鹅绒般漆黑的夜幕中,明亮优雅的冷月似乎是在上演一场复杂而幽静的独角戏,尽管它的观众只是那些低吟赞美诗的野虫。这些虔诚的冷月之仆,被主人镀上了一层华美的银光。

我生活的克里奥郡城坐落在静谧唯美的艾泽湖畔,那是一个让我麻木的城市。摇下车窗,我深吸了一口乡间清新的空气。寒风送来了乡间特有的湿润泥土的气味,月光虚无缥缈地洒在这片属于我和苏夏的土地上。沿途有青色的布满裂痕的石头倒在土地里,四周凌乱的花草横七竖八地躺着,仿佛刚刚经历了什么劫难,完全没有洁白如骨瓷的洛丽玛丝那样唯美。

寒风中有着一丝丝凄凉的味道。我的车子已沿着满地的落叶驶入了克里奥郡城,再往前开去,就能看到矗立在泡桐树林里的一幢别墅,那是我现在的家。青红两色的高级墙砖和能够反射耀眼阳光的金色门把手无不暗示着这里的主人显赫而高贵的身世,但是整座房子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虽然现在是掌灯时分,但是那样庞大的建筑却透出一片死寂,停在白色大理石尖顶上的乌鸦用嘶哑的嗓子吼叫着。空气中渗着若有若无的腥味和湿气。

就在我停车时,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挡风玻璃前,我被这突然出现的人给吓了一跳,仔细辨认才发现来人是麦田,伊洛卡芙特学院董事长的千金。我已料到她今天会来我家,只是没想到她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她是我父亲自作主张为我挑选的未婚妻,但我一直都不承认,甚至有些厌恶她。而她一直都以我的未婚妻自居,骄横野蛮的个性让我感到厌烦。每次遇见她,我都想退避三舍。透过挡风玻璃,我看到麦田的眼睛里燃烧着一股怒火。她对我扯出一抹恶意的笑容,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可配合她此时的表情和眼神,我只觉得那漂亮的牙齿像要咬人。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或许是她出现的场合过于诡异,我发现今天的她生起气来格外吓人。

“又去跟你那惨死的鬼新娘约会了?”麦田恶毒地说,“告诉你以后少去,免得带回那个鬼新娘的邪气!”

“闭嘴,我的事情你少管!还有,别再让我听到你说苏夏的坏话!”我不准别人侮辱苏夏,她在我心中神圣得已成为一种信仰。麦田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发火。

“南宫尚锦!你疯了吗?告诉你,我是你的未婚妻!”她愣了一会儿之后,更加生气了。大声对我吼完之后,她拉开了车门,不客气地坐了进来。

“抱歉,我从没有承认过你。”我轻蔑地说。

“可是你的家人承认了。”麦田冷笑了一声,说出我最不想面对的事实。

“我不想再进行这种无聊的对话。”每次讲到这件事,我们都会各执一词。我认定婚姻要由自己做主,而她却坚持有长辈们做她的后盾。很多时候我觉得她根本不是因为喜欢我才要成为我的未婚妻,她只是单纯地无法忍受被人拒绝。所以她想折磨我,看到我发怒,她就会开心。

“是,我是无聊,我无聊到让自己的未婚夫去跟已经死去的女友约会;我无聊到要求我父亲让你进伊洛卡芙特学院的音乐学部;我无聊到和自己的未婚夫在车中吵架……”麦田已经忍不住怒吼。

“什么,音乐学部?”我反问,之前父亲也讲过要把我送到伊洛卡芙特学院这所世界顶尖级的大学,但我没想到会是音乐学部。我虽然学过一些乐器,但我对音乐并没有很大的兴趣。我喜欢的是足球,我只想在球场上奔跑。苏夏曾经说过,她最喜欢看我奔跑在球场上的样子。

“是!不行吗?你应该感到高兴。”麦田继续怒吼。

“哼,谢谢!我不需要,我只想请你以后不要再干涉我的事情、我的生活。”我冷冷地对麦田说,我希望我强硬甚至无礼的态度能打消她的念头。

“干涉?我是你的未婚妻,请你搞清楚状况。”麦田更加暴躁。我看着她扭曲的表情,心里一阵烦闷。反正吵到最后,我和她永远都无法达成一致的意见,我们都是那么固执,不愿意妥协。

