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三峡——多么感伤的语句！
仲春时节，因商务须往武汉一行。飞机上，同行的周小姐扔过一句铿锵的话语：“巴老师，过不多久三峡旧貌换新颜，到了武汉不去三峡一游，您将抱憾终生！”她是喝长江水长大的屈原故里人，我理解她这句话的分量和所饱含的乡土深情。但公务缠身，颇为踌躇。周小姐见我犹豫，又自言自语地说道：“三峡归来不看水！”好一句“三峡归来不看水”，这句灵巧地套用“五岳归来不看山”的话，一下子把我的情绪煽动起来了，当即决定改变行程，抽空赶去向三峡告别！
到三峡去读山读水读历史！
从宜昌出发，溯流而上，经西陵峡，越巫峡，抵瞿塘峡，我们此行的句号画在刘备托孤的白帝城。虽然与李白走了一条相反的路线，他是“朝辞白帝彩云间”，驾轻舟顺流而下，但现代的客轮载着我们逆水破浪，并不影响我们领略“两岸猿声啼不住”的意境。
客轮像一枚纺锤，牵引着万千条雪白水纹丝线，迤逦于江面，织出一江的缎锦；两岸如巨臂捧出一幅流动的历史画卷，铺展在我的面前，奔泻于我的眼底！
伫立在船头，江风扑面，把自己想象成李白杜甫，想象成三国豪杰，看岩壁间攀援的猿猱，孤岩上张飞擂鼓的塑像，耳畔回响起一千多年前诗人的长啸，三国鏖战的呐喊，心头顿时涌起了悲壮感。胸臆间涨满了风，涨满了潮，涨满了投江的欲望，真想一头栽下去，栽进江心的旋涡，再也不要冒起来，最好连一个水泡也不冒……
于是，感到水的折光，一阵晕眩，把视线抽离，向江岸游移而去。
直插云霄的山峰上，：老鹞像黑色闪电，掠过峰巅，驮着游客的心，远去了，融人那巍峙的群山凝铸的亘古苍茫。
甲板上挤满了人，个个一脸肃穆，不敢喧哗，不敢随意走动，都被三峡磅礴的气势所震慑。面对如此壮丽江山，凝神屏息，脊梁骨都悄悄挺直了。
我的眼光摩挲着粗砺的岩壁，岩壁的皱褶像刀斫斧削般。最令人啧啧称奇的是，江左江：占的皱褶若撂在一块，竞像榫槽枘凿一样凹凸弥缝吻合。遥想远古时，地壳的变动，产生异体错位，豁开两半。长江这条巨龙硬是在没有路的地方踩出一条路来。海纳百川，大海蓝色的呼唤，发出穿越时空的感召，令满江的洪流像无数滚动的精灵，呼喊着、推拥着，任何阻挡去路的障碍，都推倒它、踏平它、砸扁它，不惜粉身碎骨、义无反顾地扑向大海的怀抱。
万里江陵，万里岩纹，道道都是历史的伤口、传奇的刻痕，那岩壁上悬挂一连串震古烁今的名字。我蓦然想起郭沫若的诗句：“屈子衣冠犹有冢，明妃脂粉尚流香。”清烈孤忠的屈原，出塞和蕃的王昭君，他们的故里秭归、香溪—这些自幼就耳熟能详的地方，如今都展现在眼前。
周小姐更是雀跃：可分。她从小就跟随在长江航道局工作的父亲风里来浪里去，转徙三峡沿岸多处乡镇，对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如数家珍。这里的居民推窗见山，开门下水，对外联络唯赖水路。周小姐指着三峡新坝址的中堡岛附近一个小镇，讲述了少女时代一段朦胧的早恋往事。当年，她在这个镇上的中学读书，一位长得挺帅气的年轻航标艇长充当了她与家人的信使，时常驾艇泊在岸边的柳树下，为她捎来书信和生活用品，日久渐生情愫。周小姐笑着说：“中学毕业差点答应嫁给他，如果那样，我就一辈子做村姑了。”不过，她说如果真如此她也不后悔，她深情地说：“这里的山水养人哩！”周小姐收敛了笑容，星子般的明眸隐进了柳丝般的睫毛后面，我从她的脸上读出落寞：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
此时，忽闻有人大呼小叫，原来神女峰遥遥在望。大凡奇山怪石，人们都会依其形状取名，但多属牵强附会，而这薜荔其衫、菟丝其带的神女却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这里的山色水势，峡峡不同，各有个性。
西陵峡，雄，恰似俊伟的汉子；
巫峡，秀，宛如妩媚的少女；
瞿塘峡，险，好比勇士猛将。
