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泛白光，一声秋字顿生凉。
天空倏地雷兼雨，语乱人忙晒谷场。
——竹枝词：《廿四节气·立秋》
哦，新月……
是裸着浑圆的臂膀和手镯的女人，趁着黄昏摘回豆荚的时候，不经意熟豆荚给爆开了，而溅向小巷的翘檐的么？
是骑着浑圆的牛背和夕阳的伢子，穿过石竹花盛开的小径走向村庄的时候，不经意让树枝把牛角角挂住了，而留在酸枣树梢的么？
在流水拍岸的呜咽声里，
在瓦缸汲水的滴咚声里，
在宿鸟旋飞的啁啾声里，
他的思念如一茎纤弱的月光花，以无言的温婉，向着新月悄然绽放。
哦，鲜豆荚一般的新月！
哦，牛角角一般的新月！
高中时代。一个新月初上的夜晚。
正是台湾校园民谣蜂拥而入的时候。联欢晚会上，他第一次听到她唱《一样的月光》。
“……一样的笑容/一样的泪水/一样的日子/一样的我和你/蛙鸣蝉声都成了记忆……”
淡淡的菊。淡淡的酒。毫无做作的纯净悠扬。已是酽酽地拨动青葱岁月深处的那根弦了。
从此，他记住了她那不一样的“月光”。
溽暑未消，秋意初浸。
河岸。坟茔。他——无语而伫立。
幻觉中，一道金光爆亮处，坟墓豁然裂开……格格格，走出来月光花一般姣好的少女，呢喃声声，沐浴在新月的玉辉里，如当年一般纤丽而销魂：
——“我作云彩，你作月亮，我用双手遮住你……”
——多美的诗！谁说过的？
——泰戈尔老人。
——新月该是小鱼，云彩该是波浪。我作小鱼你作波浪吧，我用双鳍拨动你……
——多美的诗！谁说过的？
——你眼前的月女。格格格……
笑声好似雪浪花。豆蔻年华的两人，是衔着浪花飞翔而撒落一地欢愉的小鸟。月光花，摇曳在他们邈远而清朗的遐想里……
——你猜月亮是什么变的？
——不知道。
——河蚌变的。星星呢？
——不知道。
——含在蚌壳里的珍珠变的。
——那么，月光花呢？
——月亮姑姑的眼泪变的。月女小时候听奶奶说，月亮姑姑出嫁那天，她怎么也舍不得妈妈，就哭了……
那夜晚，他真希望新月把两人的耳朵割伤，让月女姑娘也嘤嘤落泪，好长出一朵一朵月光花来。
高中时代。走在民谣中的乡间小路上——
呼吸着空气中好闻的野花野草杂以炊烟、火土灰的味道。
红蜻蜓、绿蜻蜓、紫蜻蜓们在霞光里低低飞翔，欢欣四溅。
老牛驮着夕阳，目光慈祥地走向村庄。
孩童们好奇地跟在后头，一脸的友善和无邪。
笑意写在大家脸上，思绪在晚风中飞扬。
尽情地撒欢、撒野啊。尽情地吼啊，唱啊。
枯燥，紧张，落寞，惆怅，统统遗忘得一干二净。
过去了这么长时间，月女那风铃花一般的格格格的笑声，那清纯
浪漫的神情，依然鲜活在他的脑海当中。
月女和他的那一段美丽对白，依然鲜活在他的脑海当中。
那多愁善感而初次回忆的青春啊——
“就像那课本里缤纷的书签/刻画着多少美丽的诗/可是终究是一阵烟/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
光阴忽忽水云间，明月照得故人来。
——“我作云彩，你作月亮，我用双手遮住你……”
——新月该是小鱼，云彩该是波浪。我作小鱼你作波浪吧，我用双鳍拨动你……
而今花开人去，唯余一抔黄土。
微微隆起的坟堆，如结痂于山乡身上的疤痕，半透着新月一般微黄微黄的忧伤。
恍惚中，他的肢体，他的意绪，便沐浴和液化于这一片微黄之中，成为与月色交融的透明体。
在这幽邈难名的沉寂之中，总似有一枝光洁如白莲的月光花袅娜着，娉婷着，在墨荷般的夜色里缓缓舒开……
不承想一语成谶，当年的蛙鸣蝉声真的只是成为一种记忆了。
月女呐月女，你可听见他的呼唤？
三年前。他上大学的前夜。
踏着初秋的一地蝉鸣，依着柳梢头的一弯新月。他们谈理想，挫折，奋斗；谈新月，云彩，月光花……