“我知道你是我父亲为我安排的未婚妻,但是我并不承认你,所以请你不要干涉我的自由。”我的表情还是冷冷的。

“你……南宫尚锦,我们走着瞧,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求我做你的未婚妻。”麦田自信地说完,怒气冲冲地下车,沿着我来时的那条小路离开了。

头上的冷月已经移到了西边天空,我从后视镜中看到麦田远去的背影,感到一阵无奈。不可否认她是个美丽的女性,但她的任性每次都能轻易挑起我的怒火,和苏夏的优雅比起来,她们简直就有天壤之别。

我停好车,带着烦闷的心情打开了家门。镀金的圆雕和浮雕,装饰着金色的自由的线条和贴金彩绘,再罩上一层硝基清漆,这就是客房里昂贵家具的浮华外表。可这样的金碧辉煌也掩盖不了房间里那种严肃紧张的气氛。胡桃木椅上,父亲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他好像等了我很久,在水晶灯的照耀下,父亲的脸色显得更加阴沉。在我的印象中,自从母亲去世以后,父亲就再也没笑过。他对我和弟弟南宫尚绣的要求非常高,我们俩的一切行动都得经过他同意,否则只会受到他的约束和阻挠。

“尚锦,去给我把麦田找回来!”父亲的话震痛了我的耳膜,他一定看见了我和麦田的争吵,责怪我气走了麦田。

“你到底要我说多少遍,你和苏夏的事已成为过去了,现在你得给我接受麦田。”父亲站了起来。他一直对我不肯接受麦田这件事情深感不满,他觉得我这是叛逆,故意拿个性挑战他的脾气。

对父亲的话我采取不回答的消极抵抗方式,只是歪着头立在长桌的这一边。其实我心中堆积的愤怒很快就要爆发。两年前父亲极力阻止我和苏夏在一起,甚至逼得我和苏夏离家出走,如果不是那次发生的事故,我和苏夏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

“我不喜欢她!”虽然我的声音很轻,但父亲还是能很清楚地听到。

“你不喜欢?但是人家喜欢你,这就够了。”父亲完全不考虑我的感受。

“我能够接受的人只有苏夏。”我的心像被针扎一般一阵阵地抽痛,虽然苏夏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但我却让她留在我内心最圣洁的地方,无人能替代她。

“可她已经死了!既然你已经不能再接受别人,那跟谁结婚有什么关系?麦田不是很好吗?至少她喜欢你,所以你……”

父亲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我打断。我知道后面的意思,所以不想再纠缠在那件事情上:“我不想去伊洛卡芙特学院。”

父亲似乎早就料到我会这样,他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我已经休学两年了,现在去读大学,是要念大一,还是去念大三?大一的学生比我小那么多,大三的功课我又没有基础,不管是哪一种,我都不想去。”

“所以我才让你去音乐学部。你本身就有钢琴的基础,跳一级去念大二也没有关系。这样你总没有意见了吧?”父亲为我做了最好的安排,就是为了让我没有理由拒绝他。

“我说了,我不想去。”我想不到更好的拒绝的理由了,只好逃避这个话题,朝楼上走去。

我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对父亲说:“麦田家的司机一直在外面等着,我想父亲也不必担心她一个人会迷路。”

“尚锦,我告诉你,去伊洛卡芙特学院这件事情是没有半点商量余地的,不管你答应还是不答应,都得去!再说两年前的苏夏不是想考进伊洛卡芙特学院吗?”

