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火从家里看疹得很,在野外看并不是什么恐怖的东西,它还没有蜜蜂的毒刺让人生畏呢。飘飘忽忽蓝蓝乌乌的这种不稳定的色彩,在一处又一处的地方生着或熄灭,倒给人增加了许多不怕鬼的勇气。我连枪都未从腰间往出拔,就盯着那堆蓝焰走过去。假设真的是鬼的话,倒想跟它游戏游戏,这不能不说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乐趣。我脱下红绸布,抽下别在头发上的树枝把它扔掉,用手指贴着头皮擦了几把,叭叭叭的响声是从头发上磨擦出的电火。怕鬼的时候磨擦头发这是父亲说过的,我是现在才发现的,发现是追求的目标的终点,犹如耕牛到了地头,而记忆正是翻起泥土的犁,翻出原来的土,埋住现在的土。原来的土就是现在的土,翻新的土是诱惑,而诱惑又是一种新的生命了,它可以避过进步的犁头,蹦到双脚上的。诱惑蹦到我的双脚上,像坐到了车上,它架住我的双脚往前走,使我往我想去又不想去不想去又想去的地方走。诱惑坚定了我的主意。没有坚定的主意是不行的,主意不坚定就别想得到什么或被人咒骂或被人称赞的话。英雄绝对要崇拜,不崇拜英雄自己就没有坚定的主意,自己的脚下就没有自己走过的路。我将红布帽紧扣在头上,盯住那一团蓝焰走过去。
我盯住的那一堆蓝焰,撕撕扯扯地疯摆,并有些一圈一圈旋转的舞姿,几乎要拔地而逃了。我的脚步很轻,就像走在水的面上。蓝焰畏缩了,并且有些发绿。小了的蓝焰跳得没那么狂烈了。我的一绺头发从红布帽里溜出来搭到前额上。我随手撩起来,我发现了注视着我的月亮。月亮的脸盘够脏的,月亮越明里面的那些黑影子愈加真切,好像蓝焰逃进月亮中了。我低下头来,那蓝焰果然不翼而飞了,像太上老君消失时留下的一缕白烟,我想这没有什么奇妙的,我继续向刚才想去的那个地方走。
蓝焰在这里消失,又在那里出现。出现的蓝焰被我逮住了。
我想村子里肯定有人看到了这堆鬼火的逃亡,说那个鬼跑了。这个鬼跑到了我的肩头上,我的肩头上肯定烧起了我感觉不到的凉飕飕的鬼火。因为我走到这堆蓝焰熄灭的地方时,我发现那是一根大骨头。于是我就把这根大骨头扛在了肩膀上,假设它还能生出蓝焰的话,鬼火就一定在我的肩上跳跃。
我扛着鬼往村子的方向靠近。我摸出一颗子弹在红布帽下的头皮上磨起来。
村庄已离我不远。我把鬼从肩上放下来,肩上的大骨头发沉,骨头落到地上鬼也就从肩上跳到骨头上了。大骨头被我扔掉了,我肩上依然像蹲着一只轻飘飘的小鬼。我将手中的子弹卡进枪膛,我未去看丟在身旁的鬼骨头,我盯着村子让枪在我的手中绕了三圈,然后插进腰间。前面就是村子靠我最近的一座庄院的一面墙。我若想摆脱鬼的纠缠,从我的脚下冲出七八步我就像猫一样蹿上墙头翻进院里的,鬼会被阻隔在院墙外面的。但我的脚跟仿佛被鬼抱住了没有跑得起来,我是走到墙的下面的。
墙有我的三个身高。
我的后背紧贴着墙面,我想听到什么,却没听到什么。
我的眼前是我从灌木林走到村子经过的那块野地。四野的蓝焰在这儿熄灭又在那儿燃亮。我肩头上扛过来的那根死人的腿骨也扑啦扑啦地闪动了,发出碧蓝碧蓝的亮点,似乎经不住一口气的吹打,就会熄灭的。
我闻到了活人的气息。
如果没有来到人居住的地方,我的意志会比现在坚定的。现在背对着人居住的地方,人与我仅一墙之隔,他们躲在屋内想着鬼什么也看不到,我躲在屋外什么都可以看到惟独看不见人。人离我很近人离我又远,鬼离我又远鬼离我很近。一堵墙把我阻到鬼地的时候,像有一根绳子从我的口里伸了进来,说不定心会顺着绳子从我的嗓眼里跳上来的。
害怕使我失去了主意,那颗磨擦过的子弹带着一点蓝光向鬼火打去。关于鬼的故事都在我的脑海里复活了。子弹并未在蓝焰处停留。天空很低很模糊,地上的东西凭借月光向我显露出古怪的样子,我死死地盯住那些一个个黑魑魑像人一样走动的怪影。无头无目的怪影在我眼前过来过去的扰。
我似乎觉得野外一切自然的东西与我一样正脱尽衣服,期待着妈妈盖上被子,好将头缩进去。子弹可能射到天上去了,一颗流星划过天空。
我的心是怎样跳动的? 似乎我听到了招魂的音乐。这音乐或许是鬼影演奏的或许是旷野中各种生物演奏的。我的心拍就是合着这种音乐跳动的。
我的目光灭了。
我从我的脑后,看见了与我在山洞中相伴的七只鹁鸽飞来了,那只最小的鹁鸽衔着洞壁上那幅画中的美女飞进我的耳朵,揪住我的心突然喊道:“说吧,你听见了吗?”