星光也似酒。月光也似酒。
这天夜晚，他和她唱了好多好多首校园民谣：《童年》《光阴的故事》《散场的电影》《兰花草》《赤脚走在田埂上》等等，当然还有《一样的月光》。
末了，她将他采自河岸的一朵月光花，插到自己头上。
婷婷倩影便消失在他的目光照射的石板小巷。
往后的日子，回忆起她唱《散场的电影》的时候，眼神中饰掩着一种飘忽怅然的东西。高考受挫后，月女既有命运受挫感，但又不愿屈服于命运；既有对这份朦胧而青涩的情感的珍爱和向往，又对不确定的未来心存疑虑。于是，歌中反复吟唱的“你真的不会回来吗”，不啻是她纤纤心情的委婉诉说。
……那遥远的路程昨日的梦，以及远去的歌声啊。
三年复读。三年落选。
一腔悲愤。一座空坟。
呵……
一首无字的挽歌，在他的心中鸣动而飘曳。
唱给混杂着鲜花与败枝的浊流。
唱给挟着沉雷、闪电、冰雹、滂沱大雨和或哭或笑的云彩。
唱给摇曳在水底的绿水草和花衣衫。
唱给黎明的陨石雨和划亮心际的白色虹。
唱给跌落枝头的青果子和含着泪痕的月光花……
哦，月光花！在无声的战栗的开放中，一个个微渺的音奏从潮音幽咽的滩头，从泛着白色光泽的沙洲飘过来了。
有人在唱歌。
那缥缈又熟稔的、古老又年轻的情歌子，宛如涌墨的波浪，阵阵拍打着他思绪的礁岸：
月儿弯弯两头钩，
两个星宿挂两头，
金钩挂在银钩上，
妹心挂在郎心头。
妹妹呀……
被情歌子照亮的月色，如梦，如烟，如水，如雾，如诗，如画，如音乐，充溢着芬芳，温馨与柔情。
果然有人接腔了。
他屏声敛气，谛听着不知是谁家小女子的动人歌喉，如太阳雨溅落于香花嫩草一般，如薄雪花轻飏于芳甸白沙一般，冉冉而至：
月儿弯弯影子长，
芹菜韭菜栽两行，
郎吃芹菜勤想妹，
妹吃韭菜久想郎。
哥哥呀……
腾踔万象的蜃雾，如薄明的蝉纱，在河沿半空曼妙的舞蹈着……
哎，要是月女还在，他便踏着这遍地月光，走进她的歌声之中求爱，该多好啊。
一颗灼热的泪珠，默默碾过颧骨隆起的脸颊，如甲虫爬过复苏的冻土层。
他的心思迷失在殷殷呼唤的无边眷情和无边寂寥里了。
——当年那衔着雪浪花撤下一地欢愉的小鸟啊。
——当年那头插月光花走向石板小巷的亭亭倩影啊。
——当年那把新月比作小鱼、把云彩比作波浪的美丽诗情啊……
上大学期间，他与仍在复读的月女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系。
只是接连高考受挫后，她回信回得越来越少了。
他估摸着也许她是出于自尊，也许她是在卧薪尝胆。
得知她第四次高考受挫后悲愤投水的噩耗，他大脑一片空白。茫然无措地望着墙上的美国画家发拉捷卡的油画《月女》发愣——
光华皎皎的月女，骑在一匹黑檀色的人头马身的怪物上，正遭受着死亡的威胁。她所依赖的，恰恰是那只举着利枪、张口咆哮的人头马身的怪物。怪物无疑代表着死，而白兔子一般美丽、善良、柔弱、惊恐的月女则代表着生。这种生死相依所构成的摄人心魄的画面，衬以荒凉的背景、褐暗的夜色、红色的披肩、迎风披散的黑发，无不使人陷入深深而茫然的感喟与思索中……
尽管两人一直没有任何男女私情之类的直接表露，但是凭感觉，已经赋予了一种暗示，一种默契，一种期待。
月女一次一次复读，在她看来既是改变自身命运的需要，也是最终能够明朗与他这层关系、赢得这份爱情的需要。高考接连受挫，使她对命运接连受挫产生了深深的绝望，这种绝望也包含了对这份期许中的爱情的绝望。
几年里，他为什么就不能更主动一点，把这层关系挑明了呢？
凭什么说谈情说爱就一定会将学业荒废了？
也许有了他的这份情感浇灌的动力，她会底气倍增，事情于是会以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种局面出现？
