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李贽是《中国文人非正常死亡》一书。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真正了解李贽的人凤毛麟角,读过李贽作品的人,更算稀世珍品。在****皇权和文化独裁的双重高压下,不识李贽不足为怪,是必然的。传承文化的教科书,更远的年代,我没发言权,一九八十年代,我读过几个版本。北京出版社和中华书局出版的《古代汉语》,所选文选找不到李贽。这两套是当年大学中文古汉语教材。高中课本里的古文部分,各种中华传统文化普及读物里,更见不到李贽的影子。
李贽,自称异端,实则是中国古代有独立人格,有良知的知识分子,是明代一个重要启蒙思想家。明朝万历年间,李贽所著的《焚书》、《续焚书》一面世,就洛阳纸贵。然而,中华五千年璀璨的文化长河里,却找不到李贽的位置。属于李贽的那朵浪花哪去了?
不公平的擂台
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第一百九十页里说:“李贽是儒家的信徒”。我不赞同黄仁宇的观点。李贽从小是硬着头皮读《四书五经》。他父亲是个半商半文的人,最后文不成,商不就,一家人糊口都有了危机。为生计,李贽决定走科举之路。从唐代开始,科举之路,就是年轻人通向仕途的独木桥。独尊儒术的主流文化,实则文化独裁,逼得李贽只能委屈求全,去挤独木桥。他不喜欢朱熹批注的《四书五经》。不是一般不喜欢,是十分厌恶。明朝科举考试的内容,偏偏是朱熹批注的《四书五经》。面对现实,李贽欲哭无泪,想放弃却又不能。只好“取时文”,“日诵数篇”,不究义理,死记硬背。那份苦,类似于我们今天的高三学生。李贽硬着头皮背出了一个举人。后来,家人要他继续考进士,李贽谢天谢地,这份罪是坚决不肯再受了。
李贽自称异端,只是一种无奈的自嘲。所谓主流文化,一旦独霸话语权,其他只能以异端存在。既是异端,岂能让你说话?不管在哪个时代,面对异端,自称主流者,必将围剿,并欲诛之而后快。这种****和独裁,是封建的特质和核心。李贽自称异端,就是自己选择,站在以主流面貌出现的儒家对立面。
李贽一生最重要的著作,应推《焚书》、《续焚书》。这两部著作一诞生,就是和后儒的代表人物朱熹筑起了一个擂台。这注定是一场不平等、不公平的比赛。李贽是异端,台下就是有他的粉丝,面对主流,粉丝们也不敢大声为异端呐喊。他们支持异端的勇气,最多是在心中为李贽加油。这不能怪粉丝们虚伪,在主流面前,没有他们的选择,也不能选择。哪怕心中为异端叫好,他们的双脚必须踏着主流的步伐的节拍前进,否则,仕途和既得利益就无保证;名誉、形象就要受伤害。李贽知道自己的书一面世,就会遭遇焚毁的命运,干脆就将书名取为《焚书》、《续焚书》。这场擂台赛,鼓还没敲响,火药味就闻得到了。
李贽在《焚书》和《续焚书》里打出的第一拳,就直捣孔子思想体系的核心——“仁”。“子曰:克已复礼为仁。一日克已复礼,天下归仁焉。”克制自己,一切按礼的要求去做,天下就实现仁道了。李贽认为:“知不美之名可丑也,而务欲以掩之,而童心失。”李贽的《童心说》,其核心,主张一个“真”字。“失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夫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
孔子思想核心是“仁道”,而“仁道”的核心,就是克已复礼。礼以仁为基础,礼是外在行为,仁是内在的思想,欲念。李贽认为,克已就是“知不美之名可丑也,而务欲掩之”。李贽专和孔子唱对台戏,可见其异也。