没想到父亲竟然拿两年前的苏夏来说事。两年前苏夏和我讲过,她的梦想就是进伊洛卡芙特学院。父亲深知我所有的软肋,只要他愿意,他真的能让我心甘情愿按照他为我制定的路线走完我的人生。想到这里,我全身都变得僵硬。可我还是无法拒绝刚才他说的那句话。

“好,我答应。”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嘴里飘出来,充满了无奈和悲伤。我同意进伊洛卡芙特学院音乐学部,只是想替苏夏实现她的梦想。

开学前一天,我又来到苏夏的墓前。我除了常常去苏夏的墓前看望她,已不知还能往哪里去。我也曾经幻想苏夏还活着,像以前那样理解我,宽慰我,让我找到爱与被爱的感觉,但是,我的那点幻想就只能是幻想。等到一切都逝去,唯有那一段段深刻的记忆还存在于我的脑海。

深色的艾泽湖的湖水倒映着这座被乳白色的大理石包围的坟墓,我靠坐在坟头上那块乳白色的大理石边,想象着几年前我和苏夏两人相依的画面。我告诉她明天我就要进伊洛卡芙特学院音乐学部,我要去实现她的梦想。这不是为我,因为两年前我就没有了任何追求,苏夏的离去真真切切地带走了我所有的期盼,带走了我所有的追求。有些时候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着,没有目标,每天都如行尸走肉一般。苏夏的离去让我的生活变得很空虚,我的内心只剩下害怕、恐惧、不安、无助,还有迷茫……

早上,蓝白相间的天空好似一块碎花的布料,柔软的颜色让人心旷神怡。我哼着有点儿跑调的曲子,穿着苏夏送我的印着HELLO KITTY的白色卫衣,开着车往学院的方向驶去。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轻松愉悦的心情了。周围的一切都散发着淡淡的香草味,这个香味一直都像烙印一样刻在我的记忆中,这是属于我和苏夏的味道。回到充满香草味的空气中,怎能不叫我心情愉悦呢?

做出上学的决定应该是对的,至少这里的人都过着苏夏梦想中的生活,或多或少有着苏夏曾经最企盼的气质。如果苏夏的灵魂还没有远离,一直陪在我身边的话,现在的她应该觉得很开心吧。如果她开心了,那我也就开心了。这样想着,我弯了弯嘴角,把车开进了停车场。

“我叫慕汐棉,刚从音和堂转过来,请大家多多关照……”

我刚到教室门口,就听到教室里响起一个温柔婉转的女声。听她的介绍,似乎是新来的同学。这个班的转学生还真多,三天前来了一个我,今天又有一个女生来了。我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但我突然很想看看这个有着好听的声音的人是什么样子。

我走进教室,教室里有一部分人将注意力放在了我的身上,讲台上的那个女生也下意识地朝我看过来,我们互相看到了对方的眼睛。

那一刻,我瞪大了自己的眼睛,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流向了大脑,我在一瞬间有了晕眩的感觉。

苏夏!是苏夏在看着我,是苏夏在对我笑!

她真的太像苏夏了,修长的身材,一头乌黑带点儿微微卷曲的头发,清秀的眉宇,脸上还挂着爽朗的浅笑,白净的衣服上别着一个可爱的HELLO KITTY,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

我如同着了魔似的,站在教室的门口,静静地凝视着眼前这个酷似苏夏的转校生,好像突然回到了两年前的时光。

“南宫尚锦,你站在那里发什么呆呀,尚锦!”

麦田的声音突然从我身后响起,我才从那个美丽的回忆中惊醒。不,这不是回忆,这是现实,我的苏夏已经不在了,讲台上的那个人只是跟她很像而已。她刚刚说她叫什么?慕汐棉,对的,她是一个叫慕汐棉的陌生人,不是我的苏夏。

麦田的话让所有人都在瞬间注意到了我,我猜想他们一定看到了我之前那痴呆的沉醉的表情。尽管我已经恢复正常了,但我已经看到不少人露出了促狭的笑容,还凑在一旁嘀咕起来。

“听说他就是校董事会南宫董事的儿子哦!”

“是吗?我早就注意到他了,忧郁型的帅哥……”

“也不是很忧郁啦。听说他才刚加入足球社就成为社长了,一定是运动型的帅哥。”

“是真的吗?还真看不出,他看起来那么瘦!”