在深不可测的命运面前，他无言以对。
便想起一位歌迷在聆听《光阴的故事》时的感受：人来自水，水在时光中流转；人归于水，水隐于时光，轮回往复。
可他骨子里依然不相信她真的已离开人世。
浮现心中的影像如校园民谣中所唱：
梦中的姑娘依然长发盈空。
新月在莲花云间悄悄穿行。
忽明忽暗的光亮和阴影，波浪式漫过田野、村舍、河面，也漫过他的心域，宛若夜的翅膀在一闪，一闪。
潸然中，他不禁低声哼唱：
“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
有一双青年男女踏歌而来。
攀谈中，得知月女接连高考失利后，是和同村一位抗婚的少女相邀跳进涨水的河中的。一位过路人舍命救上来一个，而月女却……
她又说，以死抗婚的姑娘后来和她的男友一道，领头办起蚕桑养殖公司，事业越做越红火了。
目送姗姗离去的倩影，他隐约感觉到：她兴许就是那位幸存的姑娘。
或者说，她就是涅槃后重生的另一位月女。
从空坟的蛹壳里蜕变而出。
从坟茔的空巢里孵化而出。
在山乡的经纬间，姑娘是在用新的理念编织一张新的生活之网。
在山乡的林杪间，姑娘是在用青春孵一轮更为纤丽生辉的新月。
……又一颗灼热的泪珠，滑到了唇边，涩涩的，甜甜的。
便斟起生命之杯，无声啜饮着。
品酩中冥想中——
天宇的星群纷纷错动了，缀成一道道闪电般的枝柯。
新月则是枝柯间抽出的一片嫩叶，预示着生命的勃动和葱茏，美妙和永恒。
于是，“新月的一线年青的光，触着将消未消的秋云边上，微笑就初生在一个浴着清露的早晨的梦中了”。
得知月女噩耗后，他老是做梦梦见月女。
梦见月女考上大学了，而且和他同在一个城市。
两人一起去电影院，滑冰场，图书馆。
一起费尽心机希冀通过逃票去看一场罗大佑的演唱会。
一起回忆中学时代的愉快时光。
一首校园歌曲，歌词本来是“沿着校园熟悉的小路/清晨来到树下读书/初升的太阳照在脸上/也照着身旁这棵小树/亲爱的伙伴亲爱的小树……”男生们却嬉皮士式地改成：“沿着猪圈熟悉的小路/清晨来到树下喂猪/猪生的太阳照在脸上/也照着身旁这只小猪/亲爱的伙伴亲爱的小猪……”
两人拾起这首歌子，唱啊笑啊，乐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乐得眼泪都笑出来了。
何等青嫩的岁月，何等无邪的时光啊。
10
眼前的空坟，如一张茧子，如一张空巢。
曾经属于少女、诗句和月光花的那一份美丽，消逝了。
(立秋。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
月儿时隐时现于薄薄的积雨云层。一滴几滴雨点打在他的脸上。
“谁道秋下一心愁/烟波林野意悠悠”。
一个秋字，让人顿生凉意。
遂想起一位台湾校园民谣追梦者感叹：青春如流水，静静流逝；回忆像星辰，遥不可及。
新月呐，新月呐。
11
哦，一样的月光……
12
人说，凡美妙者，都该有印痕的，月光一满轮也不例外。
——那么，罗中立油画《新月》中，牛栅栏边的少女那迷蒙、邈远的乡思，若莫名的悸动，也是新月投下的印痕？
——那么，印象派作曲家德彪西笔下的《月光》，宣泄着淡淡的客思与乡愁，那光雾的微茫，也是新月投下的印痕？
——还有，这一抔黄土垒成的空坟，这满腔挚情凝成的诗篇，也是新月投下的印痕？……怀着无边无涯的眷念和微黄微黄的怅然，他默默采一束月光花，深深为山乡祝福，为山乡的月女们祝福——
祝福生活如新月一般姣好。
祝福新月如生活一般鲜丽。
只是他这思念的旷野里，将从此映一弯再也不能满轮的新月了。
13
“新月曲如眉，未有团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