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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和你一起盖的罗马,你却和她拆了城墙。我就像一个洋葱,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地剥开我的心,你会发现,你会诧异。你是我最压心底的秘密。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地剥开我的心,你会鼻酸,你会流泪,不但是你能看到的那些全心全意,还有绝望的气息。

【而在这翻了千百倍的罅隙里,我彻底遗失了人生全部的光】

我做梦都不会想到,表姐沈玉兰会重新以一个锐不可当的角色闯入我彼时的生活里。

紫荆教师公寓,白桦和银杏的枝丫切割着湛蓝的天空和凛冽的寒风。那个周末,她站在楼下,眯着眼睛往窗口喊:“沈青兰是住在这里吗?”那一刻我还以为自己得了幻听,像猛地被抽离周遭世界,一瞬间置身于某个烟雾迷蒙的荒岛,呼吸之间冷空气仿佛一把匕首反复在肋间插进抽出,惊觉痛。

其实在看到表姐的那一刻,记忆像一道列车汹涌而至。

总会在怀旧的时候,想不顾一切回到原点。在葵花街深秋干净的午后,我与她牵着手并行穿越迂回的弄堂小巷,到光线分隔的老槐树下打一回秋千,或许坐在芳草碧连天的河岸上,看光着膀子的周小丢从河里往岸上扔一条一条活蹦乱跳的鱼虾。那时候的我们,不复钢铁森林的庞大冰冷,对世界抱着渺小的遐想和干净的触感。

一见到我,她便泪眼汪汪哭得像个被烤融的冰激凌。她紧紧拉住我的手:“青兰,我好想你啊。其实很早之前就想来看你了,可是一直没找到机会。”她还说,她跟毕嘉豪分手了。现在跟刀哥混,还有了小孩。

我比听到人能死而复生还诧异:“什么刀哥剑哥?开什么国际玩笑啊表姐……”我是一点儿都不相信的,我也总不能告诉她,我坚信他们会情比金坚地老天荒是因为“目睹了毕嘉豪明知她失去贞洁这个过程后,还能见到他一脸笃定地紧紧握住她的手”这个缘由吧。

“两个人在一起久了,感觉也就淡了,很正常啊!就算我的偶像李准基在我这里也是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就花心,总是犯同时看上好几件裙子的毛病。其实也没什么,我们说好了分手还可以做朋友啊!对了,知道我怎么找到你的吗?是在你写给毕嘉豪的几封信里偷偷看到的地址。我知道你一直喜欢着他,以后你们可以在一起了。”

“可是……”

“别可是啦!你也不缝衣服老认什么针啊?”

我没有说出口的是,那么祝昔阳算什么呢?我从背包的底格里拿出祝昔阳送给我的他坐在父亲开的那辆单位的警车里那种拉风得举世无双的酷照递到表姐跟前:“喏,可别以为我是个没人要的拖油瓶啊,拖油瓶也有春天了。”

我什么时候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都服了我自己。

谁知道她看到照片的那一刻,整个人像脚底安了弹簧一样跳了起来:“青兰!这个车牌号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难道他的父亲,就是当年为了赶赴一个办案现场而把舅父舅母撞飞的元凶?”

——那个罪人,用权势和金钱摆平了这件事,最后报纸头条都说,是舅父舅母酒后驾着无证摩托车导致的惨烈后果。

我的姑姑将这件事只告诉了我听,婆婆更是对我隐瞒了真相,生怕你从小一颗心被仇恨占据。因为如何盛大的仇恨,在这场精心布置的局里面都是徒劳无功的挣扎和反抗。

我捂住瞬间张大的嘴,脑海里充斥着刺破黑夜警笛的声音、路人惊恐尖叫的声音、江水翻腾的声音以及祝昔阳充满骄傲地说着“从小我老爸就用这辆车载过我玩遍了周边各个地方,虽然现在他步步高升了,可依然还是风雨不动怀旧地开着这一辆”的声音……仿佛驻扎了无数个摇滚乐队。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一颗天煞孤星,不然为什么命运的罗盘指针要一次次残忍地指向我最爱的人。我想起上次金源大酒店事件,听祝昔阳的口气仿佛他的父亲也是不费吹灰之力便轻轻松松摆平一切的样子。这件事说明他在这方面的关系有多硬,一定相当吃得开。我从未想过原来这世间有些人,真的可以像神话故事里的人物一样呼风唤雨一手遮天。因为他们仿佛曾经离我有亿万光年那样遥远,永远不会出现在我身边。

人眼一次收集光线的时间只有十分之一秒。

而在这翻涌了千百倍的罅隙里,我彻底遗失了人生全部的光。

红、橙、黄、绿、青、蓝、紫。

只留下灭顶的黑白色。

只有眼泪止不住地一颗一颗往下砸。我多么希望一切都是一场梦,可是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所有的一切都还在面前。

难怪,祝昔阳的父亲祝时迁在听到祝昔阳介绍我时,反应变得那么不自然。他让祝昔阳好好对我,根本就是源于良心发现的愧疚吧。

祝昔阳,这一刻,那些支撑我一直陪你跋山涉水走下去的力量,陡然间就消失掉了。

我以为有了爱,便可以所向披靡排除万难。可是命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总逼人落得丢盔弃甲的下场。

我问表姐,这世上会不会有那么一个人,能让你想要停靠下来?

