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意兴阑珊的转头离开,他再没了半点的眷恋。天渐渐的阴沉起来,迎面的风吹得有些刺骨,他却全无知觉,也不觉得冷。
他踽踽独行在萧瑟的宁荣街上,并没有看路,哪知却迎面撞上了一个醉汉。宝玉也不恼,侧边择路便走。却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大骂:“一群混账王八羔子,连太爷也救不了,败了全败了,成日里你焦爷爷的话倒是不听,老太爷,你睁开眼看看,看看这些混账是怎么将家给败完的。”
焦大随性的醉骂,再也没有人强按着他的头去灌马粪。宝玉回头看了他一眼,一个头发发白的老头,疯疯癫癫的,荒诞不经。
两人背道而去。
宝玉曾记得芸儿和他说过,珠大嫂与珍大嫂住在桐花胡同,他得去看看。所幸桐花胡同并不算远。
走到了胡同口,略一打听,一个穿着短袄的小丫头向他指了指:“喏,就是那边,门前有一棵歪脖子树。”
宝玉顺着小丫头手指的方向过去,才到了院门口,想要敲敲门,却听见里面传来了一阵的哭泣声,心下正是疑惑,高声的叫了一句:“大嫂在里面吗?”
里面似乎没有人应答,宝玉正犹豫着要不要直接进去。他伸手将黑漆的门一推,哪知突然闯出一个人来,和宝玉撞了一个满怀。宝玉抬头一眼,一个面生的男人,神色慌张,他也认不得。不知何故,却见碧月和素云追了上来,两人哭嚷着:“站住,奶奶的话还没说完,跑什么跑,我们小爷的事,你得给一个交待。”
那人趁宝玉不留神,哪知一溜烟的给跑了。碧月和素云到了院门前,原本以为外面有人接应,才想捉住宝玉时,定睛一看,却见是他,几乎有些不大相信,惊奇道:“这不是宝二爷么,宝二爷怎么来呢?”
宝玉点点头,又问:“珠大嫂可住在这里?”
碧月侧了身让宝玉进院子去,里面犹有哭声,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宝玉问道:“适才那人到底是谁?家里出了什么大事?”
素云拭泪道:“宝二爷,你快进去看看吧。我们小爷,只怕,只怕不行了。”
素云这话让宝玉猛然震住,他来不及细问,匆匆的往房里走去。素云和碧月连忙跟了来,替宝玉揭了帘子,宝玉挨门进去,却见尤氏从里间走了出来,正拭着泪,见着了宝玉先是一愣,神色诧异。
“珍大嫂。”宝玉唤了一声。
尤氏含泪点头道:“宝玉来了,快进去看看,劝劝你嫂子。”
宝玉有些愕然,自己掀了帘子进去,望内室一瞧,却见李纨斜坐在炕沿边,炕上躺着一人,便是贾兰了,身上盖着幅半旧的青缎面的被褥。宝玉略迟疑了一下,才走了进去,上前道:“大嫂子,这是……”
李纨听见了声音忙抬头去看,才见是宝玉在跟前,惊疑道:“宝玉怎么来呢?”
宝玉也不想过多的解释,又瞧了瞧躺在炕上的贾兰,却见他脸色煞白,借着从窗户里透出的不甚明亮的光线,瞥见他嘴唇微微的带着一丝紫红,双眼微闭,也不知是不是睡沉了。
宝玉方坐了才李纨坐过了地方,唤了一声:“兰哥儿。”
贾兰睁眼才见了宝玉,口中喊着“二叔叔”又一面要起来。宝玉却按住了他:“不用,你好好的躺着吧。”又摸得他身上滚烫,瞧其光景,便知染了重病。只是好端端的,又年轻气盛,还中过武举,怎么说病就病了,还这样的厉害。
李纨正默默的流着眼泪,贾兰自是心烦:“母亲别太难过,保重自己才最是要紧。原本我也是不要紧,过几日便好。”
李纨觉得心窝被掏空了一般,哽噎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宝玉不知他患了什么病,但瞅着必定不轻。又说了几句话安慰贾兰,又怕扰着他清静,便退了出来。
贾兰对母亲道:“母亲别伤心,倘若我真过不了这一关,便是我的命。怪谁去,听母亲说起父亲时,大抵也不过如此。不过母亲辛苦抚养了儿子一回,还说替母亲挣个封诰,折得半生的凄凉,还想让母亲过好日子,只怕是不能的。”
李纨哪里还忍得住,儿子的话句句戳中了她的心窝,这些年她就指望着儿子过活,连儿子也即将离开她,又让她如何过下去,便嚎啕大哭起来。
外面的人听见了忙进来劝解。尤氏拉着李纨道:“你也该省省心,兰哥儿正病着呢,哪里经得如此的打击,好好的让兰哥儿安心养病吧。”
李纨不忍再见儿子便就出去了。贾兰孤零零的躺在那里,任由眼泪簌簌的掉着。这些日子来的际遇,像是一场梦,正当迎来自己和母亲的转机时,哪知终究即将醒来。
宝玉呆呆的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眼前他也无可奈何,心想该将这一切都要舍去了,转身便要走,才到院中,尤氏却跟了上来,叫住了他:“宝玉,你要去哪?”
“珍大嫂子……”宝玉也不知自己何处有容身之所。
尤氏道:“吃东西没有,我让银蝶儿去做。”
“不用了。”宝玉垂下头去。
尤氏见其光景,心里也一叹,论其谈吐,论其容貌,哪里及当初的半点。尤氏便主动和宝玉说起了贾兰的病来:“才那个大夫,想来你也看见了,来了家里五六趟,只说兰哥儿已不能医治。你说说看,兰哥儿还未到弱冠,何以至此。你大嫂子这些天可一个安稳觉也没有。”
宝玉听说,有些茫然,半晌才说:“该请个高明的大夫来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