自汉董仲舒独尊术,后明朝朱熹又将独尊儒术推向高峰,朱熹说,“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朱熹独尊儒术,已超出了学术范围。朱熹以后,没少过个人尊拜,但有“万古如长夜”,后人没人能超过朱老师,顶多多用几个最,如最最最最敬爱这类。这是题外话,不说了。儒家思想,横行霸道二千多年,既不是孔子,也不是儒家思想有问题,其过错是朱熹之类的后儒们。后儒精英们,二千多年都干了些什么?他们充当了两千多年旗手,最大功绩,不断重复注解《四书五经》,捍卫孔子思想,毫不留情地消灭异已。
耿定向,与李贽同时代,是儒家思想的忠实信徒,坚定的捍卫者。李贽指责儒家的虚伪为“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覆儒学,行若狗 然也。”尤其是《焚书》问世后,迅速在民间流传,一刻再刻,就如今天的畅销书一版再版。耿定向亲自著文围剿李贽,并号召他的学生也加入围剿队伍。李贽和耿定向并无私人恩怨。李贽和耿定向的弟弟耿定理私交甚好。因和耿定理的私交,李贽辞县令后,住耿家,教授耿家子弟。《焚书》出版后,耿定向就解顾了李贽,并和他的学生一道,把李贽赶出了耿家居住的湖北红安。紧跟着著名的东林党人张问达给万历皇帝上疏弹劾李贽。东林党人上疏弹劾李贽,多让后人看不懂。李贽在东林党人中有不少朋友,按理说,东林党人对李贽不至于有置死地而后快之仇。结论只要看看张问达上疏的开头,就一目了然。
“李贽壮岁为官,晚年削发,近又刻藏书、焚书、卓吾大德等书,流行海内,惑乱人心。以吕不韦、李园为智谋,以李斯为才力,以卓文君为善择佳偶,以司马光论桑弘羊欺武帝为可笑,以秦始皇为千古一帝,以孔子之是非为不足据。狂诞悖戾,未易枚举,大都刺谬不经,不可不毁者也!尤可恨者,寄居麻城,肆行不简,与无良辈游于庵院,挟妓女,白昼同浴。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讲法,至有携衾枕而宿庵观者,一境如狂。” (明神宗万历实录卷三六九)
张问达的上疏,主要手法是罗列罪名、虚构事实。要把李贽置于死地,除此还有别的办法吗?还有就是暗杀。暗杀不能儆百。张问达上疏后,万历皇帝当即下令:
“李贽敢倡乱道,惑世诬民,便令厂卫五城严拿治罪。其书籍已刊未刊者,令所在官司,尽行烧毁,不许存留,如有徒党曲庇私藏,该科及各有司访参奏来,并治罪。”(明实录卷三六九)
剃发不为僧
“这也是阿Q最厌恶的一个人,就是钱太爷的大儿子。他先前跑上城里去进洋学堂,不知怎么又跑到东洋去了,半年之后他回到家里来,腿也直了,辫子也不见了,他的母亲大哭了十几场,他的老婆跳了三回井。后来,他的母亲到处说,‘这辫子是被坏人灌醉了酒剪去了。本来可以做大官,现在只好等留长再说了。’”
鲁迅先生在《阿Q正传》里,对头发着墨不多,但就这一小段,可见头发里含有大文章。“****”时,我还小,但在头发上做的文章,至今记忆犹新。那时学校和家庭教授给年轻人的,都是不好,即坏,一元思维。男孩蓄长发,女孩留齐耳短发,即男不男,女不女,均属“坏”,背离正统意识形态,大逆不道之流。今日回想,皆觉好笑。
近日读史,读到李贽剃发一事,突然就笑不出声了。头发绝对的私人之物,,剃与蓄全凭个人爱好。且慢,子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孔子的意思十分明确,头发不是私人之物,头发必受“礼”的节制。孔子是至圣先师,他的话是文化圣旨,谁敢不听?