她摇了摇头,笑容分不清是惨淡还是明艳:“女歌手早就唱过,大多数人都相同,喜欢的只是爱情的脸孔。爱着爱着爱到了最后,都会慢慢被生活的风霜雨露摧残得不成样吧……对了,我第一次来呢,难道你不准备带我到附近散散心吗……”

那天晚上,我们像两个异类一样,破天荒地混迹在一大堆衣装光怪陆离、言行张扬特异的少男少女中间,用卡丁车、夹娃娃机、城市英雄的电玩和喧嚣到耳鸣的DJ摇滚乐来麻痹伤痛到极致的神经。

祝昔阳,这些,都是你带我亲身领略过的风景。

从此,我不知道,它们将会转身错落到哪里。

暮色四合时,表姐说她有个老同学在这边工作,这两天要结婚的,原本也有打算准备要来参加她的婚礼,于是便在门口招呼了的士朝我道了别就匆匆去了。十几分钟后祝昔阳在阮老师家下面一次次打响车铃,我正躲在厚实的窗帘里和杜晓晓诉说着刚得知的一切。最后竟然发现自己不知从何说起。

过了一会儿,我说:“我心烦意乱地给他发了信息说我学舞时把脚扭伤了,不能见他。他问我在哪个医院,必须马上去看我。”

“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杜晓晓一派知心姐姐的风范分析道,“其实那个毕嘉豪啊,可能真的对你有意思,如果他当初没误会你跟周小丢是一对的话,可能你俩早就好上了。不过这样的话,你也就不会离开葵花街了啊,但那样的话也就不会认识我了……”

我的脑袋一片混乱,就像被祝昔阳带我去过的游乐场玩的碰碰车撞得一团昏沉沉,分不清东南西北。那时候我们肆意地叫着喊着,把所有的兴奋都释放了出来。而现在,连难过也只有权利保持沉默。我吸了吸鼻子,说:“老娘要狠狠忘记这些纠葛,放下屠刀,立地成女强人!既然老娘在六岁那年都没有选择纵身一跃阻挠葵花镇的铁路修筑进程,那就注定了以后什么枪林弹雨都能挺过去!”

杜晓晓说:“哎,青兰,虽然祝昔阳人真的很好很好,可是我更希望你过得快乐。你这样默默离开已经够仁至义尽了……实在没人要的话我当你老公好了!”

于是杜晓晓站起身搓搓手掌,将脖子逆时针转了一圈(这个是她每次干坏事之前的征兆),转进厨房里又举着水盆走出来,扯开天蓝色的窗帘就一股脑将水倒了下去!

“哎呀你好吵,我正在练习英语听力呢!如果想和兰联系就回去上网,不然你有可能永远都见不到她……”

大概是祝昔阳被杜晓晓异常的表现刺激到了吧,所以当我轻轻撩起窗帘的一角观察时,罅隙里变得小小的的他猛然退了两步,然后掉转车头飞快地往来时的方向骑去。

【这个女人刀子嘴豆腐心,你很容易就能让她变成你的忧伤同盟军】

我在杜晓晓的电脑上发信息给祝昔阳,我说我想了很久,马上高三了,学业为重,我玩不起了,我们还是分开吧。

我的脑袋正下着雷阵雨刮着龙卷风,言辞未免显出大鱼大肉,大红大绿,就像一些作者写到某个关口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表达方式了,就胡乱填一些动听漂亮的词藻搪塞过去。

祝昔阳习惯性万年潜水,只对我隐身可见。他曾经给自己封上一些冠冕堂皇的名号:中科院高级潜水院院士,诺贝尔长期掉线奖,奥斯卡终身隐身奖……

那个拽拽的头像很快就亮了起来:为什么?其实你并没有受伤而是在故意躲我对不对?你还记得吗?你说要永远和我在一起,一起去巴黎看薰衣草,一起去东京吃樱花饼,一起去维也纳听音乐,一起去夏威夷听潮。你会是最幸福的姑娘,因为有我在。

他说,那些约定,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他说,你怎么可以,说放弃就放弃呢?

最后他说,没关系,只要过了高考这个坎,我依然等着你,为你守身如玉。

我可以想象电脑屏幕那端他由惊愕转至落寞的表情。我打字速度不快,他就一直在电脑那端守候着我的回复。

“怎么那么像课堂作文?大概,他还以为你在吓唬吓唬他而已吧。”杜晓晓从身后走过来霸占了键盘,冷冷地说了一句“baby让我来!话语不要唐突,口气不要暧昧,立场不要模糊”之后两只贱贱的爪子开始猛敲猛打:祝昔阳,事到如今我也就告诉你吧,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感觉好累,好无力,总害怕你突然有一天会发现比我更好的,然后那个人从我身边抢走你。童话的结局只有一个版本,那就是灰姑娘和王子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但没有人深究过,灰姑娘后来的幸福其实依然那么心存卑微,她是不是永远在幸福中诚惶诚恐呢,所以我觉得我们不适合。谈恋爱嘛,就像是吃水果,我不试过苹果、樱桃、荔枝、橘子,又怎么知道我到底喜欢哪一种?