“人家是大少爷……”

我一直想低调地过学校生活,可没想到还是被八卦的同学们查出了底细。我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我不是喜欢成为人群焦点的人啊。

讲台上,慕汐棉那双清澈的眼睛此时也探究地盯着我。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她眨了一下眼睛,似乎对我有些好奇。刚刚我那副不知所措的表情一定也被她看到了,所以她那清秀又十分像苏夏的脸上渐渐地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人有些猜不透。

算了,反正又不是第一次被人这样议论。我缓和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恢复成那个漠然冷淡的我,缓缓走向自己的位子。整个过程我没看任何人一眼。我在座位上沉静了片刻,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乐谱课本,里面夹着一张苏夏的照片。我开始旁若无人地看了起来,装得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那般。

“你好,我叫慕汐棉,很高兴转到这个班。”慕汐棉的声音突然在我的右边出现。她的嗓音柔和清脆,犹如清泉滑过山石,动听;又如清风拂过风铃,悦耳。我才发现她和我并排同坐,我和她相距不到10厘米。她的表情自然,目光温暖。她朝我友好地伸出右手,依旧淡然自若。

“苏夏!”我产生了幻觉,仿佛眼前坐的就是苏夏而非转校生慕汐棉。

“嗯?苏夏,你叫苏夏?好女性化的名字哦!”慕汐棉误会我是在介绍自己。

“是苏夏……”我被一团飞来的纸砸中,这才回过神,“不,不是,我叫南宫尚锦,对不起,我刚才有点儿失态!”我别扭地伸出自己那只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跟慕汐棉的手轻轻相握。她的手也跟苏夏的手一样白皙柔软。我真不敢想象世上竟有如此相似的人。

又一团纸飞了过来,刚好砸中我的前额,我顺着纸团飞来的方向看去,麦田正黑着脸对我嘟嘴。我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不到半秒钟,又连忙转移,我不想多看她一眼,只要看着她的脸,就让我心情烦闷。不过,我的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麦田跟我在同一个班倒没什么,肯定是爸爸安排的,但麦田一直没有当众说出她是我的未婚妻,倒是让我有点儿诧异。

但此时此刻的我,已经没有心情去想这些,慕汐棉给我带来的冲击太大了,我有预感,我平静了两年的生活很快就会卷起波澜。

晚上,同学们准备了三天的新学年派对终于开场了。

旋转的镁光灯,激扬的摇滚乐和着迷醉的色彩,在PUB里蒸腾着。一阵浓郁的香气迎面飘来,男生女生们都换上彰显个性的服装,在酒精和欲望的氛围中不停地展现自己。整个PUB里充满夜的气息,混合着现代人独有的迷离、颓废、喧嚣的味道。

这是克里奥郡城最有名气的酒吧,路易十三酒吧,每天夜里都能看到这样疯狂的景象。

我已习惯这种气氛,也迷恋这种气氛。每次来路易十三我都会习惯性地要一杯色泽金黄的法国XO,然后坐在一个幽暗的角落细细地品味那口感浓郁如人生一般的美酒。

很多人在闪烁的灯光下随着迷离的音乐狂舞,也有人悠然地坐在吧台前看调酒师玩弄酒瓶,那酒瓶在调酒师的左手与右手之间乖顺地游动着,上下弹跳,温驯而活泼。而我只要了一杯法国XO,便把自己隐藏在熟悉的幽暗角落,平静地看着那些拼命挥霍青春和激情的人。我感觉这些东西早已离我远去,自己和他们不在同一个空间,我只是另外一个世界的观众。

当我把酒杯举到嘴边,刚想品味这带有浓郁的优雅细致的陈酿木香XO时,我就透过酒杯看到对面坐着一个十分帅气的大男孩。他穿着白色的尖领衬衫,并没有按照学院规定的那样系上领带。胸口前的两三个扣子并没有扣上,显得有些不羁。

