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贸厅筹组班子很快建起来了。这个班子的任务就是搞“三定”：定职能、定机构、定编制。至于新的商贸厅党组成员则由省委定。省委给了贾志诚明确指示：这次不是精简人员，所以划入的职能，一律编随人走；但年龄在五十五岁以上，自愿提前退休，且组织同意的，可以上调两级工资办理手续。
贾志诚把魏聿明、唐之忠、白晓洁等人拉到了这个小组办公室作为工作人员。贾志诚总的要求是，在时间上，我们既不靠前，也不落后。特别是机构设置是个大事，可以参考其他兄弟厅局的做法，不要急于提出。为此，唐之忠、白晓洁等人还飞了广东、福建两地进行了考察学习，把人家的“三定”方案拿了回来。
魏聿明在家负责总的协调联络工作。他心情悒郁。如果不是成立商贸厅，郑京走，又空出一个位置，他在厅里明显没有了竞争对手。可半途杀出个商贸厅，多个单位重组，一切推倒重来，他就前途渺茫了。在“三定”过程中，他分析了一下几个单位的厅级班子成员，除去五十五岁以上可能解决巡视员或安排去省委搞专职督办员的，还有十六个，而省委内定的新的商贸厅党组成员数为一个厅长、六个副厅长、一个总会计师、一个纪委书记共九个。也就是说还有七个五十五岁以下的现成的厅级领导需要安排。
看着那一大堆名字和职务，他知道自己在这次机构改革调整中已彻底没戏。想到自己今年都四十八岁了，到了第四个本命年，逼近半百，心中不免嗟叹，感叹世事难料。
人最怕的是太清醒，太清醒的人是快乐不起来的。魏聿明每天上班，只要一进办公室就浑身上下不舒服，心浮气躁的，好像得了上班综合征。他觉得这样下去不行，终归不是个好事。他想给自己一点休息的时间，以调适心态。
这时正好是权力真空期，各相关单位都在进行国有资产的清理登记、文件的封存、办公楼的转换、人员的清理登记，乱糟糟的，无人管事；又逢小说初稿完工，魏聿明就决定上班时间干脆去“青山绿水”改稿。那里安静，一面可以改稿，一面也可以稳稳情绪。反正江小林也知道他这一向所做的事情，很少管他，对他回去不回去已习以为常。
不过他还是给江小林打了个电话，说刚刚贾厅长临时决定，要他带队去一趟江苏，学学人家的“三定”，可能要几天才能回来。
江小林就说你去吧。儿子下半年读高三了，很自觉，完全能自理，成绩也不错，魏聿明从没操过心。很多同事都羡慕他这一点。有的同事每天回家就守着小孩读书；有的同事为了小孩上大学倾其所有拉关系买指标，弄得焦头烂额。
他又给白晓洁打了个招呼，说这几天不来办公室，有事打他电话。白晓洁是最理解他的，知道他心情不好，就说：“这里有什么事我们来做。你尽管忙自己的去吧。如果是贾厅长找，我就打电话给你。”
魏聿明和郑莹联系。郑莹马上就开了那台小奔过来接他。在路上，她把车停了，把车钥匙与房间钥匙都交给他，说：“这段时间这车就你自己开，我酒楼那边还有一台。我现在有事，不能陪你去，正好你也安心地修改稿子。中午冰箱里还有菜，你拿出来热热就可以了。晚上你不用管，我会带菜回来。”说着，她就下了车打的走了。
魏聿明想，这郑莹想得真周到，自己没车是不行的，如果单位突然有事找，那么偏僻的一个地方，既没公共汽车，更看不到的士的影子，叫他怎么及时赶回去？于是，他独自驾车去了“青山绿水”。
一进门，他就将笔记本插上电源，打开，调出小说初稿，点上烟，改将起来。
书桌正对窗，他改一阵儿，就看看外面的风景，想起了苏东坡一首叫《行香子》的词，里面有两句“重重似画，曲曲如屏”，觉得做这里风景的注脚最好。坐一阵儿，又在阳台上走走，心情就明显好多了，就走到茶几旁看起那个金鱼缸来。现在重组筹建新的商贸厅，其实缸还是那个缸，只是鱼儿要换了，观鱼的人也换了。鱼儿一旦进了这个缸，本能就驱使它们要抢占更好的位置，要争夺更多的食物。自己不也是其中的一条鱼儿吗？这样想时，心里不禁涌起一阵伤感。不过他又想，自己不去争不去抢不行吗？自己不能自得其乐站在旁边像观鱼人一样看它们表演吗？他笑自己的清醒，要做到那样的超凡脱俗多难啊！
他在阳台上远眺的时候，突然发现远处树林中隐隐约约有一幢房子，像庙。他的心就动了一下，马上就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催促他：去看看。他就想，也好，走走吧，算是散散心。他就开了门，沿着那个方向一路寻去。
