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一阵风,施施然袭来,像一幅硕大无朋的裙裾,不由分说就把我从头到脚挤了一遍,挤牙膏似的,立马我的心情就畅快无比。我在夏天总没冬天那么活力洋溢,就是一个脑子清醒的问题。秋天要先来给我解决一下,何乐不为。
压迫整整一夏的天空突然变得很高,抬头望去——无数烂银也似的小白云整整齐齐排列在纯蓝天幕上,越看越调皮,越看越像长在我心中的那些可爱的灵气,我恨不得把它们轻轻抱下来吃上两口。我在天空上看到一张脸。想起这首很久以前写的歌,心境已经大不相同了,人也已经老了许多——人老了么?我就一直站在那里看,看个没完没了,我要看得它慢慢消失,慢慢而坚固地存放在我这里。
来来往往的人开始多了,有人像我一样看,那是比较浪漫的,我祝福他们;有人奇怪地看我一眼,快步离去,我也祝福他们,因为他们在为了什么忙碌。生命就是这样,你总要做些什么,或者感受些什么,这两种过程都值得尊敬,不能怠慢。
就如同我,要坚守阵地,如同一只苍老的羚羊,冷静地厮守在我的网络,那些坛子的钢丝边缘上。六点钟就很好了,园门口就有汁多味美的鲜肉大包子,厚厚一层红亮辣油翠绿香菜,还星星般点缀着熏干大头菜的豆腐脑,还有如同猫一样热情的油条,如同美丽娴静女友般的豆浆,还有知心好友一样外焦里嫩熨贴心肺的大葱烫面油饼。
这里这些鳞次栉比的房屋,每个窗户后面都有故事,或者在我这里发生过,或者是现在我想听的。每个梦游的男人都和我一样不肯消停,每个睡裙的女人都被爱过或者正在爱着,每个老人都很丰富,每个孩子都很新鲜。每条小狗都很生动,每只鸽子都很乖巧。每个早晨都要这样,虽然我已经不同以往,总是幻想奇遇,总是渴望付出烈火般的激情,又总是被乖戾的现实玩耍,被今天这难得的天气从狂热中唤醒。我已经不孤单了,是吧。
就是这个孤单,像一床棉被,盖在很高的高空,随着我房间人数的变化,或低落,或俯冲,或紧缠,或飘扬。美倒是美,狠了点儿,我知道。
噫吁戏,我的北京,昨天交通管制的北京,今年全国夏季气温最高的北京,用这样清丽的秋天撞击我神经的北京,把我的生活彻底弄乱,把我的故事彻底展开,把我仔细地铺成一张再造白纸的北京啊。
唯一的听众
郑振铎
用父亲和妹妹的话来说,我在音乐方面简直是一个白痴。这是他们在经受了数次“折磨”之后下的结论。在他们听起来,我拉小夜曲就像在锯床腿。这些话使我感到十分沮丧。我不敢在家里练琴了。我发现了一个练琴的好地方。就在楼区后面的小山上,那儿有一片林子,地上铺满了落叶。
沙沙的足音,听起来像一曲悠悠的小令。我在一棵树下站好,庄重地架起小提琴,像一个隆重的仪式,拉响了第一支曲子。
但很快我就沮丧了,我似乎又将那把锯子带到了林子里。
当我感觉到身后有人并转过身时,吓了一跳,一位极瘦极瘦的老妇人静静地坐在一张木椅上,她双眼平静地望着我。一定破坏了这老人正独享的幽静。
我抱歉地冲老人笑了笑,准备溜走。老人叫住我,她说,“是我打搅了你了吗?小伙子。不过,我每天早晨都在这儿坐一会儿。”一束阳光透过叶缝照在她的满头银丝。
我指了指琴,摇了摇头,意思是说我拉不好。
“也许我会用心去感受这音乐。我能做你的听众吗?每天早晨?”
我被这位老人诗一般的语言打动了。我羞愧起来,同时暗暗有了几分兴奋。嘿,毕竟有人夸我,尽管她是一个可怜的聋子。我拉了,面对我唯一的听众,一位耳聋的老人。她一直很平静地望着我。我停下来时。
很快我就发觉我变了。从我紧闭小门的房间里,常常传出基本练习曲。若在以前,妹妹总会敲敲门,装作一副可怜的样子说:“求求你,饶了我吧!”我已经不在乎了。我站得很直,两臂累得又酸又痛,汗水早就湿透了衬衣。但我不会坐在木椅子上练习,而以前我会的。不知为什么,总使我感到忐忑不安、甚至羞愧难当的是每天清晨我都要面对一个耳聋的老妇人全力以赴地演奏;而我唯一的听众也一定早早地坐在木椅上等我了,并且有一次她竟说我的琴声能给她带来快乐和幸福。更要命的是我常常会忘记了她是个可怜的聋子!
