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女孩的面貌于是成了头一个她所不能了解的人的面貌。生下了孩子,与之同时,她扮演女童角色的寿命可以说也宣告终结了。这一来,她终于也发觉这一向自己让爱哭泣的观众流泪的那个新派悲剧的舞台和实际的人世间之间,其实横着好大的一条鸿沟。这鸿沟里,一瞧,竟是黑漆漆的。跟自己的孩子的面貌一样无法了解的人的面貌,好多,从那黑暗之中浮现了出来。在巡回演出的旅途上,在某个陌生之地,她和孩子的父亲终于分道扬镳,分了手。随着岁月流逝,她逐渐觉得孩子的面貌似乎很酷肖已经分了手的那男人的面貌。不久之后,这孩子所扮演的孩童角色,也跟她幼小的时候一般,渐渐地也能招出观众的眼泪来了。然后,也在巡回演出的旅途上,一样在某个陌生的乡镇,她终于和孩子也分了手。离开了孩子之后,她渐渐地竟也觉得那孩子的面貌和自己的面貌似乎很像。
在某个小乡镇的演戏之处,她不期遇见了十多年来从不曾碰面的,也是在巡回剧团演戏的父亲。父亲把母亲的居处告诉了她。和母亲相逢的她,一看到自己母亲,便“哇”一声抱住母亲哭了起来。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母亲,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地哭起来。因为,和她分离了的自己女儿的面貌,和她母亲的面貌,竟是那样的酷肖。就像她一点儿也不像自己的母亲一般,她和自己女儿之间,也一样丝毫都没有像的地方。然而,祖母和孙女俩,却是像得出奇。拥在母亲的胸前哭着哭着,她不禁也想起在自己扮演孩童角色的那些日子里,戏台上的自己其实是真正在哭泣的。她于是怀着一种像是前往什么圣地朝圣去的心情,又回到巡回剧团里——为了期盼有一天能在某个陌生之地和她的女儿,以及女儿的父亲相逢,然后告诉她和他有关面貌的事情。
家
〔日本〕川端康成
在这里,所谓的盲,也可以不必当眼睛看不见的意思讲。他拉着双眼已盲的妻子的手,为了看一座出租的房子,在一处斜坡上,往上走着。
“那是什么声音?”
“竹林子的风声啊。”
“是啦,我好久不曾走出家里一步,几乎都已忘了竹叶的声音呢。现在的那个家,往二楼的楼梯阶梯分得好细啊。刚搬过来的时候,我的脚步很难配合,吃了不少苦头。这个楼梯,如今才刚刚习惯了,你却说又要去看新房子了。对于眼盲的人,住惯了的老房子可就像自己的身体一样,每一个部分,每一个角落都了如指掌,所以就觉得格外亲切,就像对自己的身体的感觉一样。眼睛不瞎的人觉得死板没趣的房子,眼盲的人却可以和它水乳交融呢。想想看,今后可又有好一阵子经常和新家的柱子撞个满怀,或是被门槛绊了脚什么的,是不是?”他放了妻子的手,打开了涂白漆的木门扉。
“哟,像是树木的枝叶繁茂的幽暗的院子似的。以后,冬天可就冷了。”
“是一座墙壁和窗子都显得阴沉沉的洋楼啊。看样子,住的是德国人了,这里还留着一个‘里德曼’的牌子呢。”
然而一推开房子的大门,他却像是看到炫目的亮光似的,侧转了上身。
“真不错。明亮得很。如果院子里是夜晚的话,这里头可就是白昼了。”
黄色和朱红色的粗条纹相间的壁纸,看起来好不热闹,有点像是节庆日里那种红白相间的帷幕。深红的窗帘,明亮得像是彩色电灯一般。
“有躺椅、有暖炉、有茶桌和椅子。衣橱、装饰灯——家具可说一应俱全了。你过来看看……”他说着,粗鲁地,像是要把妻子推倒似的,把她推到躺椅处让她坐下来。妻子就像一个笨拙的溜冰者一般,双手在空中慌乱地挥着,在弹簧的反弹下摇荡着身子。
“喂,连钢琴也都有呢。”
让他拉着手,坐在暖炉旁边的一架小钢琴前面去的她,就像在碰触什么怕人的东西似的,把琴键敲打了一下。
“啊!还会响呢。”
她于是弹起一只孩童歌来。这可能是她眼睛还看得见的少女时候学会而且依然记得的歌吧。他走进摆着好大办公桌的书斋里一看,紧邻着书斋的,竟是寝室。里头是一张双人床。床垫也一样用红白条纹的粗布料铺成。一坐到那上头去,柔软而且具有弹性。妻子的钢琴渐渐地响出了快活的喜悦来。然而他也听见,是盲者的悲哀,偶或按错了琴键,她便小孩般地笑了起来。
“喂,你不来看看好大的一张床吗?”你说有多么不可思议——妻子在新来乍到,不知前后高低的屋子里,竟能像明眼的少女一般,稳健迈步走到寝室里来。两个人并肩坐到床边,彼此手搭着背,一面还像装有弹簧的玩偶一般,好乐好美地跃动弹跳了起来。妻子低声吹起口哨来。都已忘了时间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不知道。”
“到底是什么地方嘛?”