我会注意到他,是因为他冰蓝色的眸子正直直地盯着我。他的嘴角似笑非笑地弯着,全身散发着不让人轻易靠近的气息。他似乎注视了我很久,脸上的表情一直没有变。

我朝他笑了一下,那个男生微笑着举起手中的高脚杯向我示意。他的微笑就像冬日里的阳光,刺伤了忧郁已久的我。我连忙举起酒杯朝他做了一个干杯的动作,我没想到来这里参加派对的人中,竟然也会有人和我一样端着酒杯躲在幽暗的角落独自品酒。

“你好!南宫尚锦。”那个男生端着酒杯坐到了我的旁边。

“你好!你是……”我叫不出他的名字,但我并不觉得尴尬。

“我叫叶赛尼,和你同一班级。”

“叶赛尼!不好意思!入学这三天我还有很多东西没适应过来……”我连忙向他道歉。

“没事!你很忙嘛,再说你入学才三天,跟大家都不熟,慢慢就好了。”叶赛尼马上替我解围。我打心底感谢他,并能真切地感受到他对我的友善,很少有人能让我如此轻松地交谈。

“是吧……”我抿了一口XO,那种陈酿木香似乎已经消失,在我的口中只剩下烈酒的苦涩。

一会儿后,我的注意力忽然转移到了酒吧正中央的一堵墙上。

因为酒吧的投影设备此刻正在上边放映着某部纪录片。画面里,几个外国年轻人穿着很破的T恤跟牛仔裤,抱着吉他,在灯光四射的舞台上不停地吼叫着,观众们在台下也跟着疯狂地喊叫,显得十分狂热。

“这个乐队……”我盯着那面反射着五彩光芒的墙面,思绪回到了从前和苏夏一起疯狂地迷恋摇滚的那段时间。但在她离去之后,我就没再听过摇滚,因为我听到这种音乐,就感觉自己的肠子快被绞断,有一种特悲伤的感觉。

“Tokio Hotel!你不知道?”叶赛尼有点惊讶,他惊讶我不知道摇滚乐队Tokio Hotel。

“Tokio Hotel……”我重复着这个名字。我怎么会不知道呢?这个乐队是我以前最熟悉、最爱的。

“Tokio Hotel,是德国新晋低龄摇滚乐队,主音和吉他手是1989年出生的一对双胞胎,他们已经出道两年……”叶赛尼有点得意地说。

“嗯,我很喜欢他们的主音Bill Kaulitz和吉他手Tom Kaulitz,也很喜欢他们的出道单曲Durch den Monsun。”我淡淡地说,一不小心又陷入到过去的回忆中。

叶赛尼语塞了半天,我看出他惊讶的表情,还有一些尴尬。

“1989年出生,他们和我同年。”我突然笑着对叶赛尼这样说道。在酒吧里昏暗的霓虹灯光下,我看到自己那张青涩却略带沧桑的脸倒映在酒杯晶莹的液体中,那张脸肆意地笑着,笑得那么不自然,甚至看起来像是在哭。

摇滚只存在于我两年前的记忆中,因为有苏夏的存在,所以摇滚乐也被她赋予了“生命”。两年前,只要我们听到Tokio Hotel的单曲Durch den Monsun,就连血液也会跟着音乐的节奏起伏而渐渐地沸腾。那些日子,他们的音乐就像是用音符做成的毒药,让我们上瘾。而现在,我早已不听摇滚,因为最爱的人不在了,心中的摇滚也已经死去。

“尚锦,你没事吧?”叶赛尼感受到了我的喜怒无常,他坐到我身边拍着我的肩膀关切地问。

我端起酒杯碰了一下他的酒杯,然后说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些过去的事。”

“既然是过去的,就是我们抓不住也挽留不了的,不要太伤感了。”叶赛尼对我说。这样的话我已经听很多人讲过,但我并不以为然。我也知道过去的挽留不住,但是我愿意生活在过去的记忆中。

叶赛尼继续揽着我的肩膀,还在说着什么。喝了酒以后的他,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难以接近,反而显得没什么心机。虽然对于他说的话我并不觉得厌烦,但我也不再回答,一个人默默地喝着酒。我只在心里感谢他,虽然他说的话都是老生常谈,但他的态度是诚恳的,所以让我感激。

就在我整个人都快被酒吧的黑暗融化时,旁边响起一阵尖锐的口哨声。

我抬头看到酒吧中央的霓虹灯忽地一暗,在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何事之时,一束灯光熠熠地打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她的出现让众人情不自禁地吸了一口气!

