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了起来，“正因为此，我才不想马上去死，但一切就要结束了。可怜的家伙，他是个非常好的人，又一次收留了我，尽管我曾带给他那么多痛苦。啊！上帝真不公平，他不肯多给我哪怕一点儿时间，我会让鲁道尔夫忘掉那些我带给他的痛苦。他现在还不知道我的状况，我不想让他躺在我身旁，我觉得好像有条虫子在吞噬着我的身体。我们整晚哭泣，谈论着旧时光。啊！我的朋友，现在我才看到自己身旁的幸福，而以前却对这幸福从未在意，这是一件多么悲伤的事啊！我觉得胸中好像有一团火，我挪动四肢时觉得它们几乎就要折断。请把衣服递给我，我想抽牌看看鲁道尔夫是否会带些钱回来。我想和你们吃一顿好点的早饭，就像过去那样，我想那对我没什么坏处。上帝不应该让我变得比现在更糟了。”她给马切洛看她抽的牌，“黑桃——是死亡的颜色。梅花，”她高兴地接着说，“是的，我们将会得到一些钱。”
这可怜的人在喋喋不休，明显的精神错乱。马切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正像她说的那样，她已经触到了墓穴中的蛆虫。
1小时后，鲁道尔夫回来了，萧纳和柯林陪伴着他。音乐家穿着一件夏天的夹克衫，因为他知道咪咪生病后，卖掉了冬衣，把钱借给鲁道尔夫。柯林则去卖了一些书。如果有人愿意买他的一条胳膊或者腿，他会更倾向于这个交易——他是那么不愿意和自己珍爱的书分离，只可惜他的胳膊和腿不如书值钱。
咪咪努力做出如往日般欢快的样子，迎接她的老朋友们。
“我不再淘气了，”她对他们说，“鲁道尔夫已经原谅了我。如果他愿意我们在一起，我会穿着木鞋，戴着头巾式的女帽；现在对我来说无所谓，而且丝绸的确对我的健康不利。”她的笑容看上去很悲惨。
在马切洛的建议下，鲁道尔夫差人去请他的一位朋友，这位朋友刚刚获得行医资格，也就是当初照顾过弗朗辛娜的那个人。
他来了后，他们就让他单独为咪咪诊治。
马切洛告诉鲁道尔夫，他的情人处境堪忧。医生看过咪咪后，对鲁道尔夫说：“你不能让她呆在这儿，除非出现奇迹，不然她注定会死。
你必须把她送到医院去。我给慈善医院写封信，我认识那儿的一个外科医生，她会得到全面的治疗。如果能活到明年春天，或许就能恢复健康。但如果她留在这儿，一周内就会死去。”
“我不敢向她建议这些。”鲁道尔夫说。
“我已经和她讲了，”医生回答说，“而且她同意了。明天我就给你入院通知单。”
“亲爱的，”咪咪对鲁道尔夫说，“医生是对的，在这儿你不能让我痊愈，在医院他们也许能治好我，你一定要把我送到那儿去。啊！我不愿意一只手伸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上，另一只手被你牵着，结束最后的生命。再说，你还可以来看我。千万别伤心，他们会好好照顾我的，医生这样告诉我。你带些鸡肉去医院，那儿有火。我能自己照顾自己时，你就去工作、赚钱，等我病好后，我就回来和你一起生活。现在我充满了希望，我还会和原来一样漂亮。我认识你之前，也病得很厉害，但后来治好了。
可是那些日子里我很不开心，幸好没死。既然我又再次找到了你，我们会幸福的，他们会再把我治好的，因为我会努力和病魔作斗争。我会听话，喝他们给我的所有恶心的东西。如果死亡想要抓住我，就只有通过暴力。给我那面镜子，看起来我脸上有了些光彩。是的，”她照着镜子说，“我的气色好转了，而且我的手，看，它仍旧很好看。再吻吻我吧，这不会是最后一次，我可怜的爱人。”她紧紧抱着鲁道尔夫的脖子，让他的脸埋在她松散的头发中。
去医院之前，她想要她的朋友——这些波希米亚人留下来，和她一起度过那个晚上。
“逗我开心吧，”她说，“快乐能使我健康。就是子爵那些扫兴的事情，使我生病了。可笑，他想让我学会正字法，我学它们有什么用呢？他的朋友们，那是怎样一群人啊！简直是一群秩序井然的家禽，在他们中间子爵就像一只炫耀的孔雀，穿着他可笑的衣服。如果他和我结婚，我保证给孩子喂奶的是他。”
再没有什么比可怜的咪咪强颜欢笑更让人心碎的了。所有的波希米亚人都尽力抑制住他们的眼泪，用一种滑稽的语气继续着由这个不幸的女孩所开始的谈话。命运正在迅速地为她编织着最后一件麻布外衣。
第二天早晨，鲁道尔夫收到入院通知单。咪咪不能走路，不得不乘坐马车去。在去医院的路上，她遭受了可怕的颠簸。她所有的苦难中，女人生命里最后才会消失的爱美之心，仍然活着：有两三次路过布料店门前，她都让马车夫停下来，看看橱窗里的陈设品。
一进入病房，咪咪就感觉到心脏剧烈的疼痛，她暗暗告诉自己，她将在这光秃秃的麻风病医院的围墙内结束自己的生命。她积聚起自己所剩的全部力量，竭力克制着那种使她不寒而栗的想法，不让它流露出来。当她被安置到病床上时，她给了鲁道尔夫最后一个吻，和他道别，嘱咐他在下周日也就是第一个探视的日子来看她。