祝昔阳说了无数挽回的话,他说我可以保证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他可以一个正眼都不给别的女人。当然,除了他家太后和程佳怡。他可以……

依照杜晓晓的话就是用打印机将聊天记录打出来,可以绕地球一圈。

后来的杜晓晓似乎联想到些什么,然后晃着我的肩膀一脸泄气地说:“怎么办,沈青兰,我今天终于发现我生平第一次要被一个男人感动得哭了!我败下阵来了,你上吧!”

这个女人就是这样,刀子嘴豆腐心,你很容易就能让她变成你的忧伤同盟军。这回,她正稀里哗啦地拿着洗面奶前往洗手间,那架势仿佛就要驾鹤西去。

若换作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那样的情话,无论如何都可以让所有女孩子哭泣。但,爱,要怎样脱口而出才可以让人心悦诚服?

特别是我这样,安全感缺失,又被仇恨洗了脑的人。我永远无法忘记,那些冰凉如北极的荒芜暗夜一个人躲在被窝里任思念成灾的绝望无助,那些因没有父母撑腰而被同龄孩童欺凌的耻辱。那个年纪的小孩,人生观价值观尚未成型,总是人云亦云趋之若鹜。他们会拿石头丢你,朝你扮鬼脸,骂你野孩子,甚至像躲瘟神怪兽一样躲你躲得远远的。如果没有周小丢的维护,我恐怕早已经溃不成军。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胖子曾经拉高了音调说过的一段话:“我喜欢过陈百强,他嗑药去世了;我喜欢过黄家驹,他摔死了;我喜欢过张国荣,他跳楼自杀了;我喜欢过梅艳芳,她子宫癌死了;我喜欢过柯受良,他患病走了……哎,啥都不说了……我现在准备喜欢沈青兰,谁都别拦我!”

周围的笑声此起彼伏,仿佛魔音般刺耳。我捂着脑袋转身跑掉,最后在累得快要虚脱时慢慢地将自己缩成一团,委屈像剧烈摇晃过后刚刚开启的碳酸饮料那样喷薄而出。我放声哭了出来。这样的惨淡经历,似乎是个无尽的轮回。

“兰,你怎么了,脸色这么惨白,是身体不舒服吗?”已经平复了情绪的杜晓晓从洗手间里出来,一脸震惊地问我,“要不,我来教你玩游戏吧,心里不舒服的时候,就对着那帮怪物狂杀乱砍!”

我故作潇洒地对她摇了摇头说:“没事,我很快就搞定摆平。”

“相比起你这些年来受过的苦痛来说,这样的分开只不过是上天安排的、对他的一点小小惩罚。”我这样说服自己,将目光再次聚焦屏幕上的时候,祝昔阳的签名已经从“手机刚在杯子里洗了个澡~但愿没淹死”改成了“我以为只要很用力很用力地爱,就可以将他替代。可原来,你的心门一直不曾为我而开。果真,感情的世界里找不到什么公平,爱得深的人注定伤得重”。

我知道,祝昔阳签名里的他,是毕嘉豪。他自以为是自作聪明的习惯还是一点都没有变。

很快,他的签名便得到了很多死党和追随他的女孩子的回复,她们的语气带着严重的幸灾乐祸的成分——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没关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哈哈……

甚至还有一个女孩子明目张胆开门见山就说,她不要你是她的损失,我要!

……

音箱里传来我最爱的梁静茹的歌声。她唱,塞纳河的水,是心的眼泪。

我想,我们每个人的一生,大概都要流经这样一条河。左岸是曾经触手可及的温暖,右岸是如今触目惊心的荒凉。左岸是梦乡里垂死挣扎的不死欲望,右岸是梦醒时分冰冷绝望的现实开出的答案。

那时候,我左手边的电脑桌上摆着一本旅游杂志。上面介绍,世界上最短的道路是埃比尼泽坊,整条街道比很多篮球运动员还要“矮小”,长度只有2.06米,已经纳入吉尼斯纪录。

泪水一点一点地掉在铜质纸张上,透过泪光,我似乎看到了我与你相爱的长度。

我曾信仰的一句话是盖恩夫人说的,爱是达到神之处最短的道路。

祝昔阳,我又何尝希望与你分开。我真正想要的,是如你所说,即使两个人白发苍苍牙齿掉光,也不甘去遗忘。这一刻,我终于承认,就算我站在离你最近的地方,爱这条路亦是如此短暂,也一眼便能望穿尽头。

因为,我只要想起那些凉薄的青春,骨肉至亲的离散都是因他丧尽天良的父亲所起,便不知道以后自己该如何与他平静相处甚至风花雪月。他还好几次邀请我去过他家吃饭,如今想起来还好自己没答应。

“亲爱的,我们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

“我发誓这次绝对是最后一次。”

“请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是我最近忽略了你还是什么的。但我最不喜欢女孩子动不动就拿分手当要挟,当尚方宝剑似的,我一奏请你就得乖乖求饶,但我相信你不是这种人。”

“法律上貌似没规定喜欢一个人就要喜欢一辈子吧?唯一的解释就是,那是命!”

