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之貌奇古,其额如螳螂,声音苍哑,初见者每不知其云何。又云,废名眉棱骨奇高,脖子上有很多疤痕,此盖由于瘰疬,其声音之低哑或者也是这个缘故。
我抄这段描写,是想说明,相貌奇特的人,往往内心也与常人迥异,如果写文章、搞艺术,往往是个高手。
我的这种感觉找不到依据。有时也甚为苦恼。于是我希望只读他的文章,永远不看见他的真人,只听他的声音,而不见他的表演。为的是保持一份美好。
废名我没有见过,所得到的印象都是通过周作人的描述。眉骨奇高,额如螳螂之类,以前是一点也没想到。只是从他的文章中,总能读出一点与别人不一样的东西。这个不一样,我想当然地总结出三条。第一,黄梅调入了文章。他不是黄梅人Ⅱ马?有谁听过那里的人讲话没有?实在就是在唱歌。即使像废名这样在北京生活了十几年,那种根深蒂固的影响,也一下子难以丢弃。句子里有很多衬词,在普通话里简直是多余,但在黄梅调里,少了它就不行。第二,读英文读多了,不仅个性受了影响,写文章时,动不动就会想到莎士比亚,就会颠倒文法,说些你认为绝妙就万分绝妙,你讲不通就一点不通的句子来。第三,废名从本质上说,是一个诗人,不仅相貌奇古,心灵也与常人不同,表现在文章作法上,就是小说不像小说,却像散文,而散文差不多又是诗歌。诗,说到底是没有逻辑。
“小林坐在坟头,他最喜欢上到坟头,比背着母亲登城还觉得好玩。一面卷,一面用嘴来蘸,不时又偷着眼睛看地下的草,草是那么吞着阳光绿,疑心它在那里慢慢的闪跳,或者数也数不清的唧咕。仔细一看,这地方是多么圆,而且相信它是深的哩。越看越深,同平素看姐姐眼睛里的瞳人一样,他简直以为这是一口塘了。”
这是废名所写《芭茅》中之一节。大体可以看出他那一时期的文风了。那时候,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北京几个师友正在回忆他们的往事,大写“朝花夕拾”或“往事重提”,废名参加进来,凭他的年轻,凭他黄梅县的风俗,凭他正在北大读英文系,写出了个性。周作人曾评价现代散文,说俞平伯、废名一派涩如青果。无独有偶,早在二十年代末,河北一个中学曾询问对文艺作品的看法,废名得了一个第一,是:文章第一难懂。
且不说这。废名曾经对中国文章感慨道:“中国文章里简直没有厌世派文章,这是很可惜的事。”说这样的话,是很有水准了。又一次,他去同乡熊十力家,为佛教的事,两人高谈阔论,继而争吵起来。邻人好奇观看。一会儿,无声无息了。邻人透过院墙,好家伙,两人打得在地下打滚。这,与他奇高的眉骨,螳螂一般的额头,涩如青果的文章,或可互相参阅了。