接着是一片虚胖胖的声音,她的说话声像掉进了棉花堆。
不是要说话,而是想说话。什么话能说什么话又不能说,能说与不能说关键是自己用什么说,干瘪了的灰色嘴巴。
屋地上映着门框奇怪的影子。太阳从门框中射进来,照出一个锐角,角尖对着我的头顶。我是在一种犹如遛马时行走的蹄声节奏中惊醒的。我的确听到了那滴答滴答的响声。
我不是专意去听的,而是这种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好像是时间在行走。
走动的时间坐在桌子上,桌子摆在靠北墙的正中间。时间在一个木匣走动。那座酱紫色的木座钟走动的声音唤醒了我的听觉,我的耳朵像眼睛一样睁开了。隔膜许久的声音让我感到非常的激动,就像突然见到了多年未见的亲戚一样亲切。
我睡在一面大炕上,从对面一溜大黑缸的后面探出一只鼠。老鼠从西面墙下的大黑缸后面溜出来,它的小眼睛先朝着我的这面,随之又移向别处。它奔向门槛,立在门槛上向外面张望,接着又退下门槛,从屋地上的阳光中跑过,迅速跳过摆在当地的一只鞋子,窜到方桌下去了。方桌下放着一只装满了鸡蛋的篮子。
我想翻个身但未翻动,我的目光追着老鼠活动。它钻到篮子后面,我就看着篮子里的鸡蛋。
院子里响起了鸡的咯儿咯儿的叫声,接着有人从院子的一边走向另一边的脚步声也响了起来,人在什么地方停住了脚步声也停住不响了,随之就没了动静,老鼠又钻到篮子前面。
方桌上座钟的报时声当当当地敲响了,老鼠惊慌了一下又镇定了。我什么时候睡在这么一个不认识的地方我并不知道。时间在圆圈内争分夺秒。阳光却在不知不觉中更换着位置。
老鼠爬进鸡蛋篮子,它嗅遍了篮子里的鸡蛋,最后它选准了篮子边上的一颗,它用前肢搂住鸡蛋。它搂着鸡蛋就像粘在鸡蛋上的皮毛,裹着鼠皮的鸡蛋搁在篮子的外面。它背向篮子的外面,开始移动它的灵巧的后肢。老鼠将尾巴上的毛撒开铺在鸡蛋壳上,只有尾巴的尖稍在鸡蛋的前面晃动,好像它的眼睛长在尾巴上。它的尾巴是从后肢的中间伸到前面去的,于是那颗鸡蛋上就有了老鼠的五条小腿。老鼠丝毫没有犹豫,背对地面往后一仰,抱着鸡蛋从篮子的边上跌了下去,鸡蛋在它的怀抱中压了一眨眼的工夫,它就翻过身了。
从门框中照进的阳光有细细的一线照到了我的头上,热酥酥地在我头上蠕动。我用手去找头上的红布帽,我的头光秃秃的连头发也不在了。我心里先是一惊后来倒踏实了,若是有人要杀我,他们不会只剪头发留住脑袋的,会从我的脖项上搬走我的脑袋的。我想坐起来可我的浑身还有些酸软,既然躺在这儿了就多躺一会儿,我不会跟上座钟转圆圈的。
我听到了外面的脚步声。外面的脚步并没有惊动老鼠,它把一门心思全集中在鸡蛋上。它的前肢扶住鸡蛋变成了它的上肢,后肢撑住地面变成了下肢,上肢和下肢连连地绕动,鸡蛋不乎稳地滚动着。老鼠不知听到了什么响动,突然扔下鸡蛋钻到缸的后面去了。鸡蛋在缸的前面微微滚动。它从缸的右边进去又从缸的左边出来。老鼠又滚着鸡蛋往缸的后面走。
公鸡长长地叫了一声,听院子中的脚步声像是往房里走来的。我伸手去摸我的短枪,身上的衣服全不是我的衣服。我的短枪不见了。我的心开始咚咚地跳。
人的影子先从门中射进来的阳光里出现,随后就进来了一个女人。她是谁我暂时无法知道。那颗鸡蛋被老鼠滚到缸的后面了。她的面孔带足了惊喜,她的影子正好被门框中的阳光裁剪到我的身子上,遮住我的眼睛。我看着她向我走来,我的眼神中充满了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