我真该去当相声演员,谎言被我说得像顺口溜似的一气呵成不带一点拖沓。随后我一不做二不休地将QQ签名改成了:请不要有那么一天,你出现在他们坟前忏悔哭泣,脏了他们轮回的路!

最后,他说:“沈青兰,今日你对我弃若敝屣,今后你一定会悔不当初的。如今说什么,都是枉然了……你要记住,我这辈子,也只为你一个人当过傻子。如果有一天我们沦为最熟悉的陌生人,在街头重逢的那一霎,我只有一个最恶毒的愿望,那就是发现你过得不幸福。那样我可以张开双臂给你一个拥抱,欢迎迷路的人回家。”

我给自己灌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雀巢咖啡,胃壁顿时像个火炉,烧得我双眼差点渗出水。我仿佛能看到他硬撑着打架的上下眼皮的样子,修长手指落在键盘上发出噼里啪啦的清脆声响,每一声都“噔噔噔”地敲在我的心头上。

夜凉如水的凌晨一点,我失了眠。说了分手宣言之后,我开始一边流泪一边把祝昔阳写给我的情信一封封地撕掉,把他给我买的娃娃挂饰和巧克力一份份地丢掉。我觉得它们无论如何华美炫目,都弥补不了我受过的孤苦。接下来就是伏案奋笔疾书,我对杜晓晓说:“我不能让自己心软,不能让自己有一刻闲下来想东想西!”最后抢过她的作业一并包办了。

【那清滢澄明的素淡眉眼,干净的轮廓,温柔的眸光,岁月沉寂】

杜晓晓已经进入沉睡,呼吸的频率逐渐稳而慢。而我就像全身的神经末梢都被某种无形的存在牵扯着一般,难以平息。只有自己最清楚,咖啡仅仅只是外因,峰峦叠嶂的重重心事才是失眠的导火线。

就在我辗转反侧的刹那,突然听到有金属轻轻弄响了房门钥匙孔的声音,我心底一沉,想:糟糕,该不会是屋子里来小偷了吧!屋漏偏逢连夜雨,如果我见到歹徒,第一句是不是该说,我失恋了,也没几个小钱,小偷先生你找错对象了……不不不,为了万无一失,我还是应该选择装睡……

黑暗中我拽了拽旁边摆成一个“大”字睡得如死猪一样的杜晓晓,这个雷打不动的女人自然是没有一丝反应,手在空中乱扑腾了一下,又继续转过身睡着了。

当黑影站定,我拽着被子心脏都快跳到喉咙口了,睁大眼睛细看才发现是自己吓自己,虚惊一场。

原来是阮老师啊。

她朝我摆了摆手示意我不要吵醒杜晓晓,招招手让我出来,之后轻轻带上门,手搭在我的肩上带我到她房间。

阮老师脸上带着安详的笑意,但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马上就让我浑身一颤了。

她说:“青兰,如果阮老师没看错,你最近谈起恋爱了吧?”

我想撒谎,但是一对上她火炬一样的目光,那些原本七零八落的谎话早已经溃不成军了。我轻微地点点头,说:“是的!”声音细到自己都快听不见。

“我想,给你说说我的往事,你愿意听吗?”阮老师的声音悠长得像记忆中的葵花街。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阮老师的本名叫阮庭韵,一听就知道是出身书香门第。

她给我看他们那时候的合照。泛黄的旧照中,她挽双髻,容颜清丽如桃,笑意晴朗婉柔似天空漂浮的云朵。现在她虽然也有着一份雍容与灵气,却不及少女时候的三分之一。我想,她这些年来堆砌起来的心事,一定像一杯装得太满的水一样,一点点需要往外溢出了。

时光竟如此残忍,将她的美丽耗损得那么厉害。而已故的杜先生那时亦不过是偷偷溜出家门的小小少年,他不愿自己也重复着父辈的足迹,生活似一潭波澜不惊的湖水,沉静幽谧,无人涉足,于是逃出了落后封闭的大山沟。在热闹的集市口,只一个笑容,便入了她的心。

她瞒着家人和他偷偷搭上了北漂的列车,他终于成长为神情淡漠的苍白男子,一颗心肯因为她渐渐安定下来,远离喧嚣尘世的是非。他找到一份还算体面的职业,与阮老师两个人相依为命。可是当阮老师在体检结果中发现自己怀了杜晓晓时,她激动万分地等待丈夫回家,想告诉他这个好消息。然而却因一场意外车祸,他在风华正茂的年岁辞别了人世。