过了那条小河，有一条小路蜿蜒向那片树林伸展。他就跟着边走边望。一会儿，就看到了那房子。果然是一座庙。门旁两棵大樟树，一看就知道有了些年头，门前立一个大香炉，里面还有香火在燃，弥漫着檀香味。
进得门去，很安静，一个中年和尚眼睛半睁半闭坐在堂中，一手执经书，一手在敲打木鱼。从敲击声中可以感觉出和尚心静气匀，超然物外。他站在一旁，两手垂立，不敢惊扰。
但和尚开口了：“施主为何而来？”
魏聿明说：“本无所求，随便看看。”
和尚说：“凡来之人均与佛有缘。”他就抬头凝视了一下道：“施主不是无缘而来，我观你眉眼有心烦之相，可有事要问？”
魏聿明见他虽是半睁半闭，却感觉出他的眼光精气凝聚，能洞察人世，便问：“大师有何指教？”
和尚说：“你不是经商之人，亦不是凡夫走卒，应是仕途中人。”
魏聿明点头首肯。
和尚说：“你前生信佛，今生亦有修为，是个好人，但生不逢时，在仕途难有造化。为官还可升一级，然到此为止；为商此路不通，而为文则大有可为。芸芸众生，大都不识自己，是故熙熙攘攘，胡奔乱窜，浑浑噩噩，不知所终。今遇施主，既是随便看看，愚僧也随便说说，信则有，不信则无，供施主一笑。”
魏聿明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大师指点。”就掏出两张百元大钞放进了旁边的功德箱，返身出了庙门。
出得门来，就接到电话，一看是郑莹。
“你不在家？”郑莹问。
魏聿明一喜：“你回来了？”
“没有。打电话到家，没人接，就估计你出去了。”
“是，改不动了，心烦，出来走走。”
“没事，怕你写得不记得了，特来提醒你要记得吃饭，可不能坏了身体。”
“放心，俗人一个，饿了肯定要吃饭。”魏聿明就沿着来的那条小路回到了“青山绿水”。
进得房间，面对电脑，思想总难集中，想起和尚的话，他的思绪就散乱了。官场还能升一级，是提副厅长还是副厅级呢？他当时真不好问。自己说是随便看看，却那么当真，岂不见俗？更显好笑。不过，分析来分析去，自己也只能是这个样子了，再怎么混，就算比资历，副厅级是十拿九稳的，只是个时间问题而已。和尚又说，为文大有可为，是暗示我这部小说能成功吗？如果是这样，我前二十几年岂不是走错了道入错了门？又想起他最后说的几句话，心里一下便通了。是啊，大多数人并不都知道自己今生要走一条什么路，所以才浑浑噩噩，不知所终。自己也是如此。不怪天不怪地，一切都是命运在安排，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只管走下去就是。自己幸好得遇高人，指点迷津，今后可以做一个明白人了。
他站起来，走到阳台，远望天边，突然主席的一句词涌入脑海：“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屈原有《天问》，其实主席的这一问同样是“天问”。试想，人间的沉沉浮浮到底是谁在主宰呢？是天？是地？还是帝？千百年来，谁又能说得清呢？
晚上就像居家似的，郑莹带回了菜，一进门就系了围巾上厨房，完全是一个主妇的样子。魏聿明心情不错，也在旁帮着淘米洗菜，弄得郑莹很幸福。
她说：“我的大作家，今天怎么进厨房了？”
魏聿明说：“改得比较顺呗。我越改越相信你那句话了。”
“什么话？我说的话多了。”
“一炮打响。”
郑莹笑道：“哪一炮？我觉得你炮炮都响。”
魏聿明就揪了一下她的头发说：“当然是小说啦。我今天改了三分之一了，越看越觉得写得好，人物一个一个栩栩如生，往外直蹦，情节连我自己都被吸引，主题也很深刻，引人思索。字数也正合适，三十五万，一个标准的大部头。”
郑莹扭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说：“我相信你。你辛苦了。今晚我又做好吃的营养的，不能让你像曹雪芹一样写部《红楼梦》，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结果把命都丢了。还有当代作家路遥，写了《平凡的世界》也死了。这样呕心沥血，我不想你这样，再伟大的作品我也不想。我要你健健康康的。这比什么都强。”
魏聿明就很感动，从后面抱了她亲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