我一直珍藏着这个秘密,直到有一天,我的一曲《月光奏鸣曲》让专修音乐的妹妹感到大吃一惊,从她的表情中我知道她的感觉一定不是在欣赏锯床腿了。妹妹逼问我得到了哪位名师的指点。我告诉她:“是一位老太太,就住在12号楼,非常瘦,满头白发,不过——她是一个聋子。”“聋子?”妹妹惊叫起来,“聋子!多么荒唐!她是音乐学院最有声望的教授,更重要的,曾是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而你竟说她是聋子!”
我一直珍藏着这个秘密。珍藏着一位老人美好的心灵。每天清晨,我总是早早地来到林子里,然后静静拉起一支优美的曲子。我感觉我奏出了真正的音乐,那些美妙的音符从琴弦上缓缓流淌著,充满了整个林子,充满了整个心灵。我们没有交谈过什么,只是在这个美丽的早晨,一个人轻轻地拉,一个人静静地听。
我看着这位老人安详地靠着木椅上,微笑着,手指悄悄打着节奏。我全力以赴地演奏,也许会给老人带来一丝快乐和幸福。她慈祥的眼睛平静地望着我,像深深的潭水在静静地流动着。
后来,我已经能足够熟练地操纵小提琴,它是我永远无法割舍的爱好。在不同的时期,我总会遇到一些大家组织的文艺晚会,我也有了机会面对成百上千的观众演奏小提琴曲。我总是不由地想起那位耳“聋”的老人,那清晨里我唯一的听众……
遗嘱
鲁迅
我只想到过写遗嘱,以为我倘曾贵为宫保,富有千万,儿子和女婿及其他一定早已逼我写好遗嘱了,现在却谁也不提起。但是,我也留下一张罢。当时好像很想定了一些,都是写给亲属的,其中有的是:
1.不是因为丧事,收受任何一文钱——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
2.赶快收殓、埋掉、拉倒。
3.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
4.忘掉我,管自己的生活。——倘不,那就真是糊涂虫。
5.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
6.别人应许给你的事物,不可当真。
7.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
此外自然还有,现在忘记了。只还记得在发热时,又曾想到欧洲人临死时,往往有一种仪式,是请别人宽恕,自己也宽恕了别人。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以失误为起点
程刚
那一年,我在省城一个铝合金加工厂里打工。
老板看我是高中文凭,就把算料的活交给了我,这个活其实挺简单,就是套用现成的公式。可在别的工友心中,算料却是一个关键的活,因为一旦算错了,所有切割的材料基本就浪费了。也难怪,工友们大都是小学、初中文化,有时遇上大活,一次算下来就是几百根料,难免有差错。
就这样过了两个月。因为我进入情况比较快,也从来没有出过错,老板对我很照顾。可这样一来,也渐渐让我变得有些骄傲,有些散漫……
不久后,我的散慢就给我带来了沉重打击。那一次,老板要给一幢别墅做门窗,他带我量完了尺寸,便要我回加工点算料,并特意交待,一定要算好,说这回的材料全是最好的铝材,损失不起。可我却没有按老板的要求办,想着明天早上起来算也来得及,回来后就去请一位老乡喝酒,喝得大醉。第二天早上,我晕晕乎乎地爬起来算好了料,然后把数据放在案头上,又去睡了。可不想,两天后,师傅做好了门窗去安装时,做好的门窗全都小了一号,房东见状立即要求重做,我的脑袋顿时嗡的一下,这下子损失足足有七八千元啊!
