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是被江华伦强吻,就令我厌恶。陈浅,我懂得被辱是多么不堪。但在那时,你想过父母亲人吗,想过他吗。你知道没有了你,他会多么难过。你记得吗,他说过,无论你什么样子,他都喜欢。
陈浅。你竟然这样忍心。
极度伤心中,我想到了倪险岸,他怎么办,他怎么办?
他说她是多么干净的女孩。仍能记得最初,他对她那一腔优柔彷徨的情意。没有了你,他怎么办?
他再也不能陪她风雨一生细数华年。当她即将化为飞烟,他却只能拖着对亲情的责任,苟活于世。
窗外纷纷的雨在我眼里下成了纷纷的雪,不断有树叶跌落下来。我说不出任何话,只觉震惊得恍然一梦。
我宁可这就是一场梦,当我醒来,陈浅仍小小乖乖地睡在我身边,香香地说,要建一所房子,面朝大海,他向往西藏,她要陪他去,他们要和和美美过一生。一生。
暴雨尽头,是谁在唱:只是为何当初你是不听所有纷纷扰扰流言之中漫天风雨你会选择了我,只是为何如今我们不顾一切追求真爱坚持底下苦尽甘来你会放弃了我!
走到柳暗花明却遭五雷轰顶。倪哥,你看那些扑面而来的背道而驰。
直到双腿可以移动时,推开书本,写了一张请假条,让同学替我交给老师,就说晚自习不能上了。随即拿起伞,向校外走去。
大雨凛冽而落。天黑透了。庞大庞大的黑色,呼啸而过的黑色,生死相隔的黑色,兜头扑来。
在校门口,我碰到了何曾,他穿着倪险岸中午送给他的雨衣,打着手电筒。
知道倪险岸是不会回家的,也不想惊动他和蔼可亲的妈妈,就没到他家去。他常去的滚轴场、台球厅、录象厅……一间间地找去,仍不见他。
何曾怕我会淋病,几次打发我回家,我犟,不肯依他,说:“哥哥,倪哥不仅是你的朋友,也是我的。”
他就再不做声。隔了片刻,他的声音低低:“陈浅是在险给我和江淮送饭时,出的事。”
远处隐约传来摩托车的声音,很快就近在咫尺。车手没有戴头盔,也没有开车灯,倏地飞驰而过。何曾反应过来,说:“一定是他!”
我们对视一眼,是他。
走得太急,我脚下一滑,摔了一跤,何曾连忙把我拉起来,站在雨里替我将淋湿了的头发拨开,露出眼睛。我抬头,整理着他忙乱中顾不得披好的雨衣。他怔怔地看着我,忽然抱我入怀,用力地将我按在他胸前,他的心跳很快。
停了两秒钟,他放开,不再看我,只道:“我猜他去了清水河边。”
清水河就是陈浅出事的那条河。
我们果然在河边找到了倪险岸。一束光笔直地透过雨帘,落在他的脸上。雨水冲刷着路边的树木,灰尘不见了,叶子更显青翠,他的摩托车歪在一旁,头发湿嗒嗒地贴在额头上,他狼狈地抬起眼睛看着我们,嘴唇颤抖着,喉头哽住,说不出话来。
何曾冲过去,抱住了倪险岸,嘶声道:“险!”
倪险岸没有回答。何曾用力地摇晃着他,他的肩膀剧烈抖动,身上的水花四溅,路灯光照射下来,映照出一点点昏黄惨淡的光。
我过去扶起摩托车,何曾将雨伞接过,替他挡住大雨的袭击。
滂沱的雨落着。
何曾拉一拉自己的雨衣,示意我钻到他的胳膊下,躲闪着漫山遍野的雨。他一只手搂住我,一只手推车。
我们三人衣衫单薄地并排走在黑夜的大雨里,看着身边表情呆滞的倪险岸,我好难过,好难过。
他是多么好的人。
我们带倪险岸回了家。雨声响亮,风咆哮如鬼哭。这是我最怕的天气。隔着玻璃窗,我无意识地看着外面模糊的夜景,倪险岸缩在何曾的毛毯里,不住发抖。何曾一言不发地走到厨房烧水,给他灌个热水袋。他抱在怀里,失神地看着我们。
那些欢笑的日子,流泪的日子,天边的彩虹,她的笑颜,都不在了。
这太像一个梦了,像黑帮片里的生死离别和无言以对。我们都呆呆地坐着,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多么希望这就是梦。
他看到了那个爱了一生的女孩,她站在阳光下,穿一身绿衣,马尾一甩一甩的,微微眯起眼睛,笑着看他。
他说:“她死了。”
一直到死,他再也不会忘记,那张被他形容像小溪一样干净的容颜。可也许就是因为这句话,害了她。她被人侮辱了,她想,她再也不是他干净的爱人了。她想,她真脏,她不是他喜欢的女孩了。
我站在窗前,揣摩陈浅彼时的心情。唯一能得出的,就是这个推断。可是她多么傻,多么傻。她不明白吗,她没有任何错。
窗外缤纷的花朵,已零落成泥碾作尘。我们怎么知道,美丽有时,是这样危险的事情。
落花犹似坠楼人。
她是那样年华如玉的女孩。我不知道该是怎样丰富圆满的生活才配得起她。
陈浅,你为什么不知道,无论你怎样,在他看来,永远最好最干净?