那个女孩是那么美丽,她的全身都罩着一层华贵的光芒,显示出公主般的优雅气质。她上身穿着深紫色的小衬衫,衬衫上有暗红色的花案,是小小的玫瑰花;下身配了一条黑色的中裙,是纱制的,有纤细的银色丝线。她幽紫的头发上还斜戴了一顶银色的公主皇冠,显得那么高贵典雅。这身打扮出现在酒吧这种场地,有点格格不入,但没有人能否认,她是全场最美丽的女孩。

“苏夏!”我惊呼。

“苏夏?这不是慕汐棉吗?”叶赛尼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说。

是慕汐棉,不是苏夏……我有点失意,因为苏夏再也不可能回到我的身边,而刚才那一瞬间将慕汐棉看成苏夏,只是我的错觉。

慕汐棉的惊艳登场,让酒吧又掀起了高潮。口哨声、尖叫声一波高过一波,酒吧的店员甚至还把音响开到最大来烘托气氛。刚才还向其他女生献殷勤的男生开始冷落自己身边原有的女伴,都用那种惊艳的目光看着慢慢走来的慕汐棉。被冷落的女生嫉妒地瞪着慕汐棉,眼神中充满怨恨。女生们的攀比心理让我皱了皱眉头。那个慕汐棉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众矢之的了吗?还是她根本就不介意成为女性的全民公敌?

“有兴趣一起跳舞吗……”一个男生带着坏笑朝慕汐棉喊。

“嘿,美女,认识一下啊!”很多人附和,还有些男生趁着酒兴围在慕汐棉的身边扭腰,暧昧的尺度越来越大。慕汐棉对他们似乎并不感兴趣,不停地用手推开那些靠近的男生,脸上的表情显得紧张和恐慌,目光在各个角落不停地搜索。看来她的性格并不像她美丽的外貌那么张扬,也并不习惯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

叶赛尼坐立不安,他似乎有些看不惯这样的行为,嘴里不停地说着“流氓”二字,我甚至以为叶赛尼会很冲动地上去为慕汐棉解围。但他并没那样做,而是看着我,好像在征求我的意见。我有点好笑,为什么要征求我的意见呢?想做什么就去做好了。其实那些男生也没有恶意,只要慕汐棉表现出拒绝的意思,他们也不会多做纠缠。我依然若无其事地坐在角落品着法国XO,芳香的酒分子抚慰了我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我感觉自己已经超脱了世俗。虽然我还不能像苏夏那样升华,成为最纯洁的人,但至少我和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不一样。

昏暗的灯光下,不论站着还是坐着或者是扭动身躯的人们,他们的眼神都是迷离而带着彷徨的,犹如那飘忽不定的魅影。慕汐棉果然很快就摆脱了那些男生,叶赛尼也松了一口气,我可以感觉到他紧绷的身躯放松了下来。

“南宫尚锦,原来你在这儿……”慕汐棉的声音打断了我空白的想象,我抬头有点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这张“熟悉”的面孔让我看得心里一沉。

“愿意和我一起去跳舞吗?我想甩掉他们的纠缠……”慕汐棉把嘴凑到我的耳边轻轻说着,这一幕很像两年前苏夏对我耳语时的情形。我记得第一次陪苏夏来酒吧的时候,她也曾经用这样的语气对我说同样的话。慕汐棉的语气像是恳求我。我知道拒绝其他人的邀约后,如果不找到舞伴,那些人可能还会缠上来。我不介意帮她这个忙,但就在我刚要起身时,叶赛尼却抢先了一步,他站起来对慕汐棉说:“慕汐棉,和我去跳舞。”

“南宫……”慕汐棉望着我,眼中充满期待,但脸上又有着看不透的神情。

我有些犹豫,因为她这样的神色再度让我想起了苏夏。我端起酒杯,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但心里还是堵得慌。我突然觉得头很痛,眼前出现了无数个苏夏的模样。她似乎在对我说,你要跟其他人跳舞了吗?你已经忘记我了吗?