阮老师说:“青兰,你知道那是怎样一种痛吗?我想告诉他,在冀南镇,我们终于不再是彼此唯一的亲人,我们还有了晓晓。可是他为了应酬那些客户,难免在饭局上被灌酒,一次比一次喝得凶,就在我临盆前,接到他饮酒过量后驾车,连人带车冲入江中,长眠不复醒的噩耗。命运真是幽默,为我带来了一条鲜活的新生命,却把身边最重要的人招去了。”

说到动情之处,阮老师的声音开始打颤,她缓缓将手掌覆上眉眼,我看见透明的眼泪不停地涌出她的指缝。阮老师的眼里有一种慈爱,像记忆中妈妈一样的慈爱,就是那一瞬,我仿佛看见了妈妈坐在对面。

那一刻,我才明白什么叫做“厚积薄发”。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走上前去,轻轻给这个如恩师如慈母的女子一个并不足够温暖的拥抱。

窗外是笼罩在月光下柠檬色连绵如云海的楼房。她的声音无比柔和温婉,好似水乡的柳絮纷飞,碧桃初绽。她说:“青兰,你已经过了十八岁,有权利也有义务守住自己理应得到的幸福。如果有爱的人,就一定要去珍惜,莫等到有一天失去,后悔不及。一个人不必行走在高原大漠,但内心一定要海阔天空。你回去休息吧,好好想想,不要冲动。”

我心照不宣地道了晚安,每走一步,脑子里便风驰电掣地闪过祝昔阳的脸。皎洁纯澈的面容带着无奈和感伤的寂寞笑颜,那清滢澄明的素淡眉眼,干净的轮廓,温柔的眸光,岁月沉寂。

祝昔阳,现在是不是有一个比我更好的人,在你身边替我陪你数星星,看落叶?只要两个真心相爱的人在一起,无论做什么,去哪里,都是最无可复制的良辰美景,牵手的温暖便胜却人间无数。

祝昔阳,我只是可惜,自己不是陪你走到最后的那一个。我们之间不能有着这样绝世风光般的传奇。

祝昔阳,如果我可以爱你,如果你可以爱我。

【世界是喧嚣的彩,他是安宁干净的黑白】

葵花镇和冀南镇之间新建了一条公路,表姐第三天早上的周末来让我和她一起回去,顺便看看毕嘉豪。我听到这三个字顿时像口吃一样地只会说“好啊好啊”。

一出门,阳光便清晰地涌入我脸上的每一张毛孔。在公车上,坐在左手边的沈玉兰突然撇过头来大惊失色地叫道:“青兰,你昨晚一夜没睡吗?眼袋可以拿来当笔筒了……”

车子兜兜转转沿着山路攀爬而上,一路上尽是偏远荒凉的风景。不过虽然这里没有高大林立的商品楼,但是变化也挺大的。以前只有瓦片小屋起起落落,现在路边渐渐修起了洁白干净的平房。我按了按似欲奔出喉管的心脏,在心底轻轻地说,毕嘉豪,你不可以乱跑,在镇上等我,我看你来了。

葵花镇的地平线要比冀南高很多,我是如此怀念这里的一草一木,虽然道路不宽阔,空气很稀薄。你可以试着想想看,曈曈的光线里,平房楼顶不明来路的飞鸟,扑打着翅膀滑翔而过;烟囱冒出的明黄雾体可以在风中鼓捣成花朵的形状;暑天的时候男孩子们会比赛爬山,上树掏鸟蛋,然后跳进清亮的河水里洗澡。这是一幅幅多么惬意的画面。

太多的影像都太清晰。目睹过的,无比清晰;未感受到的,充满遐思。

毕嘉豪远远地扑入我的视线。那一刻,世界是喧嚣的彩,他是安宁干净的黑白。我脑海蹦出来的诗句是刚学不久的“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

他变高了,也变瘦了,斜靠在回廊的栏杆上,衬衣扣子开了三颗,露出里面清瘦的锁骨,一张脸上是懒洋洋的笑容。那样带了一点点疲惫一点点忧伤的笑容,依然能奇迹般地唤醒我心中沉睡许久的梦。

沈玉兰没有骗我,他家已经不再卖糖人了,改成种茶园,收成还算颇为可观。

“毕嘉豪,最近好吗?”我按住如擂鼓般的心跳,说到自己感觉快要断气。眼前这个我一度耗尽热情、费尽心力去爱过的漂亮男生,这一刻,我对他的心疼不减当年。

“真的没想到还能看到你。”他的瞳明亮且泛着微蓝,目光突然游离到我的脚上,像女孩子看见大老鼠那样地叫了起来,“啊!我这双鞋,你还在穿啊!”