“反正不是你家就是了。”
“这样的地方如果到处都有,那该有多好。”
刻在树上的记号
〔日本〕都筑道夫
六年之间,东京已变得到处都是汽车。而且,居然会有汽车开到人行道上来,这是万万没有想到的。就在大吃一惊的一刹那,想躲已经来不及了。林田幸造,紧紧地搂住吉冈,仰面朝天地摔倒在地。好容易才服满了刑期,但是,在刚刚成为一个自由人还不到三个小时的当儿,却又变成一个不能自由行动的人,这真是一个极大的讽刺。看来吉冈只不过是脚部骨折,而林田,他自己也明白,伤势是十分严重的。就在医院动手术也需要很长的时间。
“我是要死的了,但是,就这样死掉,我是死也不瞑目的。听到我说话吗?吉冈。你大概很快就会好起来。我有个最后的请求,请一定要答应我。”在夜深人静的病房里,林田一面强打精神,一面吃力地同邻床悄悄地说。
“在名古屋,我有个女儿,就这么一个女儿。你要是能把我的钱送到她手里,就分给你三分之一。即使三分之一,也有一百三十三万。这里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女儿的住址。”
林田拿出那张纸条。吉冈用手接过来说:“这么多钱,放在什么地方的?”
“埋在地下。用油纸包着,分做两包,总共有四百万。虽然是埋在繁华的东京,但那里和乡村一样,十分偏僻,要走很远的路,是一个有梅林的地方。”
林田详细地交代了埋钱的地方之后说道:“钱是埋在梅林中的一棵树根底下。树上已经做了记号,你就放心吧。即使是细心的家伙看到也不会产生怀疑。这个记号是刻在树上的一个图案:一颗心上面插着一支箭。这支箭的箭羽,上面是四根毛,下面是三根毛。这就是识别记号的标志。”
“四百万,是一万元一张的钞票,四百张吗。”
“是一捆一捆的四十捆。那个时候既没有一万元一张的,也没有五千元一张的钞票。”
“这就是你犯案因而被捕的那笔钱吧?一直藏到现在,真了不起啊。我可以把钱送给她,但是,要分给我一半。”
“没有办法,就这样吧,不过,要是你不送去,我就变作厉鬼来找你算账。不信,就试试看。”
林田的声音,充满了信心。这是一笔让他朝思暮想,死也忘不了的钱。原来是两人合伙抢来的。他的同伙在作案的第二天,因为拒捕被开枪打死了,他这次不过是为了搞到远走高飞的路费才去作案的,但是没有成功。实际上,真正独吞这笔巨款的人正是林田本人,而已死的同伙是无法在法律上提出异议的。
“好吧,我一定给你送到。”
就这样,吉冈答应了林田。但是吉冈的伤却一直没有治好,好容易才出院,却正赶上一直以为自己受了重伤的林田也在同一天出院。林田一出院马上就说:“前些日子,咱们讲的那些话,你就把它忘了吧!”但是吉冈不同意。当天晚上,他们住在一个简易旅馆里,第二天匆忙地赶往车站。在旅馆里,在路上,林田又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断哀求吉冈,可是吉冈却一边甜甜地笑着,一边坚持非要一半不可。在车站的站台上,他说:“难道分一半还不行吗?这笔钱,我要是想全部恭领,也不是办不到的。”
冷不防,林田一下子把面带奸笑的吉冈推倒在铁路上。不消说,他是瞄准了火车进站的那个时刻。在一片混乱之中,林田溜出了车站。当他按着计划好的路线走到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了。然而,非但没有发现自己做的记号,就连梅林本身也没有找到。他向过路的人很随便地打听了一下。回答是:“啊,你问的是挖出巨款的那一片梅林吧。瞧,盖了新房子的那一带,就是原来的那一片梅林。”
六年之间,东京已经到处盖满了房子。
看袋鼠
〔日本〕村上春树
兽栏里有四只袋鼠。有一只是雄的,另两只是雌的,剩下的一只就是刚出生不久的小袋鼠。袋鼠栏的围栅前只有我跟她两个人。这个动物园本来就不是很吸引人的场所,更何况今天又是星期一,而且是早晨。这会儿,动物的数目可真的比前来参观的人还多。我们到这里来当然是为了看那只袋鼠娃娃。除了它而外,这里实在也看不出还有什么可以一看的。一个月前,我们在报纸的地方版上头读到袋鼠娃娃出生的消息。之后,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我们一直都在等着能有一个适宜的早晨好参观袋鼠娃娃去。没想到那样的早晨还真难等得到。比如说,有的早晨天下着雨。到了次日,依然是雨天。再次日,地面依然还是湿的,紧接着而来的两天,则吹起叫人讨厌的风来。再不,就是某天早上,她的蛀牙作痛了,再或者,就是某天早上,我非往区公所走一趟不可……就这样,一个月的时间溜过去了。一个月的时间,说真的,好像只是一眨眼间的事儿。过去这一个月里,我到底都在做些什么,简直连我自己都记不得那许多。我觉得自己好像这个那个的做了许多事,又好像什么事也没做。要不是到了月底的时候收报费的来了,我甚至于都不会想到一个月的时间竟已过去了。不过总之,终究还是等到了那么一个适宜于去看袋鼠的美妙早晨。我们在早上六点钟醒来,拉开了窗帘,瞬间,我们便确确实实地看出来,这一天准是风和日丽,正是去看袋鼠的好日子。我们于是洗了脸,吃罢早餐,喂了猫,再把衣物也都洗了,这才戴上遮阳帽出门而去。
“你想,袋鼠娃娃是不是还活着?”在电车里她这样问。
“我想应该还活着。因为报纸上并没报道说它死了呀。”
“也许会因为生病而给送到医院里去呢。”
“就算是这样,报纸上也会报道的。”
“会不会因为精神衰弱症而躲到里头去啊?”