李贽敢不听。李贽是异端,当然敢不听。
民间戏称光头是电灯泡,虽有贬义,但也是很形象的戏称,民间智慧的结晶。在一色黑发间,突然冒出一颗光秃秃的脑袋,白里还透着弯弯扭扭的青筋,连发根都找不到,真够亮堂。这颗光头,如果出现在今天,连哗众取宠的资格都没有,但在明朝万历年间,自然让很多人闲不下来了。
李贽为何剃光头?众说纷纭。一说是出家;另说是洁癖,头发长了不易洗,干脆削光;再说是削发明志,不理俗事。李贽虽住芝佛院,但他并未皈依佛门。李贽剃光头出家之说,与史实,与李贽的性格不符。芝佛院是一座私人佛院,未向政府登记注册,所需费用,靠李贽朋友周济。耿定向伙同他的学生,将李贽赶出湖北红安后,李贽无处可居,选择了芝佛院这块风水宝地。芝佛院在湖北麻城龙潭湖,距城三十多里,少有人打扰,正合李贽安静读书、写作之意。外界对李贽剃光头事,多有议论,他回应说。“我所以落发者,则因家中时时望我归去,又时时不远千里来迫我,以俗事强我,故我剃发以示不归,俗事亦绝然不肯与理也。又此间无见识人多以异端目我,故我遂为异端,以成彼竖子这名。兼此数者,陡然去发,非其心也。”(《续焚书卷一 与曾继泉书》)。
李贽剃发原因,他自己说得十分明确。一是福建泉州老家逼他回去。回去干什么?他是家族中老大,中过举人,做过县令,在李氏家族算个人物,叫他回去担当老大责任。李贽把家族中老大的责任称为俗事,不肯归去。不理家族老大之责,总要说个原因,于是李贽就像佛门子弟,剃了光头,做出家的假象给家族人看,让他们死了逼他回泉州的心。李贽说“兼此数者”,那么李贽剃光头,至少是一石两鸟。这里的人多用异端看待他,干脆就做个异端的样子,免得徒有异端之名。李贽说,“非其心也”,并不是他想这么做,是社会逼他做的。至此,我更坚信李贽剃光头,不是个人私事,更不是出家,是向孔子的徒子徒生们下战帖。
芝佛院挂孔子像
从东周到民国,二千多年间,孔子获得18个封谥。明世宗封孔子为至圣先师。最后一次封谥是一九三五年中华民国的中央政府,封孔子为大成至圣先师。孔子创造的儒家学说,在中华文明,乃至世界文明的庆功榜上功名赫赫。客观地说,世界四大古文明,惟有中华文明保存至今,很大程度归功于儒家文化强盛的生命力。
李贽批评孔子创立的儒家学说,把它称为伪道学,但李贽尊敬孔子其人。李贽说:“人皆以孔子为‘大圣’,吾亦以为大圣”。李贽还把孔子的图像挂在他居住的芝佛院。
李贽的《焚书》、《续焚书》里每一字,都像剑一样剌向儒家学说,与儒家有水火不容之势。李贽却把儒家祖师爷的图像挂在自己住的芝佛院,让支持他和反对他的人找不到北。
有人揣测,李贽挂孔子像于芝佛院,是对孔子的嘲弄,是讽刺手法。我不认同这种观点。李贽主张多元的社会文化,宇宙万物由天地(阴阳二气)而生。“善与恶对,犹阴与阳对,刚与柔对,男与女对,盖有两则有对。”(《续焚书与陶石篑》)。李贽把善和恶看成是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这是最原始,朴素的辩证唯物主义认识观。了解李贽的二元思想,李贽挂孔子像于芝佛院就不觉有异。
二千多年来,儒家文化让国人在是与非里兜圈子。儒家的天人合一,实际是强调“天”的道德力量。这个“天”是儒家的“天”,一元的。惟有儒家的“天”,才是圣人的“天”,是“礼”的“天”。世间万事万物的对与错,只有惟一的一组解。衡量这组解的正确与否,只有一个标准——儒家思想。圣人说对才是对的。换言之,孔子说对才是对的。
有史料把李贽对儒家思想的批判,理解为对封建主义的批判,这结论是在封建的思维模式下作的。把儒家文化和封建思想混为一谈。儒家文化不能和封建划等号。李贽反封建不在于他如何批评儒学,而在于他如何对待儒学。李贽的善恶相对论,从根基上动摇了儒家的一元论,动摇了儒家的正统地位。这是李贽反封建的最大功绩,也是后儒们最惧怕的。
儒家文化的霸王面孔,不是孔子创造儒学的本来面貌,是后儒家们强行给孔子戴上去的一付面罩。五四运动,提出“打倒孔家店”,直到今天,我们还把“打倒孔家店”当作反封建的经典口号。孔子创立的儒家文化体系,是哲学思想,按现在的学科划分,应属社会科学。孔子作为一个有成就的哲学家、思想家,受到后人的尊敬,这是对智慧的尊敬。李贽在芝佛院挂孔子像,是出于对一个哲学家的敬重,对文化的敬重。李贽把孔子当作一个可尊敬的对手。五百年前,李贽作为反封建的先锋,这是十分可贵的。这比自五四以来,某些掌握话语权的显贵们,高举反封建的大旗,而又极力维护自己的正统地位要先进得多。
李贽也像孔子一样,是令后人尊敬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