“不……我没忘!”我忍不住大喊了一声。

“南宫,你没事吧?你忘不了什么?”慕汐棉似乎被吓到了,她有些惊慌地看着我,脸上那抹看不透的神情更加浓郁了。

“看来南宫的心情不太好,让他安静一下,我们去跳舞吧!”叶赛尼拍了拍我的肩对慕汐棉说。我知道叶赛尼的意思,他想要接近慕汐棉,既然如此我何不成人之美呢。

“没事,你们去吧!”我抱着头,移开了目光。

“哎呀,我好像被拒绝了呀。”慕汐棉半开玩笑地自嘲。我看出她不太高兴,不过面对她真的让我方寸大乱。慕汐棉回头对叶赛尼说:“他不去,那我们去吧……你叫什么名字?”

“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吗?好吧,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叶赛尼,下次不要忘了哦。”叶赛尼似乎受了不小的打击,颇为尴尬地开着玩笑。

我把自己埋在幽暗角落的沙发里,看着灯光下的慕汐棉和其他人一样,随着震耳的摇滚音乐不停地晃动自己的身躯。她优美的躯体在摇曳的灯光里格外引人注目,乌黑的头发在灯光中跳跃、摆动。她的双眼陶醉地微微闭着,整个人就像爱琴海上迷人的女妖。不断变幻的灯光将我的思绪带入了一种如梦的境地,让我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迷离和颓废。慕汐棉就像今晚的舞会皇后,在她的周围,几十上百号男男女女,都随着她的节奏不停地摇晃。

我有点看不懂她了,她究竟是纯洁天真的少女,还是性感妖娆的魔女呢?

半个小时后,慕汐棉又来到我面前,我却腾地从沙发上坐了起来,目光落在她手上。因为慕汐棉端着的鸡尾酒是“玛格丽特”,那曾经是苏夏最爱的鸡尾酒。它代表悲伤恋情的苦闷,很少有人会在酒吧喝这种鸡尾酒。

“南宫尚锦,你还真是忧郁。这么热闹的酒吧,你居然一个人待在幽暗的角落这么久,刚才我听说了,今天的聚会还有个目的是欢迎我们两个新同学,你应该活跃点!”慕汐棉并没注意到我惊愕的表情,她喝了一口鸡尾酒,“玛格丽特,你要来一杯吗?”

“你也爱喝?”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问慕汐棉。

“爱喝,虽然它代表的是悲伤和苦闷的恋情,却有一个凄美感人的故事。”慕汐棉又喝了一小口,“想听吗?”

“嗯!”我点头,对于玛格丽特背后的故事,我早就熟之于心,因为苏夏喝玛格丽特时经常向我讲它背后的故事。今天,我忍不住想再回顾一次那时的场景,或许慕汐棉能帮我的忙。

“这款鸡尾酒曾经是1949年全美鸡尾酒大赛的冠军,它的创造者是洛杉矶的简·杜雷萨,玛格丽特是他已故恋人的名字。在1926年,简·杜雷萨和他的恋人玛格丽特外出打猎,玛格丽特不幸中流弹身亡。简·杜雷萨从此郁郁寡欢,为了纪念爱人,他将自己的获奖作品以她的名字命名。而调制这种酒需要加盐,据说也是因为玛格丽特生前特别喜欢吃咸的东西。”慕汐棉端起酒杯,用她那秋水一般的眼睛深情地看着里面淡绿色的玛格丽特酒。

我惊呆了,慕汐棉的品酒动作和苏夏如出一辙,就连面部表情也十分相像,恍惚中我甚至以为慕汐棉的身体里居住着苏夏的灵魂。不可能的,世界上不可能有如此相似的人,我再次被震惊。

慕汐棉喝了一小口,接着说:“它刚刚入口的时候可以让人感受到一种烈酒的火辣,但瞬间这种热力就被青柠的温柔冲淡了,后味又有股淡淡的橙味。这种感觉就像简·杜雷萨和玛格丽特的爱情一样,热烈,又有一种淡淡的哀思……”

“很好!”叶赛尼的声音突然从后面响起,“没想到慕汐棉你对酒文化也这么了解!”