这从两岸向江心伸来的山的手臂可以体味出来。你看——西陵峡是熊臂，肌肉隆起，粗壮雄浑；
巫峡是玉臂，绵绵茸茸，珠圆玉润；
瞿塘峡是铁臂，青筋暴露，雄奇险峻。
山色也奇。近处，苍翠；中间，黛绿；远山，淡蓝。
荡着云、裹着雾，座座山峦列队而来，像穿着各族盛装的少女，踏着轻盈的舞步，从江面上凌波接踵旋出，令你目不暇接。
江面上水势也在变幻，出宜昌，江面开阔，瀚泓坦荡如汪洋；人瞿塘峡，有的地方江面细如一线小溪。水势有的地方平如镜，柔如缎；有的地方则惊涛拍岸，奔湍喧胚，砰雷转石，卷起千堆雪。
最奇妙的是，这天我们竞见到日月同现于江天的奇观。仰望苍穹，但见一边是午后的太阳艳若玛瑙，一边是罕见的圆月淡如秋菊。因山的遮挡掩映，形成半江金半江银，半江红日半江月。
我突然想哭，咽吞的江水，如泣如诉；不羁的峡风，似篁似箫。我似乎有许多话要向江水诉说，向峡风倾吐，但头脑却一片空白，泪凝语噎，搜寻不出片言只语。
我又莫名其妙地替古人担起忧来，当年，他们乘坐简陋的小船，哪经得起长江的风浪？怎闯得过无数的急流险滩？随时都有折楫覆舟、葬身鱼腹的危险。历代却有那么多声名显赫的诗人文豪，万死不辞，如过江之鲫，勇走三峡，留下了千古凭吊的胜迹：苏氏父子的三游洞、陆游洞、杜甫西阁……繁星般镶嵌在璀璨的长江文化长廊。
呵，我又有所憬悟，多少悲壮的历史活剧在这里上演，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多少豪杰在这里打生打死，引无数英雄竞折腰，为了什么？
只为了江山如此多妖！
船抵奉节，登岸，天空中正飘着霏霏细雨，踏着湿漉漉的、陡斜的石板路，一步三滑地穿过城门洞，走在粘乎乎的、逼仄的街道，小城古拙且纯朴。周小姐小学时代在这里度过。在路过一家精品店时，她一眼认出女老板是小学的同窗，喜出望外。晚上，女老板又邀约了三位女同学，周小姐设饭局款待。酒家里，蕴一室酒香，腾满楼笑语。相隔十多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题，往昔吵架、恶作剧、猜疑、嫉妒……如今似乎都幻成人生美丽的片段，珍藏心底。饭毕，意犹未尽，又去卡拉0K一番，直到凌晨一点，才依依惜别。目送三位女同学登上摩托三轮，消失在灯光阑珊的雨幕背后，远处仿佛随江声隐隐传来了《小城故事》的歌宙……
翌立，游“天立孤根、地开三峡”的白帝城。浏览过白帝庙、碑林、永安宫、观星亭……信步转到后山，踏着陡斜的曲径，沐着桃花雨，去寻杜甫西阁。
在镇锁全川水的夔门前，周小姐指着江中一滩乱石道：看！那就是诸葛武侯的“水八阵”。周小姐说，莫小窥那堆其貌不扬的石头，正是它们吓退了东吴大将陆逊十万追兵哩。我不免唏嘘叹息，这刘皇叔也着实可怜，东征西伐数十载，叱咤风云大半生，到头来却被年仅十八、乳臭未干的陆逊打得落花流水，最后还得靠这堆石头才得保住全尸免做阶下凶，不亦悲乎矣哉？
壮烈的三国鼎立的历史竞断裂在这滩乱石之上！
我不禁大声发问：这乱石是蜀国的残骸吗？大江不语，后浪推前浪，滚滚东去！
周小姐和她的女友都笑我痴，催我前行。绕过几道山坳，但见有亭阁翼然，倚山临江，双层翘檐，琉璃覆瓦，巍峨壮观。杜甫晚景凄凉，正如他咏叹的：“家书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杜老先生生前幽居夔州，住的是草堂，而如今已变成煌然的楼阁，我担心杜老先生若复活，恐怕会认不得归家的路，在楼阁前逡巡不敢人内。我为我的痴想，不禁莞尔失笑。越历千年，星换斗移，唯有江河不变，涛声依旧。
登楼眺望，“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杜诗如黄钟大吕回响江天！伫立楼台，我久久不愿离去。啊，长江，从此你的涛声将夜夜浸湿我的梦境，响在我的枕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