“要不要我脱下来给你看看里面塞了多少棉花……我不定时更新的哦。”

……

表姐远远地看着我们,一边事不关己神情冷漠地用手捂着话筒讲电话。很快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了她跟前,车里的中年男人摇下车窗,露出一副大墨镜和古铜色的皮肤。我的第一感是联想到黑帮电影里间谍的装扮。她立刻换了一脸比太阳花还明亮的笑,朝我们仙风道骨地挥了挥手,拉开车门几秒钟之后在马达的声音当中倏忽消失在地平线尽头了。

我想,人们常说的“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大概,就是沈玉兰这个样子吧。

然而似乎是身体内流淌着的血液有着某种生生息息的关联的缘故,我总感觉,远去的少女黑白分明的双眼里似乎埋藏着一些什么东西,那是等待着我去挖掘的秘密。

“青兰,你知不知道在那些成长维艰的岁月里,我是有多么憎恨这个丑陋的世间。等到青春终于在平淡无奇中惨烈夭折抑或急速枯萎,对它的恨也从未被稀释掉一点,只是隐匿在深海,埋成了岛屿,以及岛屿下藏满心事的海螺、珊瑚与蚌壳。”

彼时,放眼望去,那座最高层的房屋——葵花镇的广播楼,正在播放着一支单曲。我生活在葵花街那阵,它的基本作用都是用来通知农民播撒稻苗、注意虫害,以及何时收割之类。

后来我才知道,那首歌的名字叫《越长大越孤单》。

多年以后

你回到我身边

不安全

充满了你疲倦的双眼

看着我

也告诉我

你是否

依然相信童话

你曾对我说

每颗心都寂寞

每颗心都脆弱都渴望被触摸

但你的心

永远的燃烧着

永远的

不会退缩

越长大越孤单

越长大越不安

也不得不看梦想的翅膀被折断

也不得不收回曾经的话问自己

你纯真的眼睛哪去了

越长大越孤单

越长大越不安

也不得不

打开保护你的降落伞

也突然间

明白未来的路

不平坦

难道说这改变是必然

少年的头发被风掀动,笑容如湖水一样安静纯澈,依旧细长的手和腿。虽然拖鞋露出十根脚趾,但丝毫不妨碍他干净落拓的气质。他背着青藤编织的篓子,穿着咖啡色和纯白色交织的格子衬衫,五分迷彩裤,袖子向上挽,露出一节麦秆色手臂,背后是迅速漂移的浮云。

是光阴将故人走成了过客。他已经不复当年那个羸弱苍白得仿佛一阵大风就可以吹跑的小小少年模样。

那天,我们坐在淡淡的茶香里,史无前例地谈及自己的人生梦想。梦想,这在如今是个昂贵而稀有的物种。他说希望以后能考到好的医药学专业,然后医治一些像他母亲那样被疾病缠身的人,让他们早日摆脱痛苦。

我突然想起周小丢。他流离的身世,亦是因为一场与生俱来的先天性疾病,而成为其最无辜的受害者。

“你呢?”

“我,我只是希望有个人好好来爱我,并且这个人,我也爱他。”

如果是杜晓晓在,她肯定会像泼妇一样双手叉腰地对我伸出一阳指狼嚎道:沈青兰你丫就一情圣!但是毕嘉豪却很温柔地笑了,抠了抠我的鼻梁,用一个救世主看一个冥顽不灵的囚犯那样的眼神看了看我,然后摘了一枚金银花插在我鬓角说:“我只后悔一件事情。我后悔没有早一步遇见你,让你吃了很多苦。”原来感情有时候也讲究先来后到。

最后毕嘉豪自嘲似的说:“唉,青兰你听过没有,秋天的柿子,挑软的捏!你表姐这是嫌弃我没本事!你看她跟在刀哥屁股后面,跟太监追随皇帝似的。”

他说得跟丢了一件玩具似的。但是那时候我不敢侧头看他,因为心底已经排山倒海的,比看白素贞被法海压下雷峰塔、泰坦尼克号沉掉一对绝世恋人还要悲恸。

直到这一刻,我才蓦然明白,也许所有不靠谱的情事里,爱得浅的那个人永远是超脱的,神般高高在上,姿态优雅并且深不可测。正如我之于毕嘉豪,毕嘉豪之于沈玉兰。

天色渐暗,我在心底低低地说,毕嘉豪,你又何尝不是这样。不管怎样,你的目光都始终追随着她,忘了跟在身后的我。所以,表姐遇害那天夜里,你都相信落在你脸庞的不是我的眼泪,而是一场微凉的星光。

有时,我们在真爱面前举步维艰,不是因为害怕受到伤害,而是妥协于生之艰难。如果时光可以缓慢一点,日子久一点,生活不那么咄咄逼人一点,也许这世上会多出很多恩爱和睦白头偕老的恋人。

是时光把人拖着,把爱都走曲折了。

可是毕嘉豪最后将他分开的手指放进我的头发里。他说:“沈青兰,不如我们重新开始。”

他的温润湿软的唇铺天盖地地落下来,近似果冻般香甜的味道。我在那个瞬间仿佛身处梦境。

当祝昔阳汗涔涔地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时候,我正不慌不乱地从茶园子里直起身板来,顺便很自然地以秒速抓住了毕嘉豪的手。我知道他一定是来找我理论的,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打破沙锅问到底,不到黄河心不死。

毕嘉豪宽厚温暖的手指僵了僵,下一秒反过来将我的手指裹得更紧。我知道我们当时的样子在祝昔阳眼底一定要多狼狈有多狼狈。我的头顶沾了枯黄的杂草,衣服的线条歪向一边,还故意将头埋在毕嘉豪的怀里。

“哇塞,你什么时候性情变得如此豪放?以前在我面前那么洁身自爱都是做给我看的?”