“呵呵……”慕汐棉笑而不答。

“喝酒的人都会去了解各种酒背后的文化,就像这杯玛格丽特,如果不是因为它背后的故事,肯定也不会有苏……慕汐棉这位忠实粉丝吧。”我想起苏夏曾经对我说过的这句话。

慕汐棉听到这句话,似乎更加兴奋,连忙端着杯子紧挨着我坐下:“南宫,你也来一杯吧!”

“嗯。”我向服务员要了一杯。

“也请给我一杯吧!”叶赛尼端着酒杯紧挨着慕汐棉坐下,他喝了一口玛格丽特,“果然和你说的一样,刚入口时感觉很辣,但随后就有股淡淡的橙味。”叶赛尼帅气的面孔变得有点扭曲,这就是他品酒时的表情吗?还真是够独特。我看着叶赛尼的表情不禁笑了一下,这是我很久以来第一次会心地笑。

“南宫,你感觉如何?”慕汐棉又向我靠近了一寸,我不着痕迹地退开了一点,“感觉还……”

“慕汐棉你挤着南宫了,坐过来一点嘛。”叶赛尼打断了我的话,他拉了一下慕汐棉,示意她坐过去一些,但他并没注意到慕汐棉尴尬的表情。

“尚锦,你住在哪里?”在我们把慕汐棉送回她的公寓后,叶赛尼突然问道。

“紫荆公寓,你呢?”我双手插在口袋里,走在前面,也没有回头看叶赛尼,嘴里幽幽地说着。

“哇,你住得好近啊!真羡慕你,我当时申请的时候,离教学楼比较近的公寓都被人挑走了,所以只能选偏远的地点。”叶赛尼加快步伐走到我的右边对我说。我侧过脸,目光突然和他冰蓝色的眼眸相撞,我从那冰蓝色的眼眸里似乎看到了闪耀的蓝色火焰,灼热而激烈。

在伊洛卡芙特学院的每位学生都拥有自己的一套公寓房,学生可以自由安排自己的住所,只要提交申请就行。看到他那热情的目光,我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个人还真是自来熟啊。

“那你就搬过来吧,我不介意。”虽然我很享受安静,但偶尔也怕寂寞。公寓里面还闲置了一间房,我还想过找个贴心的室友和我一起住。叶赛尼为人热情,给我的第一印象十分深刻,就像交往了许久的朋友一般,他很懂我的心。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呢?我毫不犹豫地提出邀请。

“尚锦,你说真的吗?你不介意吗?”叶赛尼有点惊愕。我知道他惊愕的原因,我给人的印象一直是冰冷得不让人靠近,现在突然满口答应让一个才认识几小时的人入住自己的公寓,换了是谁都会感到惊愕。

“没事,你搬过来吧,我在学习上也方便向你请教。”我为自己找了一个很蹩脚的借口。

“哥们儿,你真是太够义气了!”叶赛尼立刻勾住我的脖颈,好像突然间我和他的距离就被拉近了。

他把我送到紫荆公寓下面,很热情地跟我挥手告别,一点也不掩饰蹭到了公寓住的开心。我很高兴交到了一个单纯直率的朋友,那是我永远也不可能拥有的天真快乐。

晚上,我躺在温暖的鸭绒被中,梦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似慕汐棉又像苏夏。我从梦中醒来,打开房间所有的灯,墙上苏夏浅笑的画像正对着我。真的,慕汐棉真的很像苏夏。想起这两天在我眼前晃动的慕汐棉,我突然想远离她,害怕她会揭开我心灵上的伤疤。

真的,慕汐棉太像苏夏,但又并非苏夏,每次看到她,我总会产生幻觉,并在幻觉中又一次揭开心灵上的伤疤。灯光迷离,我发现自己的眼角滑落一滴晶莹的液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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