陈浅,你这个坏小孩,你不乖。你知不知道你惹哭了多少人?
一天一地的雨,苍茫地落着。落着。源源不断地落着,流到叶子上,流到地上,流到每一个从此再也见不到她的日子里去了。
流到此去经年,天上人间。
茫茫的夜雨,铺天盖地落着。
倪险岸返回学校的路上,看到陈浅被打捞上来的尸体,抱住她,就像抱住了这一生所有的单薄的希翼,遥不可及的梦想。似乎天地间只有这么一个柔弱的生命,是与自己相关。
可是她从此再也不能陪他。
欧阳娟在次日才得知消息,一进门,看到倪险岸的样子,她的表情僵住。她也从不曾见过他会这样了无生气。他曾经是个“不会玩,不如死”的人。
桌上还放着他前天送过来的蛋糕,这次比以前有进步,我还给欧阳娟吃了两块。不过她嘴巴刻薄,还嘲笑倪险岸,说蛋糕跟他长得一个德行。
倪险岸抢白:“别这样打击我好不好,我年轻貌美。”
欧阳娟围着他踱了好几圈,上上下下地打量,看得倪险岸毛骨悚然,她最后说:“嗯,不错,牙口好,长得也结实,估计干起农活有一套。”两人嘻嘻哈哈闹开了。可如今,他一言不发地呆坐,眼神空洞。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在我的卧室里,欧阳娟又看到那个巧克力盒子了。她没有想到我会把它珍之重之地摆在枕头边,诧异地拿起来:“咦,还留着?”
我漫应过去:“你看,图案多好看!我拿回来临摹。你知道我在学画。”她不再追问,抄起《上海滩》:“你还没看完?”
“看完了。打算重温一遍。然后送给倪哥看。”
她沉默下来,哗啦啦地翻着苏路加送给我的《小王子》。
呵,原来我竟保留了这么多他触碰过的物事。如今俱是我的。我抱着它们睡觉。仿佛他就在枕边,看着我,安闲梦去。
我们许久都没有说话,直到外面席天幕地黑下来,欧阳娟才开口:“如果是你,会自杀吗?”
我想了想,说:“不。”
她问:“为什么?”
“我舍不得死在他前头。能多看一眼,也是好的。”说这话时,我很难受,天知道还能看苏路加多久?
欧阳娟赞同道:“我也是。可是……事情没有临到自己头上,也说不准。”
我们都只能想象,却无从体会,陈浅其时经历着怎样酷烈的羞辱,她无法承受,刹那间竟连她的爱人、亲人、朋友,都想不起来,不管不顾,只想栽进水中,冲洗自己。
她是躲起来了吧。
“如果是你的爱人不在了,你会陪他赴死吗?”
我不答反问:“你呢?”
她埋下头,深深犹豫:“如果那时妈妈还活着,我就不会。”她叹口气,“我任性地一死了之,妈妈怎么办?她怎么办?”
我赞同:“是的,我会很难过,很难过,就算心如死灰,生不如死,想随他去的念头再强烈,我还是要活着。这个世界从来不是我一个人而已,我还有那么多恩情得还,那么多事得做。”
陈浅是个孩子。孩子是被允许做些不计后果的事情的。但这次,再无回旋的余地。阿燃,我们不是她。我们不要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