我充满惊讶地看着佯装迎面路过的祝昔阳,他竟然执著到跟踪我!他仿佛早有预感,脸上写满云淡风轻却又笑得很凄凉的样子,一定是很想哭。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孩子,那是我有生之年看过的,最大的一场雾。他藏掖在背后的手指关节被握得吱吱响。

“要你管!?”我从来没有发现自己的意志力可以如此强大。面对两个生命线最纵横交错的男孩子,说出冰冷绝情气焰嚣张的话。

当毕嘉豪问祝昔阳“你是谁……”时,祝昔阳的眼里,燃起了我见过的最猛烈的一场火焰。

就在我快要在他锋利如芒的眼神里把持不住的时候,他突然缓缓掏出了一根烟,咔嚓一下点着,烟草的氤氲呛进了我的肺,然后我就卖命地咳嗽起来。他打破了平静:“沈青兰,原来这才是你离开我的真正原因。我祝昔阳也不是笨到没有想过。搞笑的是,我的眼界被臆造出来的假象和自作多情蒙蔽得只容得下你,没有我自己。”

“己”字刚脱口,他便决然地转身走掉。

才几天不见,他的脸显得更加清瘦,颧骨被衬得很高。我怔忪地对着他的背影行注目礼,蝴蝶谷很明显地撑起了茄紫色连帽衫,下面画了一排丑丑的小人。他打人的时候手从来没软过,为什么这一次却连拳头都握不紧?其实我在那一刻忽然有些心理变态地想,要是他凶猛起来,跟毕嘉豪恶狠狠地干一架,为了我。那么,我究竟会帮谁呢?

那种无法言明的失重感再次将我包围。我难过到希望变成这世上任何一人,除了自己。

【夕阳的光线像是被风吹散一般迅速消失,正如同再也回不去的美好年华】

我想起,当年在KTV作为压轴的祝昔阳,他唱了一首《背叛》。在歌曲的最后,他说:“即使全世界都背叛了沈青兰,我陪沈青兰背叛全世界!”全场的女孩子除了我都感动得把头埋在男朋友怀里,哭了。男孩子们却都起哄说:“哇,臭小子原来拉我们出来看你们相见恨晚你侬我侬啊!”

他吼道:“这叫给你们这帮花花肠子哥们上一堂模范男友课你们懂不懂?”

走出大门时我不忍心看他孤零零总是走在前面,终于快步跟上去拉过他的手。迷离的霓虹灯下,我看到他瞬间抬起的脸突然放出奇妙的光泽。我问他:“昔阳,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我背叛了你,你会不会原谅我?”

我看见祝昔阳陡然变得惶惑的眼神,他的身板子僵了僵,最终还是很坚决地点了点头。他把我的头揉在怀里:“但我相信不会的,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对吗?”

我想起,他曾经在倾城月光下被光线照亮的半边脸,眉眼盛满了星光,馥郁的阴影隐不住他笃定的神情,声音低沉恍若压枝的花朵:“青兰,南极没有再南,而北极却不是最终极的北。北极以北有北极星,无论星移物换沧海桑田,它都会一直站在原点,永远守护着你——即便你已走得遥远。”那一刻,我觉得他突然长成淳朴的、有担当的、能够交付未来的男人。

若时光能悉数倒回,就算粉身碎骨肝脑涂地,我愿日月草木,万古洪荒都定格在那一刻。

然而回到车水马龙的喧嚣尘世里,想到这些,我的心便如重重跌落在碎玻璃堆里,疼得无法呼吸。

嘿,你明白那样一种感情吗?

像牧羊人一样,流浪是他痴执一生的方向,将自己心爱的羊放逐到天边,再也寻不回来的悲伤恋慕。

最初的天堂,收容了最后的荒凉。

毕嘉豪问我:“那到底是谁啊?怎么怪怪的。”

其实聪明的毕嘉豪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他这么问或许只是为了避免尴尬的蔓延吧。我回答:“一个朋友。哦不,从此以后,很可能连朋友都做不了了。”我们之间的完整,已经被一些东西就像切蛋糕一样被轻易分割了。

与祝昔阳不同,口拙的毕嘉豪只会傻傻地说:“别怕,有我在。我会对你好,我会让你笑起来。”他的手指捏了捏我风化得僵硬掉的脸颊,俊朗的面容淡得像一盏云雾茶。

他这么说,我也就真的笑了起来。毕嘉豪说我每次笑的时候漂亮的双眼皮就会变得非常明显,而左边的脸颊有一个小小的酒窝。

夕阳的光线像是被风吹散一般迅速消失,正如同再也回不去的美好年华。那感觉,像是一个时代最后的终结。

【如果技术不精,把你从一个风华正茂的花季美少女拍成了惊悚的杨二车娜姆,那可别怪我啊】

临走前那个下午,毕嘉豪带我去了他参加的课余美术班。经过葵花街的时候,我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巷外是下班后开着车衣着华贵姿态闲适的富人们,巷里的小胡同则是衣衫朴素的居民,且多是老人妇女和小孩这些剩余劳动力。他们正三五成群喋喋不休地讨论关于自己生活里的枝枝蔓蔓,屋内传来麻将噼里啪啦的声音。