老板咆哮着训斥我,要扣我半年的工资,我恨不得狠狠地扇自己几巴掌。我开始哀求老板,请求他原谅,并保证以后不会再犯类似的错误,可老板态度很坚决。无奈之下,我只好冒昧地找到房主,因为通常门窗做小了,还可以补救,那就是用水泥将门窗抹厚一些,这样一来,门窗小一点就能就得上了。况且,这个房主能建起别墅一定很有钱,我妄想着他不在乎这点钱,可我刚开口说事就被人家轰了出来……
我茫然地走在大街上,突然间想到了逃离,可来时已用身份证在这里做了入工登记,能跑到哪呢?那些天,我的心情跌落到了谷底。一天,老板对我说:“我看你这阵子挺消极,这样吧,这些退回来的料,如果你在三个月内以最小的损失全都用上,你的工资照发。”老板的一席话,就像给我吃了一个定心丸,也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我立即着手整理那堆材料,用了两个晚上的时间将材料分类,并一个一个重新量了一遍,然后把数据写在纸上,从早到晚背记,就这样一周后,每一根材料的长度我都烂熟于心。在接下来的算料中,每算出一根料,我的脑海里都会过一遍那堆材料中的数据,只要有相同的或差不了多少的我便把它拿出来用上。三个月后,我将那次退回的一百多根料全都用上了,一根都没有浪费,老板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那一天,老板请我吃饭,笑着对我说:“小程,要不是我逼你,你永远都不会积极想办法弥补。”那一刻,我明白了老板的良苦用心。
从此,我把这次失误当成了人生的警示牌,时刻严格要求自己,并开始潜心研究这项制作,经过一年多的摸索,我总结出了一个更加简便的算料公式,一下子将效益提高了许多倍,我也成了小有名气的师傅。
经历了这件事,我也对人生有了另一番感慨。面对失误,弥补的办法不是求人可怜,求人原谅,而是要坚强起来,积极想办法将损失降到最小,并以此失误为起点,振作起来,创造让人刮目相看的成绩,开创别样的人生。
自以为是
鹤见佑辅(日)著鲁迅译
一
先前,在一个集会上,我曾经发表自己的意见,指出俄国文学在日本的风行,并且说,此后还希望研究英文学的稍稍旺盛。对于这话,许多少年就提出反对论,以为我们有什么用力于英文学和俄文学的必要呢,只要研究日本文学就好了。岂不是现有着《源氏物语》和《徒然草》那样的出色的文学么?有一个人,并且更进一步,发了丰太阁(译者注:征朝鲜的丰臣秀吉)以来的议论,说:与其我们来学外国语,倒不如要使世界上的人们都学日本语。这和我的提议,自然完全是两样看法的驳论。但这类的说话,乃是这集会中的多数的人们的意见,而且竟是中学卒业程度的年青人的意见,却使我吃惊很不小。我于是就想到两种外国的人种的事情。
二
凡有读过北美合众国的历史的人,都知道这地方的原先的旧主人,是称为亚美利加印第安这一种人种。这原先的故主,渐渐被新来的欧洲人所驱逐,退入山奥里面去,到现在,在各州的角角落落里,仅在美国政府的特别保护之下,度那可怜的生活了。人口也逐渐减下去了,也许终于要从这地上完全消失的罢。
然而这印第安人,不独那相貌和日本人相像,即在性格上,也很有足以惹起我们同情的东西。这是我们每读美国史,就常常感到的。
三
他们是极其勇敢的人种。在山野间渔猎,在风霜中锻炼身心,对于敌人,则虽在水火之中,也毫不顿挫地战斗。而且那生活是清洁的。男女的关系都纯正,身体的周围也干净。尤可佩服的是他们的厚于着重节义之情。曾经有过这样的故事:
有一回,一个印第安的青年犯了杀人罪,被发觉,受了死刑的宣告了。他从容地受了这宣告之后,静静地说:——
“判事长先生,我有一个请求在这里。你肯听我么?这也不是别的事。如你所知道,我的职业是野球。所以我为着这秋天的踢球季节,已经和开办的主人定约,以一季节若干的工资,说定去开演的了。倘我不去,我们这一队看来是要大败的。我的死刑的执行,不知道可能够再给拖延几个月不能?因为我的野球季节一结束,我就一定回来,受那死刑的执行的。”
可惊的是判事长即刻许可了这青年的请求了,然而更可惊的是这印第安人照着和兴办主人的约,演过野球;其次,就照着和判事长的约,回到那里,受了死刑的执行了。
将这故事讲给我听的美国人还加上几句话,道:——
“唯其是印第安人,判事长才相信的。因为印第安人这家伙,是死也不肯爽约的呵。”
四
这些话,使我想起各样的事来。对于骗了具有这样的美德的印第安人,而夺去那广大的地土的亚利安人,发生憎恶了。然而较之这些,更其强烈地感触了我的心的却还有一件事,就是:如此优良的人种,何以竟这样惨淡地灭亡了呢?
有一天,我在波士顿,遇见了一个在研究印第安人的专家闻名的博士。我各种各样,探听了这人种的性情等类之后,就询问到印第安人为什么渐就灭亡的原因。
博士的回答可是很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