“你是说那只娃娃?”
“什么话!我是说袋鼠妈妈呀。说不定她带着娃娃躲到里头较暗的房间里去了。”女人可真会想象出许多千奇百怪的可能性,这实在不能不叫人服了她。
“我好像觉得如果错过这次机会,就再也不能看到袋鼠的娃娃了呢。”
“会有这种事?”
“要不然,你倒说说看,过去,你可曾看过袋鼠的娃娃?”
“没有,倒真没有过。”
“你可有自信说,往后你还可能看到?”
“怎么说好呢。我实在说不上来啊。”
“所以啦!我才会为之着急哪。”
“我想,”我很不以为然地跟她抬起杠来,“你说的也许不无道理。不过,你知道吗?过去我既不曾看过长颈鹿怎样子生娃娃,也不曾看过鲸鱼在海里游着的情景。既然是这样,这会儿又何必要为了袋鼠的娃娃而伤脑筋?”
“就因为它是袋鼠的娃娃嘛!”她说。
我知道再说下去也是白搭,于是便只管看起我的报纸来。跟女孩子争论,我从不曾赢过。一次也不曾。袋鼠的娃娃当然还好端端地活着。这小子(说不定是小妮子)比起我在报纸上所看到的,已经长大许多了,而且蛮活泼地在地面上到处蹦跳。它这样子实在不能算是娃娃,应该说它是袖珍型袋鼠恰当些。这倒多少让她感到有些失望。
“看起来已经不是娃娃了。”
当然还算是娃娃啊——为了安慰她,我这样说。
“早些日子里,我们真该就来的。”
我跑到贩卖店买了两份巧克力冰淇淋回来时,她依然还倚在栏杆上,呆呆地望着袋鼠。
“已经不是娃娃了嘛!”她又这样说了一遍。
“是吗?”说着,我把一份冰淇淋递给她。
“如果它还是娃娃,这会儿它应该会躲在妈妈的袋子里头的。”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然后舔了舔冰淇淋。
“可是这会儿它并没有。”
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得先辨认清楚到底哪只是袋鼠妈妈。袋鼠爸爸只消一看就看出来了。最硕大、最安分的那一只当然是袋鼠爸爸。它露出一脸像是江郎才尽的作曲家一般的神情,一直漠然地瞧着饲料槽里的绿色叶子。另外的两只都是雌的,却都是一样的体型,一样的体色,一样的相貌。如果我们任意指哪一只说它就是袋鼠妈妈,大概也不至于叫人不相信。
“可是终究只有一只是妈妈。另外一只不是。”我说。
“是啊。”
“这么说来,不是妈妈的那一只袋鼠到底又是什么?”
“不知道。”她说。
袋鼠娃娃可不管这些个,只顾在地面上到处蹦蹦跳跳,或是这里那里,到处用前脚毫无意义地扒掘地面。他(说不定是“她”)好像不知道什么叫疲倦。这一会儿,它在袋鼠爸爸周围绕着圈走,过一会儿又啃啮几口绿草,或者扒或掘地面,再不,就跑到两只母袋鼠身边撒撒娇,或者竟在地面上躺下来,再爬起来,然后又到处乱蹦乱跳。
“为什么袋鼠跑起来要跳得那么快呀?”她问。
“当然是为了逃开敌人了。”
“敌人?什么敌人?”
“人啊,”我说,“人类千方百计要捕杀它们,还吃它们的肉。”
“为什么袋鼠娃娃要躲在母亲的腹袋里头?”
“当然是为了能够一齐逃跑了。小孩是跑不快的。”
“这么说,它是受到妥善保护的了?”
“嗯,”我说,“小孩都会受到保护的。”
“要保护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