现在想起来,其实有时候,很多人表面与世无争,其实骨子里是某种程度上的不思进取。

他在一个朋友的帮助下在淘宝开了一家店,专门贩卖自己的写生作品,生意不错,足以提供他继深造下去的条件。我听后逗他说:“以后你哪天变成百万富翁记得分我一杯羹啊!”他揉揉我的头发笑道:“都是弄着玩的,我不算一个上心的掌柜呢。”

那个十来平方,以平房作为教室的地方挤满了一群未来的艺术家。瓶瓶罐罐凌乱地陈列在地上,他们一个个有模有样地将脑海中的天马浮云付诸纸上,在雪白的画板上落笔生花,想象丰富。毕嘉豪说,他们会在节日的时候把一部分筛选出来的优秀作品拿到集市上去卖,得来的钱凑在一起买了一部数码相机,用来野外摄影。有些人腿脚不方便,可以将照片洗出来当做写生。

毕嘉豪将相机带圈上脖子,说:“我带你去野外给你拍几张照吧!”我当时正在吃着一个学素描的小女生递过来的苹果。当时我一激动,还没来得及嚼碎的果肉咕隆一下卡在喉咙里,咳了半天差点一命呜呼。

“姐姐,你是嘉豪哥哥的女朋友吧?嘉豪哥哥人可好啦,你眼光不错哦。这个苹果——送给你。”她的手被铅笔头沾得黑乎乎的,可是笑的时候牙齿白得反光,眸子里滑过狡黠的波光。原本安静得像在表演哑剧的那帮艺术生开始起哄,毕嘉豪抓了抓头发为难地说:“呃,现在的小朋友怎么都这样早熟啊。”

有没有发现呢?苹果的形状其实很像一颗心脏。不知道我这颗心,毕嘉豪是不是真的能够看得清。

野外的风很大。爬到山顶时,山下的黛瓦白墙尽收眼底。影像远远落入瞳仁,旧时光就像我嘴里的那些跳跳糖,蹦呀蹦一下子就融化了,滑进了喉管,年年月月都没有了森冷的边界。祝昔阳一路哼着罗大佑和周华健的老歌,这是我第一次听他唱歌,分享清风淡云,心情也格外放松。他说:“这么有年代的歌不会雷到你吧?我学唱的时候班里的同学都不听,大家还都齐齐地鄙视我……然后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承认自己很沧桑。哈哈。”

我说:“你那不叫沧桑,叫早熟!叫睿智!好吗?”

颜色是难以言说的美丽与神奇,光运用得极妙。世界,不再单单是寂寥黯淡的颜色。

脑海中重新浮现毕嘉豪拍摄时的样子,站成一棵树的姿势,猫一样弓着腰的姿势,单膝跪地的姿势。他的刘海细细碎碎覆在额前,眯一只眼抵着相机,所有的喧嚣和嘈杂渐次退席。要如何形容他呢,大抵像一只兽吧,对大自然舒展着柔软的筋络、明健的亲和及敏锐的触须。眼前是翻滚如浪的草原,天光为少年的轮廓濡染上一层透明的边缘。少年的温暖与凌厉,嘴角沉默延伸的弧度,轻启的柔软的嘴唇,下巴之下的平缓跳动。

他本身就是一幅无可复制的风景。

他眼前的世界五彩斑斓,徒留给旁观者一个清瘦冷冽的剪影。很早以前我便记住了他的那双手,格外的白,手腕凸起,骨骼与青色脉络分明,看起来柔若无骨,却仿佛操纵着一切。

半晌,在我望着远处无垠的景色发呆时,他敏捷地跑过来,将别在我鬓间的那支百合花取下来,喘出来的气依然温柔得像水:“呵呵,如果技术不精,把你从一个风华正茂的花季美少女拍成了惊悚的杨二车娜姆,那可别怪我啊!”

一句话,把那些浪漫美好的细胞秒杀。送我走的时候,他在那个破旧的公车站台下微微一笑很倾城:“下次我会保证捎上这些照片去看你。”我走在渐渐开远的车上,脸部由于和后车窗的玻璃贴得太近而有些变形。

我想,他一定听得懂我在说:再见,再见,毕嘉豪。我等你哦。你要记得想我。

毕嘉豪,如果有一天需要回忆,我希望,你能记起的,都是我的爱。那时我们年少无忧,充满孤独感的我被世界隔绝,束之高阁,但只要一念及你的名字我便感到无比心安。不是因为寂寞孤独才爱你,不是因为空虚消遣才爱你,不是因为相貌仪表才爱你,我爱你,是因为……我找不到理由不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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