“这儿气味不太好。”她对他说，“给我带一些花来，一些紫罗兰，这儿已经有一些了。““好的。”鲁道尔夫说，“星期天再会。”
然后他拉上了她床边的帷帐。听到心爱的人离去的脚步声，咪咪突然疯了似的拉开帷帐，半靠在床上，哭着叫喊：“鲁道尔夫，带我回家，我想离开这儿。”
慈善医院的护士赶忙跑过来，帮她平静下来。
“哦！”咪咪说，“我会死在这儿的。”
在周日将去看望咪咪的那个早晨，鲁道尔夫想起他答应过咪咪的紫罗兰。这个浪漫的诗人是如此忠于爱情，在恶劣的天气里走在欧奈和枫丹森林，为他心爱的人找花。以前他们经常去那森林，那是六七月间，在明媚阳光照耀下的乡村是那么生机昂然。
然而此刻，他找到的却是寒冷与沉闷。他在冰雪覆盖的灌木丛中奔走了两个小时，用手杖撑起灌木，最后只找到一小把，在森林边的普莱西斯池塘，那曾经是他和咪咪在这个村落最喜欢去的地方。
鲁道尔夫穿过查德伦村回到巴黎，在教堂前的广场上遇到了洗礼的队伍，其中有一人是他的朋友，一位教父，唱歌剧出身。
“你来这儿干什么？”这朋友看到鲁道尔夫夹在人群中，非常吃惊地问道。
诗人把发生的一切告诉了他。
这年轻人也认识咪咪，听了后非常难过，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洗礼用的甜果，递给了鲁道尔夫。
“可怜的咪咪，把这个给她，告诉她我会去看望她的。”
“如果你能来，最好快点。”鲁道尔夫离开时说。
鲁道尔夫来到医院时，咪咪已不能起身，伸出她的胳膊给鲁道尔夫。
“啊，我的花！”她露出满意的微笑。
鲁道尔夫讲述了他去那个村落朝圣的经过，那个他们曾经爱情的伊甸园。
“多美的花！”可怜的女孩亲吻着这些紫罗兰说。那些糖果也使她非常高兴，“我还记得他，这个年轻人真好。啊！我爱你所有的朋友。”
这次看望是快乐的，萧纳和柯林也来了。护士几乎就要赶走他们，因为他们已过了探视时间。
“再见。”咪咪说。“别忘了星期日，早点来。”
回到家的第二天晚上，鲁道尔夫收到一封医学院学生的来信，就是推荐咪咪入院的那个医生，他是医院的外科助理。信中写道：“亲爱的朋友，我给你带来了一个非常不幸的消息。八号床的病人死了。今天早晨查房时，我发现她的床是空的。”
鲁道尔夫跌坐在椅子上，没有眼泪。马切洛回来后，发现他的朋友麻木地呆坐着。诗人只是用手指了指这封信。
“可怜的女孩！”马切洛说。
“真奇怪，”鲁道尔夫手摸着心口说，“我这儿没感觉。咪咪死了，难道我的爱也被杀死了？”
“谁又知道？”画家低声说。
咪咪的死在波希米亚人中引起了巨大悲恸。
一周后，鲁道尔夫在街上碰到了那个通知他咪咪死讯的外科助理。
“啊，亲爱的鲁道尔夫！”他疾步走到诗人面前说，“请原谅我的疏忽给你带来的痛苦。”
“你的意思是——”鲁道尔夫吃惊地问。
“什么？你不知道？你没再去看她？”
“看谁？”鲁道尔夫惊呼。
“她，咪咪啊！”
“什么？”诗人的脸变得惨白。
“是我搞错了。当我写给你那个糟糕的消息时，我也是错误的受害者。是这样的：我离开了医院几天，等我回来和外科医生一起查房时，发现咪咪的床是空的。我问护士病人的去向，她告诉我在夜里死了。这就是发生的一切。但事实上，在我离开期间，咪咪换到了另一个病房。那张八号床，他们安排了另外一位女士，而且当晚她就死了。就是这样，我犯了个错误。给你写信的第二天，我发现咪咪就在隔壁病房。你没去看她，她的情绪很坏，她给了我一封信，让我马上带给你。”
“上帝，太好了！咪咪的死让我不敢回家，每晚都在朋友那儿睡觉。咪咪活着！天哪！我没去看她，她会怎么想呢？可怜的女孩，可怜的女孩！她怎么样？你最后一次看见她是什么时候？”
“前天。不好也不坏，就是非常不安，她认为你一定是病了。”
“我们马上去慈善医院，”鲁道尔夫说，“我要去看她。”
“在这儿等一下。”等他们到了医院门口时，外科助理说，“我去问外科医生要一张进门许可证。”
鲁道尔夫在走廊里等了一刻钟。外科助理返回时，拉着他的手说：“亲爱的朋友，假如一周前我给你写的信是真的呢？”
“什么！”鲁道尔夫惊呼道，半靠在柱子上，“咪咪……”
“今天早晨4点。”
“带我去，”鲁道尔夫说，“我要去看她。”
“她不在那儿，”外科助理指着停放在院子里楼房前的一辆大篷车说，“她在那儿。”
就是那辆车，将把无人认领的尸体拉到他们的简陋墓地去。
“再见。”鲁道尔夫对外科助理说。
“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不用了，”鲁道尔